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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传·只是当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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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
(一)
“公子,请问你找哪位?”开门的人一身麻布衣,洗得旧了,颜色也淡得很。面容清矍,眼里有些血丝,带着些疲惫和愕然。
果然是朝庭还有三门穷亲戚,没想到御史大人的侄儿,竟落魄至此。不过见这人虽是困苦,却不显粗陋,一身书卷气,于是心下存了几分好感,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陈思远陈公子?”
“正是在下,不知公子有何指教?”陈思远见白玉堂面若美玉,举手投足甚是风流,一双凤眼熠熠生辉,心里暗自赞叹。
“在下唐玉,四海为家,喜结交名士侠客,久慕公子贤名,故来拜会。”白玉堂作了一揖。
“岂敢岂敢。”陈思远微微笑了笑,忙让出路,请白玉堂入内坐,又点了茶,与白玉堂饮。
白玉堂见那茶具虽有些破旧,却还干净,于是勉强接了,啜了一口,不禁摇头道:“可惜了公子点茶的手艺。”
陈思远闻言不禁黯然一笑,白玉堂抬头瞥了瞥他,见他虽神色有些黯淡,却无愤愤之色,心道他虽穷困,却还安贫。
于是两人闲谈了一阵,陈思远最喜赋,时不时洋洋洒洒一大篇,偏生白玉堂喜诗,最不喜赋,只得勉强应酬,心下好生不痛快。
好不容易等陈思远略歇一歇,白玉堂问道:“恕在下直言,以公子的才情,为何甘于埋没于这市井巷陌之间。”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把自己咒骂了一万遍。
陈思远不觉有异,只笑答道:“君子固穷,达人知命,富贵名利皆如烟云,何必计较。”
说了半日,终于有一句中听些的,白玉堂本欲叫好,却又转念一想,道:“此言差矣,公子满腹经纶,若有意科举,报效国家,岂非美事?”
白玉堂面色颇为僵硬,以前查案,展昭总说他性子太急,少了几分迂回,又言他若将那戏弄人的心思用几分在查案上,便好了。此番前来,白玉堂斟酌了一番,打算似当初三试颜查散一般,假意刺探在先。只是前番是为结交,此番是为查案,虽说皆是假扮,白玉堂始终觉得大为别扭。
言及此,陈思远叹了口气:“不瞒唐公子,我也曾欲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只是屡次落第,实在无面目……”
“这朝中的人都瞎了眼,可惜公子纵有千里之才,却无伯乐识之。”白玉堂只觉得五脏六腑拧得难受,好不憋气,于是道:“在下倒认识当朝的御史王大人,不如为公子引见引见?”
陈思远见白玉堂有忿然之色,只道他是为自己不平,于是道:“多谢唐兄美意,在下并不愿如此。不瞒唐兄,在下故去的伯父也在朝中做御史,若欲行此举,早行了。”
白玉堂见终于入了正题,于是强忍胸中闷气,问长问短,先追问死因,后又把什么英雄莫问出身、大丈夫不拘小节一类的话歪着理说了一通,只是问了半日,也瞧不出有何异样。
说得久了,陈思远倒皱起眉来:“我见唐兄举止不俗,只道是同道中人,谁知竟错认了知己。唐兄错爱,陈某受之有愧,唐兄还是请回吧。”
言下之意是说自己是俗人?白玉堂只觉血气上涌,面色一沉,着实唬人。念着展昭平日劝自己莫要动怒,只得强忍住。悻悻地辞了陈思远,出了门,又在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才知御史被刺当日,陈思远正巧病了,邻居李婆婆见他可怜,替他找了医生,一夜迷迷糊糊,断无嫌疑。
闷闷地回到开封府,见展昭还未归来,于是越发不快,心道,早知道先在左邻右舍打探,也省得说这等违心的话,还要受这般闲气。那酸秀才虽是迂腐了些,却还有几分骨气,只是叫我平白遭这番抢白,着实闹心。
(二)
“猫儿,昨儿公孙先生说白矾楼里有道……叫什么来着,啊,对了,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已近午时,白玉堂昨晚悄悄弄坏了厨房里的灶台,这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此番不怕那猫不肯出去。“呀,取这么长的名字。听说味道不错,反正今儿开封府是开不了饭了,不如我们去尝尝?”
