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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章(3) ...

  •   万围城。司隶府。

      寂静的青石甬道打扫得一丝儿灰尘都没有,四望无人,只有一辆青蓬织锦的马车静静等候在立马桩前。正是寒九时候,枣红的高头大马都披了厚厚的马衣,上面的流苏拴着小小的铃铛,在马肚子下轻轻敲击。

      一阵寒风吹过,拉车的两匹马齐齐打了个响鼻,从鼻腔里喷出滚滚热气。它们焦躁的敲着马蹄,不耐烦的等待来来往往的仆人在车厢底板夹层里铺好暖炉。要是有人经过遮挡了视线,他们就抽动鼻翼,发出不满的低嘶。

      马夫站在一旁,等得久了,就拿袖子垫着手,细细擦拭车厢上巨大的圆形徽记。这是琉璃朝隶察监的专用徽记,正中是青铜浇灌的衡器和镜鉴,象征着明察秋毫,公平无私。下面一圈镂刻着紫阳花纹和司隶的级别。隶察监专门负责地方官员的考绩和孝察的举荐,下属司隶分配到邦中主城任职,每三年上报一次辖下各城官员的考绩。因为掌着升迁监察大权,司隶虽然不入九品,在邦中的地位却很高。万围城是边疆大城,在这里设司隶府已经有百年历史。马车上的徽记用得久了,上面光亮的镀层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粗砺黯淡的铜粒。

      他正仔细的擦着徽记上的缝隙,突然听见有人问:“哎?这是要出去吗?”

      马夫抬头,见高高的台阶上正站着个拢着手的青年,面容瘦削,眉目之间懒懒的全是漫不经心。他连忙施礼打了招呼,笑道:“原来是侄少爷。是老爷早晨吩咐的,今天要出去呢。”

      青年皱眉道:“天这么冷,叔父要去哪里?”

      马夫正要回答,突然垂下了头,不敢再吱声。

      青年只觉得一阵鸡皮疙瘩从后背上冒了出来。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叔父来了,登时噤若寒蝉,抖掉了一身的懒散,垂手让到一边。

      顾谦转眼已到青年面前。

      他穿了一身三重领,一条胳膊曲着,用绷带缠紧,固定在胸前。他到了大门口,先淡淡扫了一眼,门口几个张罗马车的仆人大气也不敢喘,手脚立刻麻利了起来。

      青年连忙施礼道:“叔父。”

      顾谦没有理睬,大踏步上了马车。等马车快走了,他才将车帘子撩开一条缝,沉声道:“顾礼,你跟我一起走,我有话问你。”

      青年忙答应了一声,也跟着上了马车。

      进了马车还没坐稳当,顾谦劈面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咬着牙问:“往万围城加派斥候的信,是不是你发出去的?”

      顾礼被打得脸偏了过去,沉默了半晌,痛快承认:“是!我用了叔父的印,从宛翎卫调了一队“蝙蝠”过来。”

      顾谦反手又给了顾礼一个耳光,语气森寒,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我说过多少回不能再碰青蝠营,你都没听见?”

      顾礼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顾谦一见他这副任打任骂的死样子,忍不住火气又上来,从怀里掏了张信笺,往顾礼脸上一摔,冷冷道:“你自己看。”

      那是封密笺,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些蛮族的动向,和各部探子的活动。信笺底下印了个小小的青色蝙蝠,圈了个“抄”字,表明这是青蝠营统一抄送的消息。

      顾礼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又惊又疑,压低了声音问:“这种东西,怎么送到万围城来了?不都是专线送宛翎卫的吗?”

      顾谦冷冷问:“你说呢?”

      顾礼怔了半天,说:“难道是庆殿下让蝙蝠送来的?”

      顾谦勃然大怒,劈头又给了顾礼一个耳光,低声喝道:“这就是你调青蝠营的后果!我花了多少心力,才把顾家和蝙蝠撇干净了,你又去招惹!你,你还用我的印!我出面调青蝠营,这在庆殿下眼里,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顾家愿意让蝙蝠搭屋檐!从此青蝠营传消息,就多了顾家一份!你看看这信上都说的什么!这种东西你知道了,以后还能轻易脱身吗!”

