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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鬼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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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公子刚踏入祁院,便对下人喊道:“把凝香叫来。”
他脸色铁青,指指桌上香囊道:“你看看。”
那人刚拿起香囊未及细看就扔开数米,捂起口鼻,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磕头道:“公子,凝香喜炼香药媚人,可那都是些雕虫小技,虏获男人之用。没有您的指示,凝香万不敢炼制此物。公子,凝香......。”
袁公子冷峻的说:“我没说这是你炼的。你看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凝香见袁公子并不是怀疑她私自炼香,定下心来道:“这是环旋香,用一种蟒蛇的毒液与几种草药混杂调成。因该种蟒蛇极难寻觅和捕捉,人为饲养不易存活,所以在江湖上环旋香甚少得见。”
“环旋香?”袁公子道:“这名字古怪。”
“是。公子。之所以叫环旋香,是因为一旦吸入此香,便如千万条蛇钻入七窍,爬遍五脏六腑,无孔不入。它会挖出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分割成块,在脑中抽丝剥茧般重组上演,一幕幕地在眼前揭开,一环扣一环,一个也不会落下,让人无处可逃,避无可避。使中毒之人亲手撕开自身伤疤,一丝丝剥离人的灵魂,直至血流成河。所以江湖人称此香为鬼魄,意思就是魔鬼的魂魄。”
“鬼魄。”袁公子对此心有余悸,控制不住哆嗦一下。安星蕊撞上他的那一刻不过数秒,他一闻此香便觉有异,屏住呼吸,待运气时,为时已晚。他在房中打坐,纵有武艺傍身,仍被它折磨了大半个时辰。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凝香又道:“此香已经许久不曾现世。我也是小时候听祖母提起过。”
“你不曾见过?又怎知这香囊里的一定是鬼魄。”
“公子,凝香自小随祖母炼制香药,闻香无数,中毒无数,因而感官比常人敏锐数倍。刚才取来时,只觉此香新奇,未曾涉猎。再一闻......,再一闻之后,眼前闪过无数黑影,才恍然大悟。虽然香囊里没有药,可余香仍在。我们练武之人,若不懂香药,吸了进去,也会受此物迷惑。定力稍强之人,一个时辰之后便能清醒过来。只是若是没有解毒之法,此毒会时不时发作一次,让人痛苦不堪,最终被自己折磨致死。”
“那像安小姐这样没有武功之人,当如何?”
“要看此人吸入多少。若是大量吸入,重则一生迷失在自我摧残中,再也醒不过来。轻则几年,没有定数。依凝香所见,此娃娃上只是沾染了些粉末。安小姐这般明澈清朗之人,一两个时辰也就醒了。”
“此香威力巨大,难道对用香之人无碍?”
“凝香斗胆妄言,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能炼出的香药,自然有其解法。只是世间炼制香药之人极少见过鬼魄,而且相信没有多少人敢亲身试香,能炼出解法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现在就出现了一个少之又少的人。”袁公子平心静气道:“看来他是在警告我。可是,他何时盯上了安小姐。又怎知我会不会出手救她?”
“公子知道此香的出处?”凝香问道:“公子,您要救安小姐?难道刚才公子是派雪鸢去保护安小姐,而不是监视她?那公子又为何送安小姐去衙门?”
袁公子眉峰一凛。凝香低头,拘谨的说:“凝香多嘴。望公子见谅。雪鸢她对公子您......。若是知道公子您的用意......。
“你不要多想。”袁公子走到她身前,将她扶起:“雪鸢怎会知道?谁会告诉她?”手掌不经意间抚过她的脸庞,停在她的双肩。凝香顿时双颊绯红,心脏狂跳起来。
袁公子拍拍她脸蛋笑问:“你会告诉她?”凝香猛摇头:“不,不会。”他收起笑容,冷冷道:“下去吧。鬼魄之事不要对旁人说起。”“是。凝香明白。”
和荣蔍每日都去牢里看望安星蕊。他走过狭窄的地下矮房,潮湿阴冷、腐臭不堪的气息沁入心底。待见她时,她坐在干草上默然无语。和荣蔍心想徐大人果然没有食言,只有安星蕊的牢房里有一层薄薄的干草,显然已对她另眼相待。
安星蕊抓着牢房的栅栏道:“和老爷,星蕊没有杀人,为何袁公子与徐大人都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和老爷,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
“我知道,我知道。”和荣蔍抓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正在想法子救你出去,你耐心地等两天。过两天,我们就回去。”
“嗯。”安星蕊点头,咬牙皱眉道:“可是,这里有蛇,它们天还没亮就爬出来,有时晚上挂在窗棱上,有时候盘在碗里,连床上都有。我害怕。”她恐惧的颤抖着:“和老爷,我害怕。我好害怕。它们嘶嘶嘶嘶的叫,叫的我睡不着。可是就算睁开眼睛它们还在那里。和老爷。怎么办?我好害怕。”
听她说的颠三倒四,和荣蔍心如刀绞。祁院他们也去了,是有条笔直的路,却根本没有树林和猫型动物,更没有成千上万条蛇。心下疑惑难道牢里的昏暗腥臭使她的癔症又犯了。他双手摸摸她的脸颊宽慰道:“别害怕,我马上救你出去,你相信我,相信和老爷。别害怕。”他将手腕上从不离身的檀木串取下,套在她手上道:“你拿着这个,它会保护你。你害怕的时候,就摸摸它。我很快就会带你回去。”
“嗯。”安星蕊郑重地点头:“你快点来。我还没有做蒸豆腐给你吃。”
“好好。我很快,很快就来。”和荣蔍抚摸她的头发心疼道。
他走出牢房,忙向和叔打问:“夏离有消息吗?事情办得如何?”