“不了,昨日刑部的李侍郎约了我,说是有件前年的悬案,恐怕与上月御史陈大人被杀一案有关。”展昭拎起茶壶,茶嘴里冒出烟,缭绕着,着实烫人。奇了,谁给自己重新泡了茶。皱了皱眉,瞥向白玉堂。
“别瞪我,你那过夜的茶能喝么,我瞧着你快回来了,于是泡了壶新的。这茶叶还是我大嫂亲自种的,有钱也没处买,乘热尝尝吧。”
展昭这头里赶时间,哪有如此闲情,只从案上取了两个大茶杯,左右倒倒,把茶弄凉了,一口饮下。
白玉堂见他如此,知他赶得急,纵有些不悦,也不好发作,于是道:“我陪你走一趟吧,哪个李侍郎,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见过的,日前还来过开封府几次,只是你没留心,招呼也没招呼下。”展昭笑了笑,这白玉堂记性本是极好,偏偏是官场中人,他就十分糊涂:“你没事么?我记得昨日包大人让你去查查御史大人的远房侄子陈思远来着。”
“今早去过了,没甚可疑之处。”白玉堂一说起这就来气,大老远地跑到城郊去查案,说了一大通违心的话不说,换了一顿抢白。想他白玉堂几曾受过这等闲气,没奈何,念及展昭几次劝自己冷静忍耐,只得强忍下,憋了一肚子晦气,没处发作。后往左邻右舍打探,才知道此案与那秀才着实毫薰细稹;氐娇飧挥捎行┯糇洌疾舜蟀肴眨质俏薰Χ怠?br>
“可查清楚了?”展昭终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怎么?莫非你信不过我?”白玉堂蹙起尖尖的眉,一双桃花眼微含愠怒。
“只是随便问问,玉堂莫怪,你办事,我岂有不放心的。”展昭见他不悦,想白玉堂一向粗中有细,忙赔了个不是。
见他如此,白玉堂心中的气早到了爪哇国,哪里还顾得着计较,凑近展昭道:“我们先去拜会了李侍郎,随便吃些小食填填肚子,晚上再去白矾楼如何?”
展昭沉默了一阵,知道他欲与自己亲近,只是自己对他始终是如朋友兄弟,又何苦叫他费心至此。正要开口拒绝,白玉堂却已拉起展昭。展昭莫奈何,只得让他跟着自己去了。
……
从刑部出来,白玉堂舒了舒筋骨,在那黑压压的档案馆,足足闷了两个时辰。蒙了灰的卷宗呛得白玉堂都快憋出病来。
还道什么李侍郎,原来是前日来开封府的那个胖子,亏得猫儿还和他寒暄半日。看他那大腹便便,却还要费力迈着官步,大肚子随着革带一抖一抖,白玉堂瞧着都替他受累。偏偏还官腔得紧,以为自己这一条线索,是卖给了猫儿天大的人情,自己在一旁听得来气,那只猫儿还笑道“有劳李大人费心。”
不过好在是出来了,于是扯了扯展昭:“猫儿,我们先去州桥买些粉羹吃吧,我都快饿扁了。”
“早叫你不要跟来了,你偏不听。”展昭摇摇头,忽然面色微冷:“那炉灶是你弄坏的吧?”
