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十年灯》晨晓·萧遥

16、尾声

　　她缩在床上慢慢醒转，却不愿意睁眼，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依稀有微微的光隔着眼皮晃动，并不恼人，只是温暖。
　　窗帘似乎没有拉好，有阳光漏进来照在她后背上的一处，烤得她觉得热了，暴露在阳光里的肌肤微微有些焦灼的疼，却仍是不愿意动。这段日子她嗜睡如命，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少天，全身骨头都酥软起来，更加不愿意动。
　　耳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也是医院的常态，她不做理会，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听起来好生熟悉，使得她心里也有点慌，甚至揪起心来，想睁眼看看……
　　“啪！”她的脸被拍了一下，倒不疼，甚至软软的，很舒服。
　　“啪！”又一下，软软嫩嫩的触感，就像是……
　　她定睛一看，只见男人和一只白嫩酥软的小团子，男人握着一只白白嫩嫩小手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她不由叫起来：“哎呀，你坏死了！”
　　却因为长时间的沉睡，她的话音带了娇软的颤音，听在男人耳中，倒像是撒娇一般。
　　于是他就扬起一个暧昧的笑脸，问，“不喜欢？”
　　“不喜欢！还那么小那么软……你也狠得下心弄她……”伊蓝嘀嘀咕咕，对乌鸦怀里正扬着小手流口水的小婴儿伸手，说，“乖，爸爸坏，来妈妈怀里。”
　　小娃娃微微发蓝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眨巴眨巴，又若无其事地含住了自己的手指吮吸，丝毫不买伊蓝的面子。
　　“你这三个月就是睡睡睡，孩子连口母乳都没喝过……”乌鸦把她扶起坐好，小心地把孩子放在伊蓝怀里，“以后抱好了不许离手，小孩子生下来第四个月就要认母，你再不醒她就要认护士姐姐当妈了。”
　　小娃娃被伊蓝小心地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只是开心地啃手指。小娃娃五官尚且稚嫩模糊，唯有瞳色明显随了母亲，这么小的孩子其实都一个样子，却也看得伊蓝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幸福得要哭出来。
　　“哦——宝宝好乖啊……”她用鼻尖蹭了蹭小娃娃软软的脸蛋，柔声说，“妈妈错啦，以后妈妈天天抱着你，咱们不理爸爸。”
　　乌鸦满脸是笑，凑过去看着妻子和女儿，张开双臂，把两个一起轻轻地圈在了怀里。
　　“说我坏？你才坏吧……”他喃喃，“这三个月……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伊蓝抱着女儿靠在他怀里，闻言也后怕地叹了口气。

　　龙马伊蓝四年前虽然大难不死，可亏掉的底子却需要经年累月才能补回来。这四年她的生活与常人无异，让乌鸦也都觉得灾难彻底过去了，她会一直健康地和他白头到老。
　　然而宫本阵和龙马伊蓝的血统都属于下五家的嫡系，单从两人言灵就能看出血统有多高，这导致伊蓝生产十分凶险，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了，却又大出血……万幸的是，关键时刻源浅带着上杉奈良及时赶到，靠着上杉奈良的言灵辅助，源浅亲自主刀，这才保住了伊蓝的性命。
　　之后又是三个月治疗，伊蓝才算是彻底恢复了正常的体征，可以出院了。
　　乌鸦也是昨天才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
　　“我迷糊的时候听医生议论……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有孩子了？”伊蓝低声问。
　　乌鸦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很平静，安慰道：“孩子一个就够啦，还是个小姑娘，省心呢！”
　　“也是，她可以和橘家的龙凤胎一起玩。”伊蓝也没有纠结，反而开解乌鸦：“这几年两次大灾，命都是意外捡回来的，不知道多么有福气……有惊无险的，这样很好。”
　　乌鸦却还是听出来了她语音里难以遮掩的怅然若失。
　　然而这样的遗憾与失望，唯有幸福的生活与漫长的时候能够化解，如今他只能默默抱紧她，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与她一同分担。
　　她唇角化开一个宁静的微笑，又亲了亲女儿软软的小鼻头，心里柔软得要化出水来……突然就怔住了。
　　乌鸦发现怀里的妻子身体慢慢僵硬起来。

　　“阿阵……她，她会不会也……”伊蓝怕得连声音都发起抖来，“她的血统……我四年前干的那件蠢事是不是……”
　　乌鸦最初还一头雾水，然而听着妻子语无伦次的话语马上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连忙帮她安心，“没有没有，她正常得很……”
　　“好好好我读书少……你不信我还不信源浅那个医学天才么？”
　　“是啊，源浅亲自做的检查，她说咱家姑娘的每一滴血都是干净的，绝对可控。”
　　伊蓝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沉默了半晌，不由开口自嘲，“我也是要疯了……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所以才更害怕。”
　　“这四年我好像什么都忘了，可刚才我又想起那时候我面对那么多尸守，人命是那么不值钱的东西……”伊蓝喃喃，“我原来从来都没忘记过。”
　　“不要强迫自己忘，”乌鸦低声安慰她，“但要向前看，因为有过那么糟糕的过去，才要更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我们三个。”伊蓝重复，“我和你还有……你给女儿起名字了没有？”
　　“你没醒，我哪有心思想这个？”
　　乌鸦戳了戳女儿的白嫩的脸颊，把小婴儿戳得皱起眉毛，微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他小小地吸了口气，满脸诧异，“诶诶诶，她瞪我！”
　　“你又闹她！这个坏爸爸！”伊蓝拍掉他的手。“乖，不理爸爸。”

