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葬》流沙曼华

5、终结

　　烛光摇曳，幕影沉沉，唯有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何苦呢？”床榻上的人长叹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想要我的命，其实不必下这么大的功夫。”
　　“你……你怎么……！”公修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后退，“汐……汐！我不是吩咐过你……”
　　“公子，我的确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做了。”闻声而出，汐急速从阴影中走出，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不可能……不可能还会……”
　　“何必执着于这些问题呢？”公啸天按住胸口，缓缓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窗前。
　　多年未见的父子，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团聚，一时间两人竟相对无言。
　　“其实我早就知道湘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终于还是公啸天开口打破了沉寂，“我也知道你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
　　“……”公修玉只是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不惜花上十年的时光来报复我。”公啸天慢慢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丝毫不像是对待自己儿子该有的语气。
　　“……要对付你……不用上数十年的光景，怎么会成功呢？”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公修玉的声音十分冰冷，完全不似平日的柔弱，“昔日你烧死我娘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果然，果然还是因为她，呵……那个女人……”听到他的话，公啸天猛然睁开眼睛，眼神阴鸷，眉头紧皱，浑身上下突然溢出冷冷的煞气！
　　“咳……咳咳……”来不及后退，一时间本就虚弱的公修玉竟被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心！”感觉到公啸天的杀意，汐迅速闪身挡在公修玉面前，眼神警惕。
　　“修玉，就算你恨我……我也不后悔当年杀了她，那个女人……我绝不能原谅。”情绪突然失控，胸口的伤在一瞬间又剧烈疼痛起来，公啸天按住胸口，感觉到体内的真气正在快速消散……即使这些年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湘给他下的药，但毕竟日积月累，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你……你说什么？！”被公啸天的话语彻底激怒，公修玉推开面前的汐，竟然一把抓住了公啸天的衣服！
　　“咳咳……”被公修玉的动作激得伤口迅速裂开，公啸天的胸口立刻变得血红一片。
　　“你竟然……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公修玉将脸凑过去，面色居然有些狰狞，“你当着我的面杀了她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公啸天，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上……你竟然……”
　　“哈……哈哈，我和你这个将死之人计较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也活不过今晚了。”公修玉突然松开了手，冷笑一声，眼神怨毒，他凑近公啸天的耳朵，一字一句慢慢开口——
　　“只是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东溟岛上，你囚禁南沧人的水牢钥匙，已经到他们手上了，呵……”
　　“……”然而公啸天只是沉默着，眼神凝重，不发一言。
　　“东溟，南沧，你这几十年在海上的统治马上就要崩溃了，而公家也会被我抓到手里……哈，就算我是这个病怏怏的样子……”公修玉走到罗幕的阴影中，眼神竟然有些疯狂，“我到底还是做到了……”
　　“修玉，你知道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么？”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公啸天突然打断。
　　“什么？……”话题忽然转变，公修玉心里一惊，脸上却勉强保持着镇定。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天生的吧？”公啸天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缓缓开口，“那个女人，根本没有身为人母的资格……你的身体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常年给你下药——你仔细回想，你的房间是不是经常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是……”公修玉神色大变，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妇人的身影。
　　“玉儿，这是西荒产的奇香，名唤觅凌，是为娘特地从娘家带来的……”时光流转，记忆倒退，他的身体似乎真的是用了那种香以后才变得虚弱无比的……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奇香，是西荒一种很诡异的毒药，长期吸入会让身体变得虚弱，造成得了重病的假象……”公啸天有些痛心地闭上了眼睛，“后来事情败露，她就在房中点了火，想要以死来……”
　　“不……我不信……这是借口！”母亲那么温暖的女子……怎么会做出这种恶毒的事……公修玉脸色大变，“你在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
　　“将死之人，还骗你做什么。”公啸天按住胸口，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地往下倒，“如果当时没有让你和汐订下血誓……恐怕你的身体早就撑不住了！”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因为我对你有愧疚，如若我能早一些发现，你的身体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公啸天长叹一声，那个来自西荒的女子……有着那样爱憎分明的性格，一生都如同火烈花一样绚烂和高贵，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
　　“不……我不信……咳咳！”话还没说完，公修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大股鲜血。
　　十几年的恨……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的东西，好像突然碎掉了……
　　“事已至此，我别无他求……”再也撑不住似的，公啸天刚刚说完便轰然倒地，只剩下最后一句话还在空气中回响——
　　“只是湘，希望你善待她。”
　　听到公啸天的最后一句话以后，站在门口的湘不住地颤抖，药碗“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什么？那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让公修玉善待她？
　　数十年相互依偎的画面一瞬间涌现在脑海。
　　“啸天……唔！……”湘紧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然而刚准备进屋，却被一个黑影捂住了嘴巴和鼻子，眼前变得模糊，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父……父亲！”看着公啸天倒地，公修玉这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想要扑过去，“我……”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相……居然是这样？为了想杀掉保护了自己的父亲……他付出了十几年的光阴和心血，出卖权钱，甚至出卖感情……结果真相居然是……是这样？！
　　“公子小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突然被汐往后一推，与此同时，眼前猛然爆发出一股炽热的火光，迅速将公啸天包围！
　　短短一瞬，所有的罗幕已经剧烈的燃烧了起来，片刻之后，整个屋子都燃起冲天的火光……然而更诡异的是，明明火光冲天，空气中却没有一丝烟味，只是浮动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异香。