白玉堂一愣,尴尬地笑笑:“哪能……”还未说完,展昭已蹙起眉:“你也太胡来了,这下弄得开封府上上下下都没饭吃,皆因你这一时兴……”
“好了好了,说够了没?”白玉堂打断展昭,心道,若非我天天叫你,你都不肯出来,我用得着出此下策?黑着脸,瞥了瞥展昭,见他也不理自己,想他怕是真恼了,于是叹了口气,牵住展昭衣袖,笑着扯了扯:“以后不再干就是了,这也要怪你,若你肯陪我出来,我哪用去捣鼓那什子。”
展昭叹了口气,见白玉堂眼中闪动着不安,也不忍再责怪,于是点了点头:“我也饿了,先吃些东西吧。
白玉堂闻言欢喜得很,拉着展昭在州桥逛了一转,东家尝些,西家看看,二人倒有七分饱了。
“玉堂,我已饱了,就不去白矾楼了吧。”展昭看了看天色,有些晚了,又道:“我去订些菜,叫人送到开封府,大伙儿恐怕都还饿着肚子呢。”说着转身要走。
白玉堂一把拉住他:“要订菜?我去好了。不过你可不能回去,五爷我还没吃饱呢,你得陪我。
“胡闹。”展昭甩开他,正要走,又被他拉住,怎么也不肯放。两人正牵扯间,忽闻一声“展大人?”转过头一看,原来是王朝马汉一帮兄弟。
“你们如何会在这儿?”白玉堂沉着脸,盯着那四人,眼神凌厉。
“莫非白大人来得,我们来不得?”赵虎冲道。以前白玉堂盗三宝时曾用石子儿吓他,故他一向与白玉堂不对盘。
“今儿开封府开不了锅,包大人给了我们些银子,叫我们自己出来吃。”王朝忙解释道。
“展大人,你也与我们一道吧。”张龙、赵虎上前扯住展昭,抱怨道:“你好久没与兄弟们痛饮了,今日定要不醉无归。”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展昭面有难色,瞅了瞅一旁的白玉堂,见他背对着自己,别过脸,不发一言,于是笑道:“今日就不去了吧,明日我还有事呢,若真饮醉了,恐耽误了正事。”
“以展大哥你的酒量,只怕是我们兄弟都醉了,你还未醉呢。”几人哪里肯依,扯了展昭就走。
“玉……”展昭待要与白玉堂说话,他却已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几人拽住展昭,好说歹说,终于拖着他动了几步。展昭回头望了望,只见白玉堂背影,于灯火阑珊中翩然远去,心下不禁有些担忧。
“展昭,你好样的。”白玉堂走了一阵,想着今日自己的确有些勉强他,终是自己的不是。于是回过头,想等展昭与那伙人告辞后上前与他赔个礼。没想到一回来,到瞧着展昭与赵虎一帮人拉拉扯扯,跟去一看,已然气绝,竟是入了——白矾楼。
(三)
展昭一众人回到开封府时,夜已深了,见白玉堂房中灯还亮着,于是轻轻敲了敲门,咚咚几下,和着草木间的风声,幽幽的,添了几分萧瑟。展昭不禁拉了拉领口,正欲推门而入,却闻里面好没气的一声:“没人。”
展昭皱了皱眉,也未多说,只将临走前从白矾楼买的一份“鹅鸭排蒸荔枝腰子”与女儿红放在门口,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了。月华似水,落于院中。踏着梧桐长长的疏影,展昭不禁感叹,什么时候,叶竟已快落完了。展昭驻足,怔怔地看着光秃秃的梧桐梢头,挂着一轮明月。
正发愣间,白玉堂忽从天而降,左手提着女儿红,右手拔刀立于展昭之前,月打在刀上,泛着银白深冷的光:“姓展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堂你还未吃饭吧,想必饿了,这酒菜,将就着填填肚子吧。”展昭用剑拨开他的刀,便要回房。却被白玉堂一把扯住,手捏住展昭手腕,似要将他骨头捏碎一般,眼神凌厉,忽似寒冰,忽似烈火:“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我本就是买来与你一起吃的。”展昭见状胸中难受,未及想话已出口,见白玉堂凝视着自己,又叹息了声,温言道:“谁知你说没人……”
“你……”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忽而眼一弯,一把拉住展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拖如房中,往板凳上一按,笑嘻嘻道:“既来之,则安之,陪我吃。”说着去厨房取了碗筷,与展昭对饮。
展昭提起酒壶,盛满酒,见白玉堂只一口口望嘴里夹菜,略有所思,竟将最爱的女儿红也置于一旁,于是道:“玉堂,喝些酒吧。”说着给他与自己各倒了一杯,酒撞击着瓷杯,潺潺作响。白玉堂接过酒,一饮而尽,说着又要去拿酒壶。
“天有些冷,还是温温再饮。”展昭见白玉堂饮得急,忙夺过酒壶,往厨房找了个温酒锅,将酒暖了。
白玉堂也未理会得,只顾饮酒,并不说话,展昭见他面色沉得难看,问道:“玉堂可是有什么心事?”
