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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深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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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捷报传回锦城,一派欢喜。
不日,锦城王就要做皇帝了,他们也会跟着荣耀起来。
金堂的伤养好了,只是留下了浅淡的疤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闲暇时,他们会在梧桐树下吹箫侍笛,并不是吹奏《将离》,而是曲调欢快的曲子。
梧桐树枯而复春,时光在指缝间溜走。
这是他和陆回青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半年之后,言穆的军队攻破了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拼死抵抗的军队毫不留情地被消灭了,然而,他们所效忠的皇帝,却是名存实亡,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卢公公仍然照顾着他,竭力维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生命,只是不再告诉他外头的消息,所以,当言穆推开宫门时,这个宫墙里的小世界依然是一派安详。
就好像是他无数次地走过这里一样,依然以一个皇子的身份,去见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尽管这个父皇并不喜爱他。
卢公公早早地候在寝宫之前,见他来了,欢天喜地地迎上来,深深地行了个大礼,恨不得把自己的腰折到地里去。
“恭喜王爷终成大业!”
言穆笑了笑,这个人一直照顾着皇帝,可以说,所有的皇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公公辛苦了。”
“老奴为王爷效力,不敢言苦。”
言穆点点头,“公公去内务府领赏吧。”
卢公公连连谢着恩,脚步却没有移动,言穆看出他的踌躇,便和颜悦色道:“公公还有什么事吗?”
卢公公左右看看,凑近了他,“王爷,自前几日起,天玑就不知所踪,老奴看管不力……”
“哦,是这件事啊。我知道了,你去吧。”
卢公公再三看了言穆的脸色,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心想自己暗中为他递了那么多消息,终究是有几分功劳的,他笑着道:“多谢王爷。”
他走过言穆身边,听见言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父皇他,今日还精神吗?”
“回王爷,皇上还在睡着。”
“嗯。好。”
说完这两个字,他再没有别的吩咐,卢公公兴冲冲地去了,言穆看着他的身影走远,缓缓将配剑解下,放在了寝宫门口——御前不允许私带武器。
这是封王那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会面,他可是看重地很呢。
清了清喉咙,言穆朗声唱道:“六皇子兰瞻觐见。”
没有人回答,他一个人,一丝不苟地唱着独角戏,候立了一会儿,方才推开了宫门,尘埃在空气中飘扬,如同飞雪。
人说山中无岁月,宫中又何尝不是。
再站在这里,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许多事。
“父皇……无论母妃和皇弟犯了什么错,都求父皇饶过他们吧。瞻儿愿意替他们死!”
“他们的罪,是你一条命可以抵过的吗?来人,把六皇子押回飞星殿,没有朕的吩咐,不允许出来!”
……
“来人啊……来人……卢德川……卢……”
几声咳嗽,沉重的破风车般的喘息,虚弱的呼唤从重重的帷幔后响起,仿佛可见他干燥地没有一丝水分的嘴唇与浑浊眼中微弱的光,那是,他父亲的声音,无论苍老了多少,都能轻易认出。
“卢公公不在这里。父皇有什么吩咐?儿臣愿意效劳。”
言穆自认已是彬彬有礼,帐中的人停顿了一下,猛得揭开帷幔,比想象中更加苍老的眼睛带着血丝,“你……是你……来人啊,来人……”
“不会再有人来了。”言穆打断他的呼喊,平静地陈述:“父皇,儿臣已经攻破了京城,这座皇宫,没有会再听您的吩咐了。”
“你,你说什么?”
皇帝似乎才看清他身上的金甲,颤抖着张了张嘴,眼中愈加盛烈的怒火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半响,迸出一句:“孽子。”
言穆叹了口气,“父皇还要这样叫儿臣吗?”
“朕不该对你手下留情,朕早该将你处死,是朕给了你性命,是朕让你活到了今天,朕还将你封为亲王,你……”
言穆静静地听着这早已熟稔的斥责,静静地垂下头。
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恩赐么?
封王,是恩赐么?
活着,是恩赐么?