      顾礼又看了看密笺,突然撇撇嘴,冷笑道:“还脱什么身?叔父这也就骗骗自己。往蛮族去的盐铁,都经了顾家的手,和青蝠营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一个打前锋,一个走后勤,都是一样的。里通外敌的帽子都戴上了,还差知道点别的消息吗?自从顾家和青蝠断了联系,咱们做事越来越不顺手,就最近这件事情,到现在毫无头脑,连点线索都没有!不借青蝠之力,查得出来吗?这是刺杀啊叔父!不把幕后指使揪出来,就会有第二次!”

      “你!”顾谦大怒,抬手又要打,眼看着顾礼倔强的把脖子一梗,举在半空的手就软了,再也打不下去。

      他慢慢的把手放下来,突然叹了一声。

      马车车轮滚过路上的石板路,咯噔咯噔的震动。车厢外挂着的铜铃在风中乱晃,隐隐约约响个不停。

      “顾礼,我希望你的孩子,以后不会做这种事。我想让他像所有的世家儿女一样,光明正大的长大。”

      顾礼大惑不解,小声叫:“叔父?”

      “不只是你的孩子——还有你堂兄,堂弟的孩子,你姊妹的孩子,我希望他们都能,光明正大的长大。”

      “顾家是斥候传承,藏潜刺探忍,五样基本功,你学过哪种?”

      顾礼答不上来:“我——”

      顾谦沉声道:“你一样都没学过。你和世家公子一样,正正经经的读了书,修习了武者之道,然后到我身边做事。你姓顾啊,想过没有,凭什么不用学?你的两个弟弟,也都没学。为什么?”

      “你姓顾啊!你父亲,是顾氏最好的隐者。他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可是他小时候,是最最温和胆小的,见点血就哭。他不想杀人,又有什么办法?岭北顾氏,传承三百年,生下来就是杀人的刀。”

      “你父亲一生为庆殿下尽忠,只在最后临死的时候,动了点私心。他用一条消息,换了端氏一个承诺。要端氏在合适的时候,助我弃暗从明。”

      “所以端氏后来,才指名要我在北疆做接头人。我是顾家第一个露面做事的斥候,但我却不想是唯一一个。我在北疆经营二十余年,切断了顾家和青蝠营的关系,又把你们小辈一个一个摘出来,就是想给顾氏子孙一个机会。”

      “我手里虽然有不能见光的东西,但好歹算站到了台前。我希望你能干净一些。到了你的孩子,能再干净一些。日子长着,我不着急,可以慢慢来。”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抬手遮住了阴郁而锐利的眼睛。那是一双典型隐者的手,苍劲枯瘦,青筋暴突。因为总是要借指力攀援,指甲秃了大半,手指上全是早些年留下的累累伤痕。

      而自己的手,却是光滑洁净的。

      顾礼心中剧震,情不自禁握住了顾谦的手,低声道:“叔父!”

      顾谦嗯了一声,说:“哪怕再困难,也不能碰青蝠营。尤其是你,一只蝙蝠也不能见,记住没有?”

      顾礼忙答:“是。”

      想了想,很是迷茫,看着叔父的眼睛问:“叔父,不做斥候,咱们哪有退路呢?整个家族都退下来,又能往哪里去?”

      顾谦揉着眉心,瘦削严肃的脸上,流露了一丝老态。他靠在车壁上,慢慢说:“我也不知道。”

      顾礼又问:“不用蝙蝠,现在要怎么办呢?局势混乱,斥候全军覆灭。我们耳目不通,又不敢轻举妄动。实在不行,我去找“霜”吧。”

      顾谦摇摇头,道:“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找霜。她找不到世子,躲在万围城压力也很大。要是露了破绽给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她利用了。霜的智计谋略无人能及,向她求助,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现在不是还有条线索吗?先往白明起那边挖挖看。”

      顾礼非常自责,垂头道:“都怪我。抓到明路后,我看是个嫩的,只吓唬了几回,没有严加看管。想不到一个疏忽,就让人劫去了。”

      顾谦嗯了一声道:“你也吃个教训。如果当时你直接逼供,他早就都招了。不要轻敌不要手软,世事如刀尖,一个疏忽就让你见血。”

      顾礼低头称是,想了想疑惑起来,问:“白明起到底怎么回事?党争暗杀这种阴私都敢翻个底朝天,闹得全城皆知,谣言满天飞——他到底是哪家的?现在搞得人人自危,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他倒没事一样——这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顾谦冷冷说:“这些事情,等人抓到手中,一问便知。现在外头怎么传的?”