白玉堂笑了笑,揽过展昭,勾起唇:“你心里想着我,我高兴。哪会有什么心事。”
展昭从肩头搁下他的手,放在桌上,见白玉堂瘪了瘪嘴,不禁叹息道:“别瞒我,今儿中午我瞧着你就有些不对劲,下午我和李侍郎说话,你在一旁,脸上都能刮下炭来。莫非是上午查案遇到什么阻滞么?”
白玉堂不禁暗叹展昭心细如发,于是将上午的事说了一遍,说着倒了杯酒,笑道:“莫提这些事,猫儿,你好不容易肯陪我,我们喝个痛快。”
谁知展昭竟不举杯,沉默良久,忽举杯一饮而尽。白玉堂大称率快,说着又要与展昭满上,却被他止住,白玉堂笑着抬起头,刚想嘲笑展昭酒量不济,却正巧对上他如深潭一般的眼。白玉堂不由一怔,只闻他沉沉地道:“玉堂……你还是回江湖吧。”
“猫儿,你这什么意思?”白玉堂将铜壶往桌上一放,砰的一声,酒杯摇了摇,溅出了几滴酒。“猫儿,我早就说过了,你呆得,我呆得,何况……”
“我和你不同。”展昭打断白玉堂,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月光皎洁清明,疑似非夜,照得院中透亮。抬头望了望,不禁一声长叹:“玉堂你是明月,不容蒙尘。”
“那你呢?你就可以吗?”白玉堂站起身,走到展昭身后,捭过他的身子,叫他面对着自己,灯火月华之下,展昭竟有些疲惫之色。“在我心目中,你才是不容蒙尘之人……如果……你愿……”
“展昭是身在尘世之中的人。”展昭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玉堂,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开封府,也不会离开包大人的,我一生的根已扎在此,而你的根……却永远不可能在此。”
“一派胡言。”白玉堂怒道,说着端起酒壶,直往喉咙里灌:“你又想变着法弄走我!”忽而将酒壶抛在地上,掷地有声,歪着头,唇角微扬,笑着皱了皱鼻头:“猫儿,你休想得逞。”
(四)
“展大人,江陵府、兴元府、成都府需刑部再审的死囚都押到了,请展大人查验。”几个衙役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分别递与展昭。本子有些润,想来是近日汴京附近暴雨不断,不易保管所致。展昭接过名薄,递与一旁刑部的详覆官,笑道:“刘大人先请查验,我再验一次,就可关押了。等到再审之日,来开封府提犯即可。”
那厢详覆官在仔细查验,这厢展昭摸了摸肚子。忙碌了一上午,腹中有些饥渴。看了看成队的囚车,只怕要验上一个时辰,不如先吃些饭。如此想着,便拿出几吊钱,吩咐王朝带上几个人去与众人买些饼充饥。
不多时,王朝与几个衙役提了几盒饼返来。众人早已饿了,心中欢喜,都道还是展大人心细,于是皆放下手中的活,稍作休息。
开封府牢房的院子空荡荡的,四周皆为高墙,抬头除了那四方的天,再看不到其他。衙役们分成几班轮流把守住大门,其余的皆坐在地上喝水吃饼。
展昭到底听觉敏锐些,忽闻周围有些异动,忙命众衙役拿起刀,围着囚车站好。众人不知发生何事,不禁有些惊惶。展昭凝神秉气,只见高墙之上忽窜出十二个黑衣蒙面之人,手握□□,往墙内一阵乱射。那黑衣人所握之弓非普通弓箭,乃是一驽十弓,且皆武功不弱,刹时,箭若雨下。
展昭大惊,命衙役排成阵,挥刀抵箭,自己飞身上了高墙。巨阙凌空出鞘,寒光一闪,血溅三尺,一黑衣人已应声而倒。其余的人本不欲与展昭纠缠,施展轻功,只顾往内放箭,可他们哪里快得过南侠的燕子飞,不得已转而对付展昭。