和叔回道:“和路他们已经到青州了。夏离应该接到信了。”
“好,好极了。希望这个法子有效。希望......。”和荣蔍没有把握的说道。
袁公子在房中打坐,他平日里琐事繁多,思绪纷乱,难以入定。各色人等走马灯般闪过眼前。“嗖”的一声,一支箭从他耳际飞过,正中前方人肉“靶子”的咽喉,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血从箭矢中飙出,在空中滋出几道鲜红的弧线。八岁的袁旭举着手中未射出的箭战栗,师父从靶子上拔下箭塞进他手中警告道:“对敌人不可手软,否则他就是你的下场。站在这里,朝他射箭,这筒箭没射完别回去。”从中午到日落,箭筒里的箭一支未少。袁旭顶着日头跪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看着幡旗飞扬飘荡。师父站在校场门外对袁大人说:“大人,贵公子宅心仁厚,我教他这些时日,他仍是不忍下手。是否考虑让他改走仕途?”袁大人面无表情,斩钉截铁道:“我袁府的人没有武艺傍身,将来连门外那条街都走不完,怎可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我也是为他着想。他既然是袁府的人,就必须学会让人忌惮,怎能心存侥幸,婆婆妈妈。”师父道:“可是大人,他才八岁,以他倔强的性子,喜欢自己与自己较劲。我们这样逼他,我怕会出事。”袁大人斥道:“八岁怎样?你我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你不记得?他要是承受不住,也不配做我的儿子。等他疯了,拿去喂狗都不配。”父亲最后一句怒吼钻进袁旭的心底,他抽出筒中的箭对着瘫软在地上早已僵硬的尸体,“噗”“噗”“噗”“噗”十几声后,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微光中他看见远处有只巨大无比的刺猬,他吓得魂飞魄散,倒退几步,转身向后狂奔,那只刺猬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上的尖刺却向他挤压过来,他越跑越远,刺猬却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他怎样也逃不开它的刺半寸。
“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下,“站起来。”师父吼道:“站起来。把剑拿起来。连把剑都拿不稳,像个女人一样。你是女人吗?啊?要我找件女人的衣服给你换上吗?”师父见他趴在地上不动,一把拎起他,冲他脸上喷唾沫星子:“要我再把你丢进女人堆里吗?啊?把剑拿稳。你要是再把剑掉了,就去女乐坊待三天。”女乐坊是父亲大人为了取悦达官贵人专门驯养的一个乐班,从小孱弱讨不到父母欢心的袁旭极其渴望母爱,他一旦练武有失就被罚去女乐坊学看大人们修理女人。这反倒合了他的心意,常常故意失手。女乐坊的姐姐们见惯了大人物的贪婪无耻,对年幼的袁旭关爱有加,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拿出各色点心给他吃,对他讲些姐妹们之间无法诉说的心事。不出所料,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剑落了地。十岁的袁旭战战兢兢、双腿打颤地站在女乐坊内,大张着嘴惊骇的喊不出声来。平日里花枝招展、美艳生动的姐姐们,此时正赤身裸体、四仰八叉的在砖石上摆着各种难以置信的姿势,她们个个都是被凌虐而死,尸体惨不忍睹。此时,父亲庄重严酷的声音响起:“你不好好练武,倒是喜欢三天两头往这跑。我养这些女人不是为了让你玩乐,让你消磨意志的。我袁府不养你这种闲人。还不快给我滚回去。没出息的东西。”他心惊胆寒、牙齿打颤,颤抖不止,僵硬的挪着步子。他心想:我不能,我不能对姐姐们好,不能对她们动情,我不能。我要听父亲的话,我要好好练武,我要让人们都怕我,恨我,敬我。我要做袁府的人,做个有用的人。“你快走,快走,杀人了,你快走。”安星蕊的脸孔冲到他眼前,朝他嘶吼:“快走啊,袁公子。”他猛地一震,清醒过来,瞪大双眼喘息。
“公子?公子?”凝香关切的喊道。
袁旭满头大汗,急促的吐着气。定定神,铁青着脸道:“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凝香羞惧的低下头:“公子,凝香见门没关,就自行进来了。”她递上一个香囊道:“这是凝香炼的香药,公子......,可缓解环旋香毒害的痛苦。”
袁旭眯一下眼,别过脸道:“你忘了规矩?没有允许,不准跨入我房中半步。自去领罚,若有下次......。”
“凝香知错了。”她磕头道:“凝香见公子日日闭门不出,担心公子受环旋香余毒侵蚀陷入魔怔之中,特地赶来送香囊。凝香......。”
袁旭缓过气来,闭上眼道:“下去吧。把门关上。”
“是。凝香告退。”
“把管家叫来。”袁旭道。
“公子有何吩咐?”管家规规矩的站着问道。
袁旭问:“案子怎么样了?”
