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国幕》青史话本

23、见而不识（下）

　　“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如果没有任何原因，龙阳是不会留下玉佩的。
　　嬴政仔细回想，八年前，他那时还年少，连龙阳当时的模样都差不多忘记了，否则也不会现在才认出。两年前在大梁，看见龙阳的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但一直没有找到是何时见过。
　　那个时候的记忆，如果可以，嬴政永远不想去回忆，堂堂一国王子，说好听点是人质，说难听点，那就是阶下囚。小时候从未享受过王子应有的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每天还要担心着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秦王放弃这位儿子，嬴政和其母赵姬就会失去价值，赵王便不会有顾忌。
　　每天为着活而努力，明明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承受着远比常人所多的苦难。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嬴政也因此获益不小，宠辱不惊，不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作为大王，也不是能完全控制众口，一些话语，听过就要忘。如同现在，实权被夺，在很多人眼中不过是个傀儡君王，嬴政没有因此发火、放弃。
　　很多东西，不是生来就有，生来就会的。你那些苦难，对于一位八九岁大的孩子，无疑是能压垮人的重担。在嬴政就快放弃的时候，龙阳突然出现，不知来处，不知归处，好像只是来走一遭，让嬴政不要放弃希望。
　　当时的龙阳，手中并没有剑，这一点，嬴政记得很清楚，如果有，很容易记住。简单说了几句话，龙阳心不在焉，离开时，玉佩不小心掉落，被嬴政收好。
　　“你那个时候，脸色很不好，似乎有伤在身。”嬴政补充道：“寡人所能说的只有这些。”
　　“大王，你还有记得的事情没有说完吧？”
　　“对啊。”嬴政不避讳，坦然承认，“这些事情，就像龙阳君不告诉寡人想知道的原因一样，不可说。”
　　“大王要怎样才肯说出所有事？”
　　“刚才说过了。”绕了一圈，话题又回到了最初，“交易！”
　　“成交。”这次龙阳想也没想就答应，没见到东西之前，龙阳怀疑嬴政为了套话，故意编出的故事。
　　“这么快就答应。”嬴政有些意外。
　　不理会嬴政的惊奇，龙阳说出实情。对方是聪明人，有些事情，想瞒也瞒不过，摆明立场不说，嬴政也能查出事情的原委，索性能说的都告诉嬴政。
　　“原来龙阳君想拉秦国趟浑水。”嬴政听了齐国君王是龙阳的灭族仇人，立即猜到龙阳想将秦国拉下水，齐国顾忌秦国和魏国，而龙阳想的是暗杀，即使找出凶手，齐国也不会公然与两国作对。
　　“大王已经承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要反悔？”
　　“反悔肯定不会。”嬴政随即问道：“龙阳君常年出使几国，只与寡人有过交易？”
　　“嗯。”
　　“为什么选择秦国？”
　　“情形所定，大王不是正好要借在下之力，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嘛？”
　　权势纠纷，除了相互利用，还是相互利用，嬴政说道：“龙阳君这算盘，打得好。毒障山内的所为，这点小事，即使寡人一早知道，也不会反悔。”既没有嘲讽的意思，也没有赞赏。
　　龙阳端详着手中的玉佩，懒得理会嬴政的话。
　　“什么样的剑术，会让齐王有兴趣？”嬴政对此事来了兴致。
　　“会夺命的剑术。”
　　剑术不都是用来杀人的吗，会夺命很正常。看出龙阳不想说，反正知道了最关键的东西，嬴政无奈作罢，最重要的事情已经知道。看的简单点，不就是杀个人，有时候真是自己担心过头。虽然要杀的这个人是齐王，可若是连死亡真相都不能公开，还怕秦国会招来任何闲言碎语，况且就算被齐国人指责，闲言碎语没有实质的伤害。
　　“大王也该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情。”
　　嬴政的确忘记了当时龙阳的模样，他所记住的，是更为特别的地方，尤其是那个时候的一句话。
　　八年前，赵国都城邯郸，作为人质，即使是一国王子，宫人也不会对其有好脸色。每天会遭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小小年纪便开始觉得生活无望。赵姬时常提醒着嬴政，他是秦国王子，却根本没发现，她那些听着是鼓励的话，转化成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像往常一样，嬴政在一个很小的宫角中，没有去过外面，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王宫哪里的角落。小孩子顽皮的天性，在他身上一点不可见。
　　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嬴政突然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作为人质，赵王可不会任由他们到处走动，每天都是对着一成不变的东西。好奇心战胜心里的那一点顾虑，外面有守卫，嬴政只能从墙上翻出去。
　　一位妇人和一个孩子，赵王量他们也没逃跑的本事，所以看守并不严密，在屋后面的小角落中，有可以借力的地方，脚踩上去，就能用手扒住墙头。
