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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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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元十八年,二月初六,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桃始华;黄鹂鸣;鹰化为鸠。
我不是蛰虫,但在皇宫内,命运也好不过一条被春雷惊吓胡乱奔走的小虫。
天女时常告诫我和不问,宫中何事,皆要不闻不问。因此从我和不问入宫之日起,双亲给的名字就失去了意义,我被天女赐名不闻,阿翀被赐名不问。
作为陪伴天女守在钦天阁的童男童女,我和阿翀度过了十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父母故乡皆已淡忘,天女就是我们的主宰和一切。
可惜,好景不长,流云易散,随着惊蛰日的这场春雨,我和阿翀就此分别。
漫天雨帘之中,高不可攀的望天台上,天女仰起头,双臂伸向乌黑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表情狰狞疯狂,唇边的笑意却是如此魅惑人心。
我和阿翀站在望天台下,模仿着天女的姿势,也在向天祈祷。
我不时偷瞄阿翀,每看一次,心头就莫名欢喜。
在终日封闭的钦天阁中,我们俩就是天女的左膀右臂,三人一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与阿翀情同手足,从不知男女有别。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女儿心,我期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这样我就可以站在不问的身旁,永远这样痴痴地看他。
天女终日苦心测算的未来新君,对我来说,是虚无飘渺的存在。过去,我的眼中只有天女,现在,我的心中只有阿翀,笑起来比桃花还美的不问。
“不闻,你别再看我,专心辅助天女。”阿翀专注地遥望着天女,看也不看我。
“不问,你说天女今日会得到什么神启?”我压抑住心头的悸动,低声问道。
未等不问开口,天女突然垂下了手,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痛呼。
我和阿翀都有些怔住,天女以前也会如此,但都没有这次这般奇怪夸张。
缓缓地,天女转过头来,双目布满鲜血,却仍在凄婉微笑。
我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双眼,疼,不可遏止,铺天盖地。
阿翀不顾我的拉扯,向望天台飞奔而去,他接住落下的天女的一瞬,也是那声巨雷落地的时刻。
正元十八年,二月初六,惊蛰,京师地震,望天台毁,绝天地通。
幸存下来的我,终日昏迷不醒,醒后浑然不记得过去十年发生的一切。一夕之间,我回到了入宫前的五岁,思维行事皆如孩童。
照顾我的宫人多番逼问,均毫无结果,只好向当今圣上如实禀告。
皇恩浩荡,我未因天女离奇失踪之事获罪,从此成为普通宫娥,看守荒废的钦天阁。
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小太监顺喜,与我同岁,待我很好。闲来无事,他总逗趣问我天女下落何方,我只会眨着眼睛,无力摇头。
真的不记得了吗?或许因为心太痛,不敢触及,才会迫使自己遗忘。
正元十九年,正月,彗星见于东方,望天台有异声。皇城内流言四起,言天女重生。帝遣齐王翊前往钦天阁查之。
齐王奉皇命进入钦天阁后,就遣退了随从,于天女的寝室中,询问我当日情形。
我跪在地上,故作惊恐,“奴婢不知,记不起来了。”
齐王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对我却表示出了极大的耐心。
他坐在天女曾经打坐的蒲团之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装傻充楞。
“宫中人皆传天女与童男叶不问私奔离宫,留下你这个傻子掩人耳目。父皇对天女之事亦早有所知,之所以还留着你,不过念着你无辜受累,你还想一味替他们隐瞒吗?”
齐王一边说着,一边探出一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我红肿的额头。
我咬紧牙关,继续磕头如捣蒜,“奴婢不记得。”
“都忘了啊?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此刻,齐王的乌金靴抵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他。
“奴婢姜不闻。”我低声答完,齐王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还以为可就此脱身,孰料齐王突然双手伸到我的肋下,硬是将我拽进了他的怀里。
我越是挣扎,他就是越是调笑,“天女选中的人,历来不俗,可惜傻了,徒留这一身好皮囊。莫不如本王成全你,让你尝尝做仙女的滋味!”说罢,径直咬住了我的脖颈。
“啊!”我一声惨叫,想也不想就抠向他的双眼,他单臂一挡,我的胳膊就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已将我压在身下,正欲继续轻薄,突听到帘外一声脆响,似是杯盘落地。
齐王抬起头,双目一凛,痛斥一声,“何人如此大胆?”