　　“呵……好戏开始了……”寒风凛冽，宽阔的院子里，公修珏负手而立，“我花了几乎十年才控制了整个公家——结果竟然想把家主之位交给那个小子……那我只能先下手了。”
　　看着公啸天屋里的火光，公修珏扬起嘴角，狠厉之气再也抑制不住。
　　“大公子这计策不错啊……”黑暗中忽然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是青衣的潇！
　　“不仅同时除掉了海王和三公子……”潇抱着手，眸子里映出烈烈的大火，“还可以把罪名嫁祸给他……一切都很好——”潇突然语音一转，“可是你不该拿湘来威胁我。”
　　“挡了我的路的人，都应该死。”公修珏皱了皱眉，眼里有一丝诡异的光，“没有那个女人……你会乖乖听我的话么？”
　　“……你说的我已经做到了，现在该把湘放了吧？”潇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杀气，“大公子最好不要毁约。”
　　“怎么会。”公修珏眉毛一扬，“你做的很好，所以你放心，只要我当上家主，自然会放你们走。”
　　“……”神情凝重，潇慢慢隐入黑暗。
　　冷风滑过，只剩下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郁的异香。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被眼前突然腾起的大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公修玉瞪大了眼睛，“汐……这……这是怎么回事？！”
　　火焰仿佛有灵性似的，竟然渐渐变成了一条火蛇！
　　“……这不是普通的火，这个好像是……”汐的眼神有些惊恐，“公子快走，这……这是……炙诡灵火！”
　　炙诡灵火，顾名思义，是北荒一种诡异神秘的火系术法，一旦施用，必形成一条巨大的火蛇，将周围一切活物吞噬殆尽！
　　“快走——！”趁着火蛇还盘旋在公啸天身边，汐用尽全力拉着公修玉往外跑，火蛇通灵，察觉到他们想要逃离，只是短短一瞬就移动到他们面前。
　　“……”看着火蛇越靠越近，汐立刻挡在公修玉面前，浅紫色的眼眸里竟有一丝决绝。
　　抽出袖中的匕首划破左手手腕，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汐双手交叉，用血液在空中迅速抹画着迅速结印，紧接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笼罩住了她和公修玉。时间流逝，手腕流出的血液渐渐变少，光芒渐渐变得黯淡，然而火蛇却还是在周围盘旋，丝毫没有变小或消失的迹象。
　　看着光芒越来越弱，汐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她伸出手割破了公修玉的手腕，手腕相触，两人的血液在一瞬间交融，手指挥动，汐在空气中迅速画了一串符咒，然后将公修玉从光芒中推了出去。
　　“汐，你！……”没想到汐竟然在这种时候解除了血誓，公修玉脸色大变，眼神有些愤怒——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就连汐——这个仿佛他影子一样的人，都要背叛他了么？！如果汐也会背叛他的话，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
　　怀疑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公修玉就为自己的愤怒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他被推出去的同时，汐迅速割破右手手腕，再次结印，光芒大盛，却只罩住了公修玉一个人。
　　“保重。”汐轻轻开口，双手展开，一股细小的气流在手中汇聚，她扬起手指了指，气流奔向公修玉，将后者迅速带离。
　　“不，不——”公修玉嘶吼，伸手想要抓住汐，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急速后退，眨眼之间已经退到了门口，木制的大门在火焰的灼烧下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短短一瞬，汐的身影就在火焰中湮没，片刻之后，火蛇发出“嘭”的一声，然后消失不见。
　　真不愧是汐……就算是死，也选择的是和敌人同归于尽。
　　“以血为誓，立誓双方，一荣俱荣，一亡皆亡……”
　　“今日起公子就是我的一切。”这是初次见面立下血誓以后，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怀疑她呢？他们俩用的是一条命啊……那个来自北荒的，看起来笨笨的，又有些死心眼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背叛呢？
　　汹涌而来的往事冲垮了公修玉的意志。
　　“汐……”脸上忽然冰冰凉凉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公修玉慢慢伏下去，身体不住地颤抖。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起身，看着院子里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公修珏，眼里忽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杀气！
　　“从今日起，你我势不两立。”

　　烈烈的海风卷起一阵阵浪潮，雪白的浪花击打在岸边的岩石上，溅起冰冷的水滴。
　　“嘲风，昨天晚上公府走水了，海王他……”阿樱的声音有些低沉，完全不似平日的轻灵，眼角也有些泛红，“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和爷爷的恩人……”
　　“……”嘲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宽广无边的海面。
　　逝者已矣，何况，南沧的族人已经解放。
　　困意一阵阵地袭来，嘲风伸手按了按额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喂，我要走了。”忽然间，嘲风冷冷的丢出一句话，漆黑的发丝在风中飘动。本来准备半夜的时候无声地走，但是……最后也不知为什么，还是决定道个别。
　　“什么？！”阿樱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暗红色的瞳孔，想了想还是低下了头，“……对，你的伤也已经好了……”
　　再没有任何理由阻挡他离开了。
　　“……现在就走？”阿樱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眼睛也通红一片，她伸手按住胸口的避水珠，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会回来了吧。”嘲风叹了口气，暗红色的眸子彰显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海风滑过，一时间两人竟相对无言。
　　“……什么嘛……”阿樱突然大哭起来，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把我当成……”
　　“这些天承蒙关照了……保重。”实在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嘲风脸色有些苍白，眼皮变得十分沉重。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
　　“你……你走吧。”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模糊，匆匆说完最后一句话，阿樱转过身向屋里跑去。
　　不想看着他离开，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没出息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一样。
　　“……”看着少女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嘲风眉头紧皱，终于还是没能说什么。
　　不应该和她道别的。如果就那样悄悄离开，也许她最初会生气，会愤怒，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慢慢长大，变得成熟稳重，并且将他遗忘，然后出嫁，为人妻，为人母……即使之后偶尔想起，也只是会报以一笑，觉得当年是自己年少无知。但是现在……他知道少女的心意，但是像他这种连命都不在自己手上的人，没有资格对任何人做出任何承诺。
　　“……对不起。”轻轻开口，嘲风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在水中缓缓坠落。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自己将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