展昭不敢手软,剑风横扫,招招皆是杀招,转眼间,已杀了三人。
可展昭再快也快不过乱箭,纵是以刀相抵,衙役们到底武功低微,死囚们困在车里,更是动弹不得,一时间死伤惨重。展昭瞥了下方一眼,凡中箭的兄弟皆倒在地上,有些只是手臂擦伤,断不至此,莫非箭上有毒?不敢分神,使出全身解数,只欲速战速决。
白玉堂接到禀报带兵赶到之时,见展昭正与五个黑衣人于半空相斗,只身在箭雨中穿梭似风,出剑如电,杀红了眼,仿佛夺命的修罗。他一身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不过幸而有他缠住五人,箭雨都冲展昭而来,衙役们虽死伤惨重,却亦有大半幸存。
白玉堂拔刀冲入箭雨,助展昭一臂之力,随白玉堂一起赶来的校尉忙指挥禁军,将幸存的囚犯与衙役救下。
有白玉堂相助,自然顺利许多,不多时,五人皆毙于二人剑下,本欲留一个活口,不想那人穷途之时,将箭没于自己胸口,咽了气。
“猫儿,你没事吧。”白玉堂扶展昭坐下,擦了擦他满是血污的面,露出苍白的脸色。展昭怔怔地摇摇头,坐在地上,他虽未受伤,却被方才一番恶斗耗尽气力。望着一地的尸体,横七竖八,看到自己脚边倒着的人,展昭冲过去,翻过身来一看,竟是吴辛。吴辛月前刚满十五岁,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今日第一日来开封府做事,今儿早晨在国子监旁遇见他母亲,还央自己多照看着。“辛儿,辛儿,你醒醒。”展昭将吴辛抱在怀中,轻轻摇着。
“猫儿,放下吧,他已死了。”白玉堂拍了拍展昭的肩。展昭闭上眼,咬着唇,脑中全是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弟兄们,和那些死在囚车里,本是不服上诉,却未再审的犯人,其中……难免没有冤假错案。
捂住胸口,一阵闷痛,展昭撑着剑起身,这都怨自己思虑不周,事前未有察觉,今日又未调来弓箭手,才有此祸。
“猫儿,先回去吧。”白玉堂知他心头难过,不欲他多想,于是扶他起来。白玉堂刚转过身,忽而飕地一声,十支利箭从白玉堂身后离弦而出。恰时,一幸存的女囚也被衙役们拖着从白玉堂跟前走过。几人眼睁睁望着利箭往白玉堂身上射去,早吓傻了眼,呆呆地立着。
展昭一掌推开白玉堂,挥剑便砍,噼里啪啦,十支剑斩断九支,剩余的一支,往那女囚胸口飞去。展昭飞身向前一跃,欲抓住那箭,可惜只握住箭尾翎毛,整支箭已没入那女囚心口。女子手握住箭柄,眼睁得大大的,望向展昭,满是惊愕与哀求,只见她痛苦地蹙起烟眉,直直地倒了下去,血从箭饴顺隼矗ソダ┥ⅲ竞炝饲粢隆?
展昭握着手中的箭羽,还在发怔。白玉堂已往箭射出的方向追去,结果了那漏网之鱼。“展大人,展大人!”回头看时,展昭倒在乱尸堆里,一帮衙役们慌得上前乱喊。白玉堂冲上前,掰开展昭的手心,肿大乌黑。
知他是中了毒,忙抱回开封府救治。原来那箭不仅箭头有剧毒,全身亦有,哪怕萡箭擦伤,亦有性命之危。亏得展昭救治及时,否则不堪设想。
待展昭醒来之时,已是三日之后。包拯在床边安慰他说,此事圣上言责任不全在开封府,且念展昭杀敌有功,只贬为四品,罚俸一年,又说这幕后之人尚未拿住,朝庭已加派人手捉拿。展昭撑着起身,说此案他定要了结。
“先吃药吧。”白玉堂端着药在门口站了一阵,听得包拯与展昭言语,于是没有进门:“瞧你这模样,只怕会先了结了自己。”包拯公务在身,又嘱咐了一阵,才出了房。
展昭将空空的碗递与白玉堂,别过脸,轻声问到:“那女子如何了?”