　　看着很简单，对于一位士兵，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而对于嬴政，就显得困难多了。第一，扒住墙头很勉强，万一没有够着，会摔很惨。第二，他平日里都是无所事事的呆着，根本没有能力踩住借力点。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决心，嬴政咬牙，决定拼了，娘说过赵王暂时还不会杀他们，就算闹出动静被抓住，也没大问题。小孩子考虑的东西往往比长大后少，每当想起那次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嬴政不断庆幸当时没有被发现。
　　没想到还真的顺利爬上去，从来没发现外面的世界那么广。站在高处，看到的地方也就更远。即使现在只是高了那么一点点，由于嬴政被“关押”的地方，本就位于比较高的地方。
　　望着夜幕下连绵成片的宫殿，好似都被踩在脚下，心底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告诉他这叫什么，几年以后，他回到秦国，成为真正的一国王子，才开始明白。一步步坐上王位，打败了从小享受荣华富贵的王弟成蟜，望着下方俯首称臣的人，彻底明白那是一种将一切踩在脚下，手握一切，想要冠绝巅峰壮志豪情。
　　怔愣许久，等嬴政回过神，面对现实，他还被困于赵国，是一位阶下囚，刚才那些不过是空想。
　　由于站在高处，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嬴政站立良久，突然看到下方的宫殿中，有一个人如出入无人之境，身影穿梭其中。一开始，由于光线不足，嬴政无法肯定那倒影迹是人，还以为是一时错觉。他好像没有任何目的，会进入王宫，只是因为它出现在了前进的路上，而他没有选择绕道，横穿而过。
　　嬴政一时在想，如果他也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那样便可以离开这个关押他的宫殿，不过想只是想象，身后他所面对的，还是那座“牢房”。
　　正想的入神，没有发觉那个人慢慢靠近他所在的地方，等回过神，才意识到有危险。深夜闯入王宫的人，单是这一点，就说明有不一般的目的，如果他不想被人发现，万一选择将看到他的人都灭口，现下即使赵王还顾忌他这个王子的身份，想派人前来营救也没有时间。
　　如果是一位同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呼救，在大门有两位看守，引起骚动，总能争取到一点时间。嬴政心里害怕，却没有呼救，看着那个人不断接近，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这样结束一位无用王子的性命也好。
　　那个人的目标果然是他，很快便到了嬴政面前，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看到龙阳的感觉，只能说是很特别。若不是眉宇间的刚毅，嬴政还以为眼前这人是绝色天女下凡。
　　然而，给嬴政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他的容貌，有些苍凉，似乎不应该说苍凉，而是沧桑，又或许两种都有。每日看人脸色，渐渐懂得察言观色，但毕竟阅历不足，更多的只知道龙阳有别于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
　　遗世独立！这是嬴政此时对当初龙阳的形容，遗世独立，却不是超过世俗之外，更像是被世俗摒除，没有超脱，只留落寞。
　　“不怕我杀了你？”龙阳问。
　　“无所谓，我是不被需要的人，有没有都一样。”嬴政坦然回答，即使被人需要，也只是因为利益。
　　如此年纪，有这样的回答，龙阳微微不解，不过他没有兴趣去问原因。
　　“你能带我离开王宫吗？”嬴政随即问道。
　　“能。”嬴政燃起希望，立即就被龙阳下一句话浇灭，“我不会带你离开。”
　　嬴政自知他是作为人质囚于赵国，离不开，也不能离开，颓然无力。
　　“你不需要吗？”龙阳突然的问题，嬴政没立即反应过来，又道：“如果你自己都不需要自己，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嬴政感觉脖子一阵冰凉，被龙阳扼住喉咙，猝不及防，窒息感立即冲刺着大脑。挣扎无用，眼见眼前逐渐模糊，在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龙阳放手。空气立时冲入肺腑，剧烈咳嗽。
　　等缓过来，刚才的动静竟然没有引来门口的守卫，一瞧四周才发现刚才已经落在院落的地上，外面的人只当是他不舒服，只要不死就成，多余的不会管。
　　“如果想死，现在就能成全你。”夺人命的话，龙阳说的平淡无奇。
　　嬴政脚下不由后退一步，警惕的盯着龙阳，这时才开始害怕。平日里虽然受人冷眼，却从没威胁到他的命，体会到死亡临近的恐惧，眼前这个人说要杀他，绝对没有一丝含糊。良久，嬴政异常坚定道：“不想。”
　　龙阳不意外嬴政会这样选择，说道：“你这条命本该今晚结束，十年后，如果你不能打赢我，我来取这条命。”
　　嬴政愤然，还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有怒不敢言。
　　“只怪你看到不该看的。”说完，龙阳一闪身越过身后的宫墙。
　　嬴政再次从墙上探出头，已经看不到龙阳的踪迹，他犹如井底之蛙，一下跃出古井，看到广阔天地。原来有如此厉害的人，嬴政没有见过，无从想象外界是怎样，现在，他想去看看。他需要自己，需要离开这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