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正午月光

13、道是无情（下）

　　人生有的时候会遇到些事，这些事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一直拼了命想知道，可真正知道了的时候，却恨不得不知道。
　　叶明空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阴晴不定的秋日午后，她一个人坐在刑部后院供武官们操练的高高横杆上，紫色的官服被秋风偶尔吹起，心却像面前银杏树偶尔飘落的几片叶子，徘徊徘徊……
　　自从那夜逼林秋之说出了他的秘密之后，叶明空一向沉稳镇静的心神第一次开始有了波动。
　　那个林千易的账册她亲自看过，上面的确是这位户部尚书的手书没错，可是让叶明空真正惊讶的是里面所记载的东西。满朝文武，包括皇亲国戚的名字，几乎都在上面出现过，往来银两的数目完全超过了叶明空的想象。
　　记得女帝曾经说过，这些年国库一日不如一日，南边赈灾的款子还是众皇子带头捐出来的，栖凤远不至于如此，这里面定然是出了问题。
　　圣上是相信林千易的，事已至此都没有怀疑过这位户部尚书，可叶明空看了那账册上流入她手上的银子数目，只觉得今生如果不能将她法办，就枉在刑部为官。
　　可是林千易在朝中上下早已广植势力，仅凭一本帐册想推倒这位当红的宠臣又谈何容易。
　　这一年来明空也办过几件贪污的案子，对于林千易的所作所为不是没有耳闻，只是那些被法办的人不是绝口不说，便是像周乔一样死罪在身，不得不判死刑。
　　几件事下来，叶明空再一次体会到林千易的影响力。
　　有时候上朝的时候也遇到她，这位户部尚书一身正一品的官服，面容温和，态度歉躬，可说话办事却有一种凛然的大家之风，一身正气，俨然不可侵犯。
　　面对这样的对手，纵然是聪明严谨如叶明空，一时间也耐何不得她。
　　一阵秋风吹过，地上的叶子哗哗做响，叶明空看向眼前的银杏树，大部分叶子都凋落了，只有几片还留有绿色。现在的栖凤国朝廷几乎就和这树一样，多年安逸的生活让官员沉迷于享乐，金银珠宝，绝色美男，销去了她们的魂，腐蚀了为官一任最起码的良知。
　　之所谓：身在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叶明空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叶家。
　　明空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读书习武，讲童家的故事，讲那在栖凤史上惨痛无比的“余城之灭”。
　　虽然爹爹没有说过他对朝廷的任何不满，可明空却知道他在怨。这种心情哪怕是在父亲被封为“少司马”之后也没有停止过。
　　功名利禄，是叶明空从来没有放在眼中的东西。叶家富甲天下，又是皇亲，而且与当今丞相大人是姻亲，还能有什么财富虚名能吸引得住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孩子？
　　可是明空在意的却是叶家，这个有着母亲，父亲，叔叔们，以及自己最爱的姐妹兄弟们的家。
　　因为生下来便和父亲四处漂泊，直到十岁上才回到叶家，所以明空更知道家庭的可贵。虽然她搬出来独住，但并不意味着她放弃了那里。当叶明空从一个江湖亡命徒嘴里听到自己家人的名字时，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继续住在叶家了。
　　天阴沉沉的，大概就要下雨了，冷风一时紧过一时。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明空突然只听有脚步声往自己这边来，听声音还不是一个人的。
　　只听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愤然地道：“你说，那个陈小贱人清高些什么劲儿？嗯？早就不知道被多少个人睡过了，还在老娘我面前装清高……”后面紧接着是一段脏话，很是不满。
　　这时，又听另一个人道：“李世姐莫气，这陈雅山虽说是名声不好，可到底也算是林尚书的入幕之宾，咱们官低一级，只能忍着了。”
　　那李姓女官听了这话，不由更气，于是便骂了一通，又道：“我说齐大人，别看那贱人一副清高样，可偏偏这样子又格外撩人，天天在你眼前晃，没的让人心里起火。我听说林尚书都被他搞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那齐姓女官听了，也□□着附和了两声，于是两个人便一边说些□□不入流的笑话，一边从银杏树另一边的路上往衙门里去了。
　　叶明空坐在树影里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好看的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这两个女官她是认得的，从四品武官，是在自己手下办事的。听她们这口气，定然是在打殿上书记陈雅山的主意时被拒绝了。
　　回想起刚刚两个的淫言浪语，叶明空的心里微沉，这个陈雅山，他在刑部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这里正在想着，突然却又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只是这声音更轻，又有些缓慢，若不是叶明空是练武之人，只怕也听不真切。
　　等明空转过头看去，却见银杏树后，一个儒雅俊秀的身影慢慢走来，一边走，似乎一边还在整理衣袖，却正是陈雅山。
　　叶明空见是他来，心里有些犹豫，不知是现身好呢，还是等他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却只见那陈雅山的官袍衣襟竟然扯开了，露出了里面红色的绸里。见此情形，叶明空好看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不由扬声道：“对面可是陈大人？”
　　陈雅山显然没有料到树影后面还会有人，可听到说话的人是叶明空之后，显然镇静了下来，简单整了整衣服便绕了过来，见了明空从容施礼道：“雅山见过叶大人。”
　　叶明空坐在高高的木阶上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这位殿上书记此时虽然头发略有些散乱，官服也不太整齐，可态度却是严谨歉躬，完全不见窘态。