“死了。”白玉堂接过碗,淡淡地问道:“猫儿,你不推开我,也未必会射中我,你我合力拦下十支剑并非难事。”
“我……”展昭张了张口,又合上,撰紧拳头,狠狠抠了抠手心,却感觉不到痛楚:“当时没有多想,想到时已把你推开了。”
“猫儿,你是看到那女子在我跟前的?”白玉堂望着展昭,眼神犀利灼人,逼得人不能直视。半晌,转过身,舀了碗汤递与展昭:“想不到竟让一女人为我担了这杀身之祸……哎……”
“我……也只是普通人。”展昭推开碗,侧身躺下,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冰冷冰冷的,那女子一双明眸犹在眼前,闪烁着哀婉的泪光,凄凄楚楚……
纵然不少囚犯已死,能复审的案子,刑部依旧复审。十余日后,展昭翻开刑部的卷宗,啪地一声,卷宗落在地上。“展大人,你怎么了?”一旁刑部的小厮忙捡起卷宗,上前关切道。
展昭摇了摇头,合上卷宗,出了阵神……那女子,叫张何氏,乃是遭人陷害……
那晚,白玉堂见展昭独坐在窗前,撑着头怔怔地望着窗外,眼中空空的。院中的冷风直往房里灌,窗棂一开一合,嘎吱,嘎吱……
次日展昭将此事报与包拯,求其责罚。双膝跪在硬梆梆的青砖之上,腰间的剑随着身子,竟有些颤栗。包拯望着展昭,叹息了一声,走上前,扶起他道:“白少侠的命也是命啊……展护卫,你何罪之有。”见展昭垂着眼,低头不语,又温言道:“况且,我们都只是人,事发有本能,岂能勉强。”展昭勉强点了点头,却始终不发一言。
……
……
“展大人,这等小事交与我们即可,何劳展大人亲自过问。”几个兵士见展昭巡视四周,忙上前陪笑道。
“无妨,看看安心些。嗯……这守备似乎还有些不周全。”展昭略有所思。
“展大人还有何吩咐,我们照办就是。”兵士们闻言不禁惶恐。
“别紧张,你们已做得不错……”于是带着兵士们转了一圈,将疏漏之处一一指出。
不多时,王朝策马而来,喊道:“展大人,贝州叛乱之案的卷宗送到了,您是想先看,还是交与刑部备案?”
“先送到刑部,我晚上再到刑部取。”展昭回过头,今日下午还要奉旨去听大理寺的三司会审……只怕晚饭是顾不上了,不碍事,一会儿多吃些吧。
(五)
天麻麻亮,白玉堂难得起个大早,走到院中,北风捣鼓着光秃秃的树枝头,叫得晦气。伸了伸懒腰,一想起今日又要去刑部听什么尚书说甚未决的疑案,不由皱起眉,面色也沉了几分。
说起来这以前都是展昭的事,如今倒好,几日了,连猫毛也没见一根。虽知他近日来被几宗大案缠得分不了身,但也用不着事必躬亲、亲力亲为么。正想着,嗒嗒嗒,一阵马蹄儿声,转头看时,却是展昭牵着马出来。
“猫儿,这大清早的,你哪里去?”白玉堂见展昭行色匆忙,心下好生不悦,好不容易撞见,他也不多说几句。但见展昭面容有些疲惫,眉宇间似有焦急之色,知他这几日定是又不曾睡足觉,于是道:“你别这么不爱惜身子。”
“吴辛的娘病了,我去看看。”说话间,展昭已跨上马,飞奔出门。一阵马蹄儿声,白玉堂被晾在身后。吴辛?这名字怪耳熟的,是了,去年死在开封府那场劫难之下的小娃子,听说家中还有一个寡母的,后来似乎是展昭帮忙照看。这猫儿,真是什么事他都要操心。
白玉堂纵身一跃,身如游龙,于汴梁城上空穿梭。跟在展昭马后,不仅丝毫不曾落下,竟还游刃有余。
展昭奔至城外,于一间茅舍前下了马,白玉堂落在他身旁,笑道:“猫儿,怎么样,如今若再比过轻功,只怕你也要输与我了吧。”
展昭心急如焚,哪有心情与他论这个,勉强点点头,推开柴门走了进去。
“展大人。”王大夫见展昭来了忙起身施礼。
“怎样了?”展昭望了望榻上,只见吴林氏微张着眼,气色灰败,微睁着眼,见展昭来了,笑了一笑。
王大夫摇了摇头,将展昭拉至一旁,低声道:“也就这一两日了,准备一下吧。”展昭一愣,只怔怔地站着……王大夫捻了捻胡须,打量着展昭,眯着眼露出几分暧昧。这吴林氏只三十出头,虽是病中,颜色憔悴,却也看得出原本生得秀色可人。举止也不似一般人家,又是寡居。一向不见展昭亲近女色,莫非……转念琢磨着展昭平素的人品,却又不像。
白玉堂悻悻地跟着展昭进来,一见王大夫,倒吃了一惊,这人他倒认得,是大内的御医,与展昭治过好几次病的,没想到展昭竟是将他也请来了。