      顾礼尴尬起来,他清清嗓子,用最平淡的语气道:“外头都在说司隶大人看上了府里的婢女,于是棒打鸳鸯,将那婢女的情郎打入大狱。镜湖山的白千总义薄云天,拔刀相助,深夜劫了法场,助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只说了一半,见顾谦的脸已经青了,不敢再多言,小声道:“不过是说书人酒肆里信口开河,博人一笑而已……”

      顾谦的拳头攥了又攥,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胸口怒火,冷冷问:“白明起你打算怎么处置?”

      顾礼皱眉道:“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不能动手脚,只能按朝廷戒律来,依罪当杖责。我可以晚上去镜湖山,念了朝廷律法后就把人关押,第二日再当众惩戒。这样有了一晚上时间,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顾谦冷笑了一声,说:“镜湖山现在围得和铁桶一样,你怎么进去?现在民心都向着白明起,你这时候动手,不是坐实了城里的谣言?要先断他羽翼,再等机会。白明起的手下有一位姓李的,军营里的事都是他出头,你要想办法先把这个人除掉。此人一除,镜湖山人心就散了,摆布白明起也容易。等会你就带着我的死士去镜湖山,见到那个姓李的,不要废话,立刻动手。杀了人就回来,先让镜湖山乱一乱,我们再见机行事。”

      顾礼答道:“是。”

      他撩开车帘看了看,问:“叔父,您这是要去哪里?伤还没好呢。”

      顾谦答:“去端府。早晨端老爷派人来下了请柬。”

      顾礼脸上见了喜色,说:“那可真是难得。叔父向端府示好这么久,到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搭上端氏一个人,将来也就多条路。”

      顾谦叹了一声道:“他知道我在寻退路,一直避而不见,怕的就是和顾氏沾染上。这次请见,估计不过是想打听下镜湖山劫狱的事而已。他防着孙子端连宗被长房拉过去给庆殿下做事,对我一向警惕,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搭上?”

      顾礼劝道:“不管怎么说,有来往就有人情,叔父也不用心急。”

      说话间端府已到。顾谦便留了侄儿在门房等他,自己请人通报。

      端府花园的莲池已经封冻。阳光粼粼的照耀在冰层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水阁里四面镂空的窗格都用挡风透光的秞纸封紧,又悬挂了各色细纱锦幔,布置得富丽堂皇。

      顾谦远远的就见仆人们打起帘子,簇拥着端老爷迎了出来。老爷子穿了身暗红的织锦团花绵袍,拄着龙头拐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见到他,就挥开众人,站定了等他。

      顾谦连忙急走几步,到了端继祖身前见礼。

      端继祖见顾谦手臂有伤,微微一惊,连忙叫侍女把顾谦扶起来,问:“顾大人,身上这伤是怎么弄的?怪我老头子天冷犯懒,早知道顾大人有伤,应该到府上拜见才是!”

      顾谦忙欠身答:“一点小伤,不敢劳老爷子惦记。本来就应该常来老爷子这里看看的。”

      两人回水阁落座,端继祖招呼仆人送上茶点,他按着拐杖,眯眼将顾谦打量了一会儿,摇摇头道:“顾大人,你也老啦。我记得当年您刚来万围城的时候,脸上纹路还没有这么深。”

      顾谦微微一笑,道:“下官名利场里打滚,自然老得快。倒是老爷子您一点儿都没变。”

      端继祖慨然长叹,道:“这话说得对。当年跑生意的时候,那也是一张风霜脸啊。”

      他们两个东拉西扯,闲话说了半天,等火候已到,端继祖便端正了脸色,肃然道:“顾大人,这次请你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顾谦心中疑惑起来,微欠身道:“不敢当。老爷子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便是。”

      端继祖叹口气,摇摇头说:“是我有愧于顾大人!老夫管教无方,放纵小辈胡闹,伤了大人的脸面。事情一出,老夫寝食难安,今天就是来向大人请罪来了!”