“儿臣谢过父皇。”
这突如其来地谢恩令皇帝止住了责骂,眼前的人低垂着头,如同年幼时一般,但不知何时,他已经有了那样凌人的气势,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由地感到胆寒。
他看着这个他最不喜欢的儿子缓缓地抬起眼,看见他的眼中没有一点谋逆成功的得意,有的,只是浓重的痛意,好像夏天将雨时候,悄无声息地夺走人胸腔中的氧气。
“儿臣谢过父皇不杀之恩。也幸亏父皇没有杀我,我才能和阿矅重逢。”
皇帝愣了许久,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他仓皇而又呆滞地问:“你说什么?”
言穆昂起头颅,“父皇没有听清么?您的儿子,我的亲弟弟,矅儿。”话说着,他勾起一丝戏谑的微笑,“父皇那么久没有见他了,一定很想知道他如今过得怎样吧?”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用尽了力气吼着:“不可能。朕明明下令杀了他,和那个贱人,他也不是朕的儿子,他……”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父皇难道就是那么看母妃的吗?”
在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中,一身素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死气沉沉却又气质高贵,阴森可怖却又静若初雪,与言穆对视一眼,抬手摘下那惨白的面具,露出一张与言穆有七成相似的脸面孔,只不过他看上去年纪更小些,然而眸中却已经有了如同实质的寒冷。
面目相似的两人并肩站着,有着兄弟之间特有的和谐。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朕的儿子,朕亲自与你滴血验亲过……是那贱人背叛了朕,是她……”
兰矅没有说一句话,抓起皇帝的手,取了一滴血滴在水中,然后划破了自己的指尖,血液坠下,他将水杯放到皇帝面前。
事实胜于雄辩。
片刻,皇帝已是浑身颤抖,泪满眼眶,哆嗦着抬起头,企图抓住他的衣角,却在他后退之时,推翻了水杯。
血浓于水,顷刻无迹,就如同喉咙中挤出的那一声低呼一样空荡无力,“皇儿……”
“我此生最大的不幸,便是有你这样的父亲。”
从头到尾,兰矅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样显而易见的疏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是来认祖归宗重聚天伦的蒙冤皇子,他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要让他万劫不复的白衣无常。
门轻轻叩响,乌叶走了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打开盒盖,退了出去,皇帝一眼望去,便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赫然,便是刚才还在邀功请赏的卢公公。
“他……”
尘封十年的宫闱秘史在此刻揭露真相,言穆的眼中星火燎原,“十年之前,皇宫里进了刺客。父皇下令彻查,却在我母妃宫中,发现了与宫外之人的信件,母妃的侍女向皇后告发母妃,说那刺客,是与母妃私通之人。我母妃极力否认,父皇却对她起了疑心,皇后说,唯恐皇室血脉不净,请父皇滴血验亲。我兄弟二人,于熟睡之时被人私取了血液。父皇亲自坐观,结果,皇后买通了卢公公,换了矅儿的血,结果,我的血融了,矅儿的血却无法相融。父皇当即下令,封锁了消息,赐我母妃,三尺白绫。”
“琳妃她,为什么不向朕说……”
言穆低低笑了一声,眼中有道道血丝,“母妃说了,父皇,听了吗?她一直等着您来,等到了最后一刻,您知道吗?我母妃并非自缢而死,而是被皇后派来的人生生勒死!她一直相信您,可你为什么不信她?”
皇帝并无力辩驳,唯有流下悔恨的泪水。
“为了不让矅儿的血脏了你的皇宫,你竟命人人将矅儿带出宫外活埋。矅儿一直相信着你,你又是怎么做父亲的?花暝杀手蓝光,也就是您口中母妃的奸夫,救下了阿矅,一年之后,阿矅才传信进宫,我才知道,他没有死。您知道,那之后的十年,矅儿和我,是怎么过的吗?”
尽管极力忍着,言穆眼中依然闪烁着泪光,“我们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你知道吗?你的身边,早就都是我们的人了。可我们不是为了杀了你,而是要让你好好的活下去,要让你看着你最为珍视的天下一点点被夺走,要有一天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你肮脏的宫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够了,够了……”
“不够!不够!”言穆目眦欲裂,他的恨,还没有平。
拍了拍手,韩碣带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年纪轻轻,相貌英武,肤色因为常年见不到光而苍白如纸。
皇帝挣扎着坐起来,同时喊出了他的名字:“睽儿。”
兰睽喊了一声父皇,想要冲上来,脚下沉重的铁链却闲置了他的行动。
言穆指向他,“你最喜欢的儿子,是不是?在你心中,你只有这一个儿子,是不是?”