　　见此情形，叶明空心里倒不由对他另眼相看，于是只温和地道：“雅山不必多礼，这里不是殿上，随意些。”
　　陈雅山听了叶明空的这话，于是从容起身，侍立一侧，无论是动作还是姿态都完美地无懈可击，就像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迎接什么打击似的。
　　坐在高处的叶明空见男人这样一副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感动。别人不清楚，她是知道一个男人在这个女子为尊的栖凤国做官是怎样一个处境，因为她的生父便是这样一步步行来的。
　　只是少司马童青能文能武，又立过战功，所以处境要比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得多。
　　刚刚见陈雅山走过来时，叶明空便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虽然她是秋官，可这种事却是插不了手，她能做的只是将陈雅山调开，给他一个单独的房间办理公务，而不是和这些女官们混在一起。其它的，她便是爱莫能助了。
　　所以此时，见男人强作镇静地走来，言谈举止竟是坚强的很，叶明空心里倒有些不忍。于是只沉沉地道：“明空管理手下不当，让陈大人受委屈了。”
　　陈雅山原本低着头，身子绷得紧紧的，只等着叶明空训斥他衣冠不整，再轻视他辱没了这身官服，可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官出口竟是这样一句话，一时间他只觉得眼圈一酸，便低下了头，半晌才带着颤声道：“叶大人对雅山关照的已经够多了……”话却只说到一半便止住了。
　　叶明空是聪明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再问。
　　陈雅山见她如此，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这位年轻俊秀的女官，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仿佛一下子刚刚受的委屈都不重要了。
　　沉默了半晌，见叶明空没有再说话，陈雅山不由略带诧异地看了看她，却见秋风下，叶明空的一缕乌黑的长发轻轻飞起，衬着她秀美的脸庞，那一双清澈坚定的凤目，此时竟有些迷惘。
　　“大人……”陈雅山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叶明空有过这样的表情，她不是向来冷酷决然吗？如今是怎么了……
　　似乎是感觉到陈雅山的疑惑，叶明空转过头来，明亮的凤目哪怕是在阴沉的天空下也格外明亮，只听她微微笑道：“雅山，你为什么要做官？”
　　“大人，你……”陈雅山听了这话有片刻的犹豫，仿佛不知道叶明空是什么意思，可仍躬身答道：“雅山小时候曾听夫子说过，君子要‘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正心、修身，学问也，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正道。”
　　叶明空听了这话，不由轻声重复道：“齐家、治国、平天下……”
　　陈雅山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流动着，这位令贼人胆寒，行事绝决女官，此时的表情倒像个迷惘的孩子，这样一个清冷的人，到底还是一个刚到二十岁的人，虽然平时身负重任，办事又极老成，可终究仍是年少，未免有看不透的时候，就像以前的自己。
　　说来，自己与她并没有什么交情，为了周乔的事，还算是与她有些过节，可是她却从未给自己半点儿难堪，反尔事事关照，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想到这儿，陈雅山不由又道：“大人，雅山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明空忙道：“大人但说无妨。”
　　见明空这样说，陈雅山这才抬起头道：“雅山在未来刑部之前就听说过大人，当年延河口一役，您只身抓住那纵横八省十三州的匪首，虽然身负重伤，可是圣上问您的时候，您却说‘愿以身殉国，换取四方百姓安康’。现在想来，这句话大人难道忘记了？”
　　陈雅山不急不徐的声音从容说来，却让叶明空心里一震，她的确忘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身负重伤，女帝亲自去探望她，那时候她还年轻，刚刚办了大案，心里只想着家国天下，所以便脱口而出说了这番话。时隔不过一年，竟然想不起了。
　　此时见陈雅山淡淡然地说了出来，叶明空心里似是豁然开朗一般，原来这才是自己的追求，身在这重重官场中，人心会迷惘，会找不到方向，可是却永远不会沉寂。
　　林千易虽然厉害，权倾朝野，可叶明空也可以丝毫不用担心，纵然身死，也不过是以身殉国。何况，她不会让林氏一族有任何可趁之机。
　　想到这儿，叶明空的心里顿时一松，不由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来到陈雅山面前，这才笑道：“原来陈大人了解明空至深，若不是大人提醒，明空今天只怕还郁郁难以自拔。”
　　陈雅山见叶明空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一时倒有些慌乱，忙低头略微红了脸道：“大人言重了……”
　　叶明空听了这话但笑不语，只是一撩衣襟转身道：“天色不早了，陈大人早些回去罢。”说完，便迈步走向了大殿。
　　阴沉的天空乌云压顶，冷风吹过，掀起叶明空紫色的衣角和几缕长发，可是她却仍然从容淡定地迈进风雨，没有丝毫犹豫。
　　站在原地的陈雅山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一幕，秋风萧瑟中，仿佛那人一回头就会向自己微笑，只是，直到那个颀长的身影走远，也没有见她回头看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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