      说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就要给顾谦施礼。

      顾谦摸不着头脑,连忙起身扶了端继祖,道:“这是哪里话?在端老爷这里哪有晚辈的脸面?老爷子这么说,晚辈实在惶恐。”

      他扶着端继祖重新落座,心中将最近和端府相关的事情过了一遍,正自莫名其妙,只听端老爷叹了一声,道:“我可真是再没脸进隶察监的大门了——两个孽障,还不快出来给顾大人请罪!”

      侧厢帘子哗啦一分,便有两个人走了出来。前头那位唇角含春,眉眼带笑,正是端府的大少爷端连宗。他身后那位一身戎衣,却是镜湖山的白千总。

      两人到了顾谦身前,当即大礼拜见,端连宗双膝跪倒,无比诚挚沉痛的说:“顾大人,小的行事鲁莽,捅下了天大的祸端,冒犯了大人,请顾大人降罪。”

      说完又是一礼。白明起低着头也不吭声,跟着也是一礼。

      顾谦心中明白了大半,狠盯着白明起,一阵屈辱的感觉直涌头顶。

      人家轻飘飘一句话,他就得把这个事忍了!

      怪不得如此肆意妄为,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在!

      就因为有这层关系在,他白明起才敢从刑狱里劫人!事后只要端府一句话,自己这个堂堂的司隶大人,就得息事宁人,还得替他把这事抹平!

      实在是欺人太甚!

      顾谦觉得浑身血热如沸,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水阁里一片安静,却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骨节“咔咔”的声音。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紧攥的拳头在咔咔响。

      他转瞬就控制了自己,松了拳头,从喉间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

      端继祖若无其事,拿拐杖点点两人,道:“那个林家的少爷,找上他们俩要帮忙。两个小崽子脑袋一热,就把这事给做了。做完还想隐瞒,干脆把镜湖山封了不让人进。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来告诉我。我说还能怎么办!就请顾大人来,把两个孽障当面打死,方消我心头之恨!”

      说着说着怒气上来,抡起拐杖就要打。

      众人连忙上前阻拦,水阁里乱哄哄闹成一团。

      顾谦心中左右权衡了半天,忍辱收了怒气,和颜悦色的请端连宗和白明起起身,道:“老爷子言重了。不过是点误会,我现在知道了根底,自然不会再追究。”

      端继祖被众人按在坐椅上,长叹一声:“子孙不成器,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得出面给小辈收场!幸亏顾大人不是外人,不然我这张脸就得让人按地上踩!”

      他见端连宗和白明起在一旁垂手侍立,火气又上来,敲着拐杖怒吼:“我和顾大人说话,你们俩给我滚到外头候着去!”

      端连宗连忙带着白明起躬身而退,又带走了水阁里服侍的下人。

      等屋子里没人了,端继祖心气稍平,起身亲手为顾谦添了茶,又叹一声道:“人老了也没个福分,你不找事,事就来找你,没个消停时候。”

      顾谦双手捧茶,笑道:“小事情而已,何劳老爷子挂念?我要早知道是这事,也不用老爷子拨冗一见,直接递个条子说一声也就算了。”

      端继祖摇摇头,推心置腹道:“顾大人为人,我一向是尊重的。不敢如此轻忽。再说这次请顾大人来,也是想借此事,与顾大人结个善缘。”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推到顾谦手边,缓缓道:“顾大人的心愿,我是知道的。当年请顾大人来万围城,还是我堂兄亲手操办。我为避嫌疑,一直不肯见大人,不是为别的,只是不愿意和族里几个兄弟有牵扯。”

      “总这么躲也不是个办法。我年纪大了,也该给小辈操办操办。顾大人找后路,我何尝不也在给连宗找后路?这条路,就看顾大人怎么铺了。”

      顾谦有些疑惑,打开纸条看了看。

      他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那上面写了几个人名,和他们对应的身份。这里面有商会大佬,有世家乡绅,还有几位军队将领。

      这是一个“圈”。

      但凡要做大事,总得先进圈子。做生意讲究先入商会,混官场讲究先站位,世家里谈交情,也要先看看是不是门当户对,要的,就是个“信任”二字。只有进了圈,才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人家才会正眼相待。

      很多事情,圈子外头办,难如登天;圈子里头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顾氏是斥候出身,讲求独来独往,隐秘谨慎,一直没有什么人脉。到了自己手里钻营这么多年,事事如履薄冰步步维艰,就是因为没有这个“圈”!没有圈子,他连人都没处举荐,这才把顾礼留在自己身边!要是顾氏子弟在商在军都有路子走,他还怕什么顾氏无退路?