　　“我怀孕的时候准备了好多名字，不过当时以为是个男孩子，那么好多就不能用了。”伊蓝找了张纸，随手写，“稚也？稚生？思故？牧一？泽？泽也？都不像女孩的名字啊。”
　　“怎么……都是那么熟悉的名字？”
　　“因为我会怀念啊，你不也是么？”伊蓝轻声说，“她出生在一个平安光明的时代，太不容易了不是么？很多人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我怀念，并且感激他们。”
　　乌鸦想了想，突然笑得贼兮兮的。
　　“照这个逻辑……干脆叫少主好了。”
　　“宫本少主……你想让她篡位啊？”伊蓝笑骂，话音一转，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个女孩子能用的名字，又好听又有意义——宫本樱，怎么样？”
　　“不怎么样，真叫这个名字，亲母女都变仇人了。”乌鸦拧了拧她的鼻子，“我说你是醋坛子你还不认，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说？”
　　伊蓝瞪着他不说话。
　　“龙马伊蓝，”宫本阵郑重地说，“我宫本阵这些年做过很多错事，和很多女人纠缠不清，我一点也不正直自律，这些我都承认。”
　　“然而这么多年，我遇见过所有女人中，我认真对待的，真心在意的，怎么样都不会忘的，只有三个——我妈妈，矢吹樱，还有你。”
　　“我妈妈是最好的妈妈，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她穷尽了一切让我得以身心健康地成长，她给我最初的教育是坚强和快乐，而不是仇恨，这一点我永远感激并且因此更加爱她。”
　　“我喜欢过矢吹樱，因为她就像刚刚进执行局的我自己，卑微而弱小。我对她的感情由怜悯和同情开始，经过漫长的时间共事，成为了一种习惯的存在——然而我并不觉得那算爱情。矢吹樱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女人，但终究不会是我的……我也并不想要她是我的。”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虽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并不相信这一点。”
　　伊蓝低下头去凝望女儿的脸，眼中有些微的泪意慢慢凝聚。
　　“十四岁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十八岁我被一个女孩改变了人生轨迹，二十四岁我愿意把命赔给一个女人只要她能幸福，二十八岁我等着一个女人苏醒来拯救我的整个世界。”
　　“所有的一切，一直一直都是你。”
　　“伊蓝，我对你有愧疚，有羡慕，也有过某些利用……然而我能保证这一切的缘起只是因为爱这种纯粹的东西。虽然我也觉得‘我爱你’这句话挺蠢的，然而我没有别的话能更好地说明我的心情。”
　　“龙马伊蓝，我爱你，非常，非常。”
　　伊蓝默默地听着，又想起四年前他握住她的手，慢慢跪下来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看着她诚恳得像是看着他的整个世界，而世界就盛开在她眼底。
　　“一篇求婚词，一年说三百六十五遍，你也不烦。”她小声笑话他，话音却柔软。
　　“你喜欢吗？”
　　“喜欢。”伊蓝歪着脑袋，笑起来还带了丝丝缕缕的天真明媚，美不胜收，“我很喜欢。”

　　那么，龙马伊蓝和宫本阵的女儿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宫本阵说，未来。
　　她的名字，叫做宫本未来。
　　因为源稚生曾说，即使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会有稍微幸福的未来。
　　而这个孩子，就是他们的未来。
　　这个女孩出生于灾难之后，她的成长，沿着蛇岐八家重建的轨迹，沿着皇与鬼握手言和的历程，沿着白王血裔基因药的代代更新，她享受着上一代人难以想象的美好的人生，所以她名字，叫未来。
　　她的父母说，他们永远怀念为了新一代的安宁而付出生命的战友，并永远感激。
　　然而缅怀并不是生命存在仅有的意义。

　　蛇岐八家的陵园见证了这个女孩的成长。
　　每一年，阳光最好的时候，她会跟着父母来到这里扫墓，从稚龄幼童到垂鬓少女，她每年都会行过一个又一个墓碑，想起父母讲起的故事，微笑着说谢谢。
　　她从未在墓园中感到恐惧。
　　因为她父亲说过，她是被这些亡人深爱的孩子，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了让他们这一代的孩子能够在阳光下好好长大。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少女在墓园和煦的风中行走，雪白的裙裾在她纤细的小腿上起落，阳光照亮她秀丽的脸颊，微蓝的眸子在阳光里宛如温柔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