“展大人……”吴林氏有气无力唤了一声,展昭闻声走至榻前,蹲下身柔声道:“嫂子,你安心养病,大夫说这病要静养。”
吴林氏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你别安慰我了,我知我没几日了,有些话,一直想与你说,今日不说,只怕日后……咳咳……”说着又咳了起来。只是这话一出口,倒叫王大夫与白玉堂面面相觑,琢磨着是否要出门。
“嫂子别说这晦气话,只管放宽心。”展昭见她咳出两行泪,不由心如刀割。垂下眼,若非自己有负她所托,未曾照顾好吴辛,她又岂会短短一年不到,就病到如此地步。
“展大人,我知辛儿的事你一直放不下……”缓过气,勉强抬起手,指了指墙上的风筝,柔声道:“朵儿,把那风筝与我取下来。”朵儿是个小丫头,只因展昭见吴林氏病了,自己与她到底是男女授受不清,照顾不方便,于是请了个丫头。
朵儿将墙上的蜻蜓纸鸢摘下,递与吴林氏,吴林氏笑着接过,那风筝扎得极为精细结实,竹篾也削得比外面卖的薄且光滑:“展大人,还记得这风筝么?”
展昭点点头,如何不记得,这还是他亲手与吴辛扎的。那年他刚入公门,一次负伤倒在汴京城外,幸被吴林氏撞见。她曾在街上远远见过展昭,知他是开封府的官爷,于是报与守门的兵士,医治及时,算是救过展昭一命。
展昭伤愈后前去拜谢,才知道吴林氏的丈夫前几年得伤寒去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得十分艰苦。展昭取了些银子与俩母子,可吴林氏坚决不受,也不好勉强。
这吴林氏闺名林馨,本出生在大户人家,后家道中落,幸而嫁与一书生,虽是穷苦,倒也夫妻和顺。岂料世事无常,前几年丈夫又去了。
不想其子吴辛与展昭十分投缘,总缠着他学武,展昭得闲时也去教他一两招。后来时日久了,难免会生闲言碎语。展昭不好再去,自己倒是无妨,只怕坏了别人名节。于是换做吴辛时而来开封府,哀展昭教他。
吴辛学了一年,倒是大有长进,竟闹着要来开封府当差。吴林氏家学渊源,幼时家中当她似儿子一般教。本欲让儿子读些书,考取功名,于是不准他再找展昭习武。硬逼他读了两年书,奈何儿子心不在此,只得由他去了。
“辛儿他,一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手轻轻抚过那风筝,眼中泛出柔和慈爱之色,恍惚又见到在草地上手持风筝奔跑的幼子,唇角不觉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说着又看向展昭:“展大人,辛儿心中,你就似天神一般。自他爹去后,他常被一起玩的小孩欺负嘲笑,我从未见过他有一日好过,直到遇上你……”
“嫂子,展昭……”展昭合上眼,想起吴辛前些年风雨无阻地来开封府找自己,若自己回府晚了,他就坐在房中等……不由哽咽。
吴林氏见展昭低着头不说话,也着急起来,吃力地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快别这样。”说着将风筝放下,一双眼切切地凝视着展昭:“生死有命,展大人,能遇上你,是辛儿的福气……”
展昭摇了摇头,恍惚又看到吴辛穿着崭新的衙役服,蹦蹦跳跳来到自己面前,拉着自己的手笑着说:“展大哥,今天开始我就与展大哥一起做事了。”
“展大人,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咳咳……”吴林氏又咳了起来,朵儿见状忙扶她坐起,与她拍拍背,顺顺气:“这一年来,我全得你照顾,才能熬到今日。”
“嫂子,别说了……”展昭睁开眼,望着吴林氏,他知道吴辛是她今生的全部意义,自己没有照顾好吴辛,也没替吴辛照顾好他娘。
“尽人事,听天命。”吴林氏气息有些不稳:“展大人,你已尽了人事,不要再把天命挑在自己肩上。现在……我觉得很快活,真的,没多久就能见到相公与辛儿了,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也能做个伴。展大人,我希望你也能快活些……”