      顾谦压下了那张纸,抬头道:“老爷子……”

      端继祖虚着点点那张纸,说:“老头混迹几十年,没攒下什么像样的东西,只交了几个好朋友。顾大人看着用吧。”

      “顾氏根基尚浅,又有个隐者的身份,从军恐怕还是要从斥候做起,从政呢,只怕暂时还不得信任。顾大人且听老夫胡说一句,若有本钱,不妨先走商路。”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枚小小的玉牌,放到顾谦面前,道:“这是端氏商路的凭证,顾大人先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顾谦接过玉牌,仔细看了看。这是端氏的表记,级别不算很高,但是九邦各处都可以通用。凭这个表记可以用折扣取货,也可以使用端氏名下的各条商路。做生意有了这个表记,就相当于有了最便宜的货源和最畅通的销路,比搭顺风船还容易!

      他半生勤勉,所求不过这一线生机!

      顾谦压抑了激动,起身恭恭敬敬给端继祖施了个礼,道:“端老爷再造之恩,顾氏永不敢忘!”

      端继祖受了他的礼,巍然道:“再造不敢,只求日后两家多多通气,有路一起铺,互相做个依靠。我那个不肖的孙子将来要是走了歪路,还请顾大人狠狠教训!”

      顾谦连忙躬身答应。端继祖便重新唤了下人进来,为两人添茶。

      他又多坐了半个时辰才告辞,端继祖亲将他送到了月亮门外,又令管家殷勤相陪,一路送上回府的马车。

      顾礼正在车里等着他,见叔父来了,忙让出了座位,问:“怎么样?”

      顾谦摇摇头,沉声道:“回去再说。”

      等马车缓缓走上城里的大道,顾礼皱眉问:“不是还要带人去镜湖山吗?”

      顾谦道:“端爷开了口,白明起不能碰了。”

      顾礼怔了怔,问:“那怎么办?”

      顾谦摸着袖子里的端氏玉牌,一时也觉得前路迷茫。他想了想,缓缓说:“去找霜。”

      马蹄声又起。

      长街上吹过的风轻轻拂过车窗上鎏金织锦的暗青色帷幔,带进来外面凛冽的寒气。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爆发前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选择都有绵长不断的回声。

      端继祖一个人站在莲池边上,眯着眼睛看向池子里如镜的冰面。蛛网一样的裂纹遍布着整个冰面,还在缓缓扩张。

      这下面波诡云谲,暗流涌动。

      世道要翻,来日大难啊。

      端继祖摇摇头,长叹一声,拄着拐杖回了屋。

      水阁里服侍的婢女见端老爷进来,连忙换了暖炉,又给他递上热茶。人来人往闹腾了一会儿,端继祖就乏了,眯着眼睛打盹。

      突然门帘子一掀,端连宗一个箭步跃了进来,啪地在端继祖背上一拍,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老头这手玩得炉火纯青。”

      端继祖吓了一跳,怒道:“你就不能老实一会儿?”

      白明起跟在端连宗身后进了屋,也跟着笑道:“老爷子确实有手段。”

      端连宗慢条斯理的整整衣服,说:“白千总,这可又算个人情啊,我记下了。”

      白明起就虚施一礼,笑道:“那是自然。将来端少爷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管开口。”

      端连宗大为得意,还想再多说几句,突然听爷爷问:“我叫你到镜湖山去帮白千总做事,你到底去没去?”

      他心里一慌,连忙回头勾了白明起肩膀,嬉皮笑脸道:“去了啊!我和白千总一见如故,言谈甚欢!不信你问问白大人!”

      白明起很是无语,只得顺着端连宗的话道:“确实……一见如故。”

      端继祖一见两人情境就明白,登时勃然大怒,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不去镜湖山,这些天你跑哪去了?”

      一边说,一边拿拐杖捅得端连宗满地乱跳。

      端连宗委屈得要命,说:“你说把我赶出家就赶出家,用得着了就叫回来,用完就翻脸!这不欺负人吗?”

      端继祖气得呼呼直喘,也不理孙子,敲着拐杖一叠声的叫人,等下人都来了,就指着外头道:“你们去!把少爷的屋子收拾了,都装车拉走!给我拉到镜湖山去!我看他还往哪里跑!”