飘动的白帘后,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小身影哆哆嗦嗦地跪下,“奴才顺喜,按例巡查,无意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赎罪!”
“顺喜,救我!”我扭过身,发出绝望的求助。
“王爷,不闻只是个傻子……”
“滚出去!”齐王呵退顺喜时,我已翻出了被天女藏于蒲团下的匕首。
顺喜的身影越来越远,就如当日决然而去的不问,他们都不会为了我停留,从头至尾,我只有自己,只有一个人。
过往的记忆太过惨痛,所谓的无忧无虑,也只是自欺欺人。
齐王侧过头的一瞬,我手中的匕首已抵在了他的项上。
出人意料,他并不吃惊,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果然是在装傻。”
“王爷,天女和不问,皆已深埋于望天台下的废墟之下,你不必再找。”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只问你,天女临死前说了什么天启?”
我的手一直抖得厉害,几乎坚持不住,可在看到齐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后,反而破天荒地镇定下来。
“齐王也意在问鼎?”
我半是揶揄半是询问,毫不意外地迎来了一记狠掴,嘴角鲜血直流。
齐王夺下了我手中的匕首,随即一脚将我踹下榻去,我捂住左腰,疼得冷汗直流。
“说与不说,都是一样,我早晚会成为这钦天阁的新主,而你,若是乖一点,我可以让你成为新的天女。”
我冷笑着摇头,“若是如此,还请齐王赐我一死。”
“我会的。”齐王从榻上站起,正了正衣冠,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钦天阁。
我长舒一口气,随即昏死过去,耳边不时响起顺喜的呼喊。
入夜,我一醒来,就看到了倚在床旁小憩的顺喜,他双颊红肿,眼角泪痕犹在。
犹豫片刻后,我伸出双手,扒开了他的衣襟。
“不闻,你出不去的。”顺喜猛然睁开双眼,执住了我的手。
“顺喜,齐王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我一起出宫,天女说过,皇宫水道皆通,我们可以从水路逃出去。”
顺喜神色复杂,犹疑不定,更鼓又响,我抬头看向窗外,心急如焚。
末了,顺喜缓缓褪下外袍,递到了我的手上,“不闻,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今天对不住了。”
我握紧顺喜冰凉的手,眼含泪光地说道,“你想救我,我知道的。”
顺喜用力点头,“你向东出御花园,至皇极门玉带桥。能不能潜过玉带河,就看你的造化了。”
“恩。”我别无二话,束起发髻,乔装改扮。
顺喜送我出钦天阁后门,临别时又细心嘱咐一番。
一路上,我脚步飞快,见到其他宫人,就按顺喜的吩咐,侧身礼让,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御花园。
玉带桥已近在眼前,我疾步上桥,望着玉带河中的月影,深吸一口气,爬上栏杆,纵身跃入。
“姐姐!”就在我入水的一刻,一个身影也奔上了玉带桥,更为离奇的是,他竟然奋不顾身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吃惊扭头的一瞬,他已随我一同落入玉带河中。
“殿下落水了,快来人啊!”
岸上不停有人惊呼,我在水下憋着气,一味向远游,孰料随我一同落水的少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而他不习水性,四肢胡乱挣扎,不多时就呛了好几口水。
我只想用力甩掉他的手,可是他却越抓越紧,每次出水都喊着姐姐,听得我心魂俱散。
岸上人越聚越多,有人跳下水来搭救,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见此一个转身,向更深处潜去,那少年仍不放手,硬憋着一口气随我下潜。
我心急之下,侧手一掌击在那少年喉咙处,他脸色煞白,连呛了数口水,眼睛睁得铜铃大小,却仍不肯放开我的手。
我的胸口也开始发闷,再拖延下去,只怕不等找到地下水道,我们两个都要丧命水底。
想到此,我心一横,绕那少年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吃力地带他浮上了水面。
“殿下救上来了,快扔绳子!”甫一出水,我就向灯火密集的岸边大喊。
混乱之中,终于有人抛下了绳子,我用力抓住绳端,缠在手臂上,拖着溺水的少年向岸边游去。
中途,少年似有醒转,他吐了几口水后,吃力地回头,双目闪烁如星,“长姐,我早知你不会抛下我,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