管家回道:“没有公子发话,徐大人断然不敢轻易判案。”
“嗯。”袁旭满意的点头。“是个识时务的人。”
管家道:“对了,公子。和府送来一个小箱子,说是和老爷给您的见面礼。我就给收下了。”
“是什么东西?”袁旭问道。
管家捧上箱子道:“公子您不在,小的不曾打开。”
“打开看看。”袁旭道。
“是。”管家小心地拔下锁片,取下锁,将箱子打开。
袁旭走到桌前朝箱子里瞧了瞧,鄙夷的笑道:“一对籽玉观音,呵呵,送子观音。他和荣蔍还真是有趣,送这么对玩意儿就想让我放了她。”
管家发现了什么,从箱子中取出一张纸片,递给他道:“公子您看,这是银票吗?”
袁旭接过纸片打开一看,手臂颤了颤,折起纸片沉思起来。这张他无时无刻想要,又无时无刻不想要的东西,左右着安星蕊的生死。
“去告诉徐大人,案子该了就了了。尸体处理干净,其他不相干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是。”管家领命而去。
次日。安星蕊被放了出来,接回和府。赵桓看着袁公子送来的一箱珠宝道:“看来你的赌注下对了,那份大礼很是对他的胃口。他果然放了安小姐。可惜你那对举世罕见的送子观音了。”
和荣蔍见安星蕊平安归来已是欣喜不已,怎会奢求更多,淡然道:“原本也是给她的聘礼。”
“艾,我说,你是不是对她动了真情了。”赵桓察言观色道:“你每次看她的眼神都不对。”
“哎。”和荣蔍只是叹气,我怎么能敌得过她心里那个永远得不到的人呢。
赵桓托腮踌躇道:“这袁公子真是让人猜不透,安小姐前脚刚进和府,他这一箱大礼随后就到。”
和荣蔍也甚觉不妥:“是啊,这一箱珠宝来的蹊跷。他的人被杀了,非但不怀疑她,反倒给她送礼。”
“艾?不过这箱宝贝可抵不上你那对送子观音的零头呢!说来也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如玉姑娘那张赎身契花了你不少钱吧。”
“安小姐没事就好。那些钱算得了什么。”
“不算什么?你拿大半个身家去赎袁旭的女人。被你爹知道了,你怎么交代?”赵桓替他担忧。
和荣蔍无力的靠在扶手椅上,自我安慰道:“至少我对安小姐没有食言,把她救出来了。”
“哎!”赵桓替他惋惜道:“红颜祸水啊。啧啧。你把如玉姑娘安置在何处?”
“在青州租了一座小院,现下只能委屈她住在那里。”
赵桓摇头道:“这边一个尚未安置妥当,青州又多了一个。你和老爷真是个有情郎。”
和荣蔍挥手道:“你快想想这箱东西如何处置?”
赵桓翻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人袁大公子送给安小姐的,又不是给我的。与我赵桓何干。”
和荣蔍如梦初醒:“和叔,把这箱子给安小姐送去,就说袁公子送来的,问她如何处置。”
不一会儿,和叔将箱子搬回来说道:“老爷,安小姐写了封信给袁公子,说她不要,让退回去。”
和荣蔍点头赞同:“照安小姐说的,给袁公子送去。”
岂料上午将箱子退回祁院,下午一个更大的箱子抬进和府。众人打开一看,比上午的那一箱珠宝更多更贵重。和荣蔍与赵桓百思不得其解。
赵桓道:“袁公子收到安小姐的退信后,竟送了一份更大的礼给她。这又是何故?”
和荣蔍也无法领会其中之意:“袁大公子地位尊贵,想必送礼没有被退回的先例。我们将他的礼物退了回去,怕是驳了他的面子。”
赵桓点头道:“那......就收下?”
和荣蔍无可奈何道:“我们先替她存着。”
他们哪里晓得,袁公子正经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十几年来动心忍性磨炼的心魂,被鬼魄打乱。这几日里,不分昼夜,每过几个时辰都要被拖进幼时的回忆中反复扑腾。每一次在痛苦边缘挣扎喊叫时,都是安星蕊拉他出来,对他狂呼:“杀人了,快走,你快走。被他们发现,他们会抓住你,快走。”他每次打坐,都一身冷汗,目中无神的恍惚片刻,安星蕊的泪眼在他眼前闪动,她的身影驻留在他脑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