      众人忙连声答应,一窝蜂的就要去收拾,端连宗大呼小叫的阻止不得,又心疼一屋子宝贝被人糟蹋,急忙也跟着去了。

      白明起见这里闹得一团混乱,就借着由头告辞。端继祖也不留,只是叫老管家略送送。等人都散了,他好不容易得了清净,便叫人上了笔墨写信。

      才写了没几个字,老管家就回来了。端继祖便放了笔,招呼道:“涵之,你来替我写。我这几笔字写出来像青蛙爬。”

      老管家一边答应着,一边拿了笔,问:“这么急?”

      端继祖坐一旁闭目养神,嗯了一声道:“早弄早好,别等白家小子要用人的时候出岔子。给顾谦的那几个人和我都是老交情了,藏得住事,早点说了也早有准备。”

      老管家笑道:“老爷这回把自己亲孙子都搭进去了给他垫底,看热闹的人还不知道谁是亲孙子呢。”

      端继祖哼了一声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参合这些破事,为的不都是那个小兔崽子?他爹娘都是王八蛋,我不替他打算,还有谁管他?”

      老管家摇摇头,拈着笔尖道:“这事,最后还是白家的占便宜。用了咱们的人,走了咱们的路,最后他拿大头,也就给大少爷留点肉汤。”

      端继祖道:“我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白家小子靠得住,是个给条踏板就能一飞冲天的人物。天下哪有永远划算的买卖?一时吃点亏,赚的是人情。”

      老管家道:“这局布得险。白家的怎么就能算准了顾大人一定会照他的安排走?中间若有点闪失,咱们就满盘皆输。”

      端继祖呵呵笑了起来,道:“咱们又不是输不起,怕什么?该怕的是白明起。他若算错,那才是万劫不复,性命堪忧。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还回头捞他。这个人情叫他还不完。跟你说,我老端看人不会错,一个人有没有底牌,我还是分得出来的。”

      老管家疑惑起来,问:“老爷要诚心为少爷打算,就应该往族里铺路才是,多交人脉广结世家,再找个朝中有人的家族联姻,那才叫真稳靠。何必费这么大心思结交白明起?”

      端继祖长叹一声,低声说:“我看圣上的意思,这世道要变。端氏大厦将倾,关系结交得再多有什么用?顺境才讲利益,逆境得靠人情啊。我这是给连宗备条后路。白明起要是在这波逆潮里站得住,他就是下一个盛世的栋梁!到那个时候只要连宗不给他挡路,一世无忧白明起还是护得住的。”

      老管家手上一颤,滴落了一滴墨点在纸上。他连忙用手去按,勉强笑道:“老爷这是困了说梦话呢。什么大厦将倾?端氏七百年繁衍,根深叶茂,怎么可能是圣意能撼动的?再说各大世家团团相助,哪个能坐看端氏遭难?”

      端继祖不愿再多说,挥挥手道:“我不过是有备无患。你看看连宗那副德行,一没能力二没人脉,成天就知道招猫逗狗瞎胡闹,我怎么能放心闭眼?”

      老管家低声道:“少爷可聪明着呢。他不过是伤了心,不乐意做这些事。”

      端继祖怒道:“他小小年纪,哪来心可伤?我看他是伤了腰子!”

      老管家摇摇头,不再说话。

      转眼就是日落,天微微黑了。

      白明起回到镜湖山的时候已经过了饭时。厨房把饭菜布了一桌子,薄紫一口没动,就坐在饭桌前等他。

      白明起忙叫人把饭菜重新热过。

      他拿小盘子给薄紫夹了几样,放到他面前,说:“以后不要等我吃饭,端上来你就先吃。”

      薄紫说:“噢。”

      他拿着筷子,犹豫了一会儿,就在盘子里吃了一点点。

      白明起见状,便知道饭菜不合他胃口,说:“我上次请的那位厨子,做的东西你还喜欢?你回府衙去不好吗?那边有小厨房,单独做东西也方便。这边离得远不说,饭菜你也吃不惯。”

      薄紫慢慢放下了碗筷。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晚上可以不用吃。”

      白明起叹了口气,心里头像有猫爪子在挠。他起身走到薄紫身后,揉着他肩膀说:“你太烦人了,你知道吗?”