说至此,吴林氏气息微弱,已说不出话,朵儿忙扶她躺下。展昭轻声道:“嫂子,你别多想,只管好生养病,我明日再来看你。”
吴林氏勉强点了点头,昏昏沉沉地睡了。
出了门,展昭立在门外,抬起头,天青苍苍的,白玉堂解下展昭的马:“猫儿,回去吧。”展昭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白玉堂也没兴致再与马斗快,只坐在展昭身后,策马慢行。
“猫儿,你会扎风筝?”白玉堂想起那精致的风筝,他也认识展昭好几年,竟不知他还有这般手艺。
“嗯。”展昭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一阵倦意袭来,头沉沉的,隐隐约约,后心传来一丝暖意,令人安心,不知不觉顺着温温的热气靠了上去。
感到展昭的身躯软在怀里,头搭在自己肩上,白玉堂低眼看了看他,见他合着眼,睫毛上似闪着水光,终不忍唤醒。几年了,每次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展昭似乎是需要自己的,但又隐隐觉得,他需要的……其实也不是自己……
白玉堂心头一阵烦躁,似有一群蚂蚁一点点嘶咬。勒紧缰绳,驾!一声高喝,马蹄在汴京的官道上飞驰,震得展昭也醒了过来……
(六)
白玉堂独倚于会仙楼的阑干之上,几壶酒下肚,全无滋味,竟似白水一般。吴林氏上月没了,展昭这些时日又要忙案子,又要与她办理后事,十几日见不着人影。听说今日出殡,想必又够折腾的,不过自己与那女子非亲非故,也无谓去陪哭。
栏外浮云苍茫,举起手中的银盂,银白中泛出惨青,呵,白玉堂一声轻笑,举杯一饮而尽。
“玉堂何故在此独酌啊?”爽朗的一声,白玉堂抬眼一看,见一官人走上楼来,眉目间颇为飞扬,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有“红杏尚书”之称的宋祁。
白玉堂心中不痛快,白了他一眼,也不搭理。宋祁不以为意,撩了撩衣袍,坐到白玉堂身边。
“听闻你近日修新唐书,忙得脚不沾地,怎有闲情到此。”白玉堂唤小二添置酒器,转头淡淡地道。
“这话蹊跷,是说我么?”宋祁轻笑了一声,见白玉堂眉宇间微带怒色,忙道:“不说这扫兴的话,独酌无趣,我陪你痛饮。”
几盏过后,宋祁按住白玉堂倒酒的手,“怎么,你这后来的倒先醉了?”白玉堂冷冷地抬起眼。
“玉堂,你醉了。”宋祁皱皱眉,担忧地凝视着白玉堂,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呵。”白玉堂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甩开他的手,又斟了一杯,溪流般的酒注入银盂,击杯声异常清冷。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白玉堂满上酒,抬起眼,唇角微扬:“子京兄,你这持酒人何时成了戒酒人?”
宋祁闻言不由笑将起来,于是也不再管他,反唤小二再开一坛葡萄酒来。
饮至酣处,两人话也多了起来,闲聊间,宋祁忽问道:“玉堂,这开封府的日子还过得顺心么?”斜坐着,手撑着头。
白玉堂不答,望向栏外,暮风凄凄,楼下行人拉紧了领口,看天色,只怕这几日便会落雪。
宋祁也不恼,只招了招手,笑道:“小二哥,倒杯清水来,与这位爷解酒。”
那小二一愣,拍了拍脑门,讪笑道:“爷,要不,我去给您端碗醒酒汤?”
“这位爷的酒,只有清水能解。”宋祁并不与他多说,瞥了瞥白玉堂,浮起若有若无的一笑。
“不必了。”白玉堂站起身,砰,放下银子,提剑便走,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宋祁是在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爷,这清水……还要么?”小二对着白玉堂的背影,手中握着沉甸甸的银子,愣愣地道。
宋祁就着银盂,浅酌了口酒,甘而不饴。再往楼下望去,白衣人已越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