“老六……”皇帝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情绪波动,已让他无力多言,“放过睽儿,放过他……”
“我也曾求你放过阿矅,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呢?”
兰睽怒吼:“兰瞻,你要杀就杀,不用那么多废话!”
言穆轻蔑地笑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手如同附骨之疽般搭上了他瘦削的肩膀,“我记得九弟的生母安妃娘娘暴病过世的时候,他才到我胸口高。躲在花园里偷偷的哭,问我母妃去了哪里?我告诉他,所有过世的人,都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五指捏住了兰睽的左肩,狠狠一错,兰睽便是一声痛呼,左臂软软地垂下,竟是被生生捏碎了骨头。
皇帝痛苦地拍打着床沿,一声声地叫着睽儿,兰睽咬着牙,艰难地挺直了胸膛,他最不想看到的,是父亲为他担心。
言穆缓缓地移向兰睽的右肩,一边将视线投向皇帝,“父皇,儿臣不知,安妃娘娘,是得了什么病?”
垂垂老态的帝王闭上了眼睛,一道道泪痕蜿蜒而下,濡湿了胸前的衣裳。
兰睽满头大汗,尤自坚持着:“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打扰逝者,算什么本事?”
言穆摇摇头,“九弟,我是在告诉你,你的父皇,究竟有多疼爱你啊。”他的手已捏住兰睽的右肩,只要轻轻一用力,这条胳膊,也会如左臂一般。
一个双臂俱损的人,无疑就是一个废人了。
兰睽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准备好承受那撕心裂肺的痛。
“是朕的错……”
“是朕的错……这一切,全都是朕的错。”皇帝睁开眼睛,望着这兄弟相残父子相逼的一幕。
“父皇……”兰睽呼喊着,“您是九五之尊,不要为了我,向这禽兽低头。”
“睽儿啊,朕的睽儿。”皇帝身下的床褥因为用力抓扯而破损,老皇帝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残忍的事实:“是朕决意要让你做昭国江山的继承人,为了防止外戚做大,赐了安妃毒酒……”
在他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言穆折断了兰睽的右臂,兰睽没有喊,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只是觉得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身体沉重地让他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言穆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兰睽的眼珠乱转着,他想要看清这个世界,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突如其来的一阵寒冷,冷得他的牙齿都在打架,他看看自己曾经最为亲近的皇兄,又看看自己最为敬爱的父皇,他仿佛看见言穆眼中有那样感同身受般的疼痛,那疼痛却是冷漠而麻木的,他仿佛听见父皇离得很远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睽儿……你不要怪父皇,父皇这么做,都是为了昭国的江山……”
“为什么?”眼前的世界被泪水模糊成朦胧一片,“为什么?”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起伏,如同疯了一般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昂起头,赤红着眼睛撞向言穆,这样的攻击构不成一点儿杀伤力,言穆轻轻松松地躲过,一脚踹在兰睽的膝盖,骨头应声而碎,兰睽也倒在了地上。
皇帝挣扎着想要阻止,但那半截入土的身体只能让他狼狈地跌在地上。
兰睽四肢已断其三,却仍想凭着那最后一条腿站起来,他的头抵在地上,冷汗濡湿了华美的地毯,言穆抬起脚,对准了他最后一条好腿。
“老六,停下……”
言穆认真地看着皇帝眼中的乞求,这样的绝望和痛心是他也曾有的,如今他终于不再居高临下,颐使气指,他只不过是一个老父亲,求着保全他钟爱的儿子。
言穆没有停下,他不允许自己停下:“不让你尝尽我所尝之痛,我怎么能停?”
毫不犹豫地,他重重落脚。
……
皇帝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天宇,却逐渐成为嘈杂的背景音,言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自己唯一的亲弟弟,“阿矅,我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