      “我明天就把你的厨子叫回来,这边也建个小厨房。”

      薄紫就仰起脸看着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白明起说:“再等一等。等我有法子了——”

      他突然想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锦王,手下不由一顿,低头在薄紫额心亲了一亲,没有再说话。

      薄紫蹙起眉,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他们吃过饭收拾完,白明起又去找厚被子给薄紫铺床。

      薄紫就跟在他身后说:“城里有顾氏的斥候,很危险。主人身边需要影卫保护。”

      白明起见他变着法的想回来,又好笑又有点烦恼,说:“我现在需要的是大营统领保护。”

      他铺好被褥,让薄紫先上床躺着,又进了里屋把自己的被褥铺好。

      薄紫趴在枕头上,见白明起居然去铺另外一张床,登时恼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愤怒——那其实也没什么像样的理由。他只是觉得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恼怒无处宣泄,闷头就拉过被褥把自己裹在里面,任凭白明起在里屋怎么叫也不理睬。

      白明起在里屋一边铺床,一边和薄紫说话,说了半天不见回应,出来见薄紫蒙在被子里,怔了怔问:“怎么啦?”

      他拉了两下被子没有拉开,就上床在旁边扯了条缝钻进去,在被窝里硬把薄紫翻过来,掰着脸问:“这是怎么啦?”

      薄紫躲了几次没躲开,只好闷闷的说:“想睡觉。”

      白明起按着他肩膀说:“你才不是想睡觉,和你说话也不回答,你这是发脾气。”

      薄紫心中猛然一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主人召唤,自己竟然没有立刻回应,这是失职!

      连普通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

      他立时就要起身,却被主人一把抓住了。

      白明起一手抓着他,一手捂上他的嘴巴,说:“不准说话。”

      他拉着薄紫蒙在被子里,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又把我的话忘了是不是?你没做错过事情,只要有我在,你做什么都可以——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胡闹就胡闹。”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些疑惑,就放了薄紫的嘴巴,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杀掉庆王影卫是错事?你认识他吗?”

      薄紫说:“谁?”

      白明起说:“你说过的,那位叫泓的影卫。你认识他是不是?”

      薄紫说:“噢……认识。”

      白明起又问:“你们年纪差很多啊。他出殿的时候,你还很小吧。”

      薄紫说:“他抱过我。”

      白明起没想到薄紫竟然和庆王影卫有私交,不由心中一颤,问:“他还做什么了?”

      薄紫说:“他说我可以成为御影卫,将来和他见面。”

      白明起明白了,问:“你就一直照他说的做了,是不是?”

      薄紫答:“是。”

      白明起很是心疼,抚摸着薄紫后背说:“所以他教导过你——杀了他让你难过了。”

      薄紫说:“没有。”

      白明起说:“你就嘴硬。不然为什么惦记了这么久?一说做错事,你就疑心到这件事上头。”

      薄紫凛然道:“各为其主,不以私情干扰主人决策,是影卫的规矩。没有难过。”

      白明起见他认真起来,连忙道:“好好好,不难过。还有什么规矩?”

      薄紫说:“要恪守己身,谨遵主命。”

      “嗯。”

      “要静默守候,不能让主人离开视线。”

      “嗯。”

      “得主尽忠。”

      “还有吗?”

      “晚上要睡一张床。”

      “……还有吗?”

      “离周顺远点。”

      白明起很是无语,瞪着他说:“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薄紫说:“影卫的规矩。”

      白明起气笑了,半支起身子说:“什么影卫的规矩?明明就是你的规矩。不听你胡扯。”

      薄紫连忙抱住他,说:“不要出去,外面很黑又很冷。”

      白明起说:“我总得去拿一床被子啊。”

      薄紫说:“这个就很好。”

      白明起说:“这个太小啦,不够两个人盖。”

      薄紫说:“离近一点就够盖。”

      说完示范给白明起看,环抱了主人的腰,离得很近很近,把两人遮得密不透风。

      白明起不满意,说:“如果要这样睡,晚上就不能动,睡不着。”

      薄紫说:“昨天就是这样睡的,我没有动,主人也睡着了。”

      白明起说:“昨天是我头很晕,今天就睡不着了。”

      薄紫说:“睡不着再去拿被子。”

      他们两个蒙在被子里,小声商量了半天要不要再取一床被子的问题,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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