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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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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拼命地跑着,直到他看到邢卫。在看到邢卫的时候,他心里一下子就轻松了,知道自己已经安全。在此之前,他一直也不知道跑到前面是不是就能避开那些伤害。
邢卫吃惊地看着一身狼藉的以念,又惊又怒。他接过以念的书包,搂着以念试图安慰他,结果却发现以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以念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是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嘈杂的喊声不断地在以念耳边响起,让他恐惧非常。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不是个野孩子,却这么害怕,这么担心。才七岁的以念第一次知道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事实是怎样就会怎样,知道了在众口一词的谎言面前,真相不过是一片枯叶。
不管多么委屈,多么愤怒,都找不到一个字向这些孩子解释自己不是个野孩子的事实,而且也知道任何这样解释的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也根本用不着做任何尝试。那种感觉当时以念还不知道,叫作无奈。这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如此地大,年幼的他,第一眼看到邢卫的时候就哭了出来。那是真正的号淘大哭,眼泪和声音都肆无忌惮狂奔出来,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全不顾这样子哭是不是合适,那一刻邢卫陪伴在他身边的温暖,让他完完全全地沉醉了。
邢卫被以念的表现彻底地打击透了。他开始不耐烦地摇晃以念的身体,大声地喝道:“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打了你?”
以念不明白邢卫为什么问这个,他还沉浸于关于野孩子的悲哀里,被殴打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在邢卫的眼里,以念被打的事实则是他目前要关心的重点,至于以念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他不能体会,也不可能感受。
接着邢卫看到追过来的一群小孩儿。他放开以念,冲过去抓住跑在前头的陈松。陈松一向很有势力,并没有想到真会有人敢于打他。
但那天的情形彻底教训了他。邢卫不但打了他,而且打得很厉害,打得他鼻青脸肿。邢卫一边打一边喊着粗口:“我操你妈!我告诉你以念的爸爸是战斗英雄,他在战场上牺牲了,他就是我弟弟!”
然后邢卫去追那些逃跑的男孩子,追不上的就在后面踢上一脚,并且在后面大声警告:“你们谁要是再敢欺负以念,你就试试看。不想要命的你就试试看!”
停止哭泣的以念惊异地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邢卫。在他的印象中,邢卫是温柔的,宽容的、好脾气的。他从来没看到过邢卫发火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发火的时候这么可怕。
在那一瞬间,以念觉得所有的恐惧都没有了,觉得有邢卫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两个一身是泥、衣衫不整的男孩子回到家里,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以思一把就抱住以念,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了以念结结巴巴的叙述以后,以思早已经泪流满面,搂着以念呜呜地哭起来。她偶尔抬起眼来看邢伯伯邢伯母,眼神里也全是哀怨。
这件事闹得很厉害。陈松的妈妈到邢家来大吵了一次,非要逼着邢卫带着以念去陈家上门陪礼道歉。陈松的妈妈还到学校来过几次,要求学校严肃地处理邢卫。以念一直到成年了还记得,陈松的妈妈身材瘦高,手臂也长,连甩动着的手指也很尖很长。她一边挥手一边大声说:“说我们陈松欺负人?根本不可能!我就不相信,我一个大学生,教育出来的孩子会这么没教养,绝对不可能!如果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不行,一定要给我个说法!”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挥手的姿势也很有气势,很有压力感。以念觉得她很可恨,又觉得她很可怕。
为这事儿,整个部队大院都沸沸扬扬的。其他几个被打的孩子家长也一起闹起来,好像非要看到不到十三岁的邢卫被抓到牢里坐上几年才好。
然后是邢卫跟母亲去了一趟陈家。上门陪礼的过程以念不得而知,邢卫和邢伯伯都坚决不让以念跟着一起去。那天晚上,他在院子里的松树后面找到躲着哭的邢卫,他倚着栏杆,没有了平时的聪明活泼,然后好几天都阴沉着脸,让以念几乎不敢去接近他。
后来陈松出差的父亲回来,事情又转了一个个儿。陈松又被父亲带着,亲自到邢家来给以念道歉,并且在班上当着全体小朋友作了一个检查。老师还在班上讲了以念爸爸在自卫反击战里的英雄事迹,告诉大家以念是烈士的儿子。
以念和以思一下子成了大家瞩目的焦点。以念小小的心灵里只有骄傲,但以思却觉得屈辱无比。她觉得自己和弟弟像动物一样被人研究和观赏。这种情绪没有出口,以思就只能恨抛弃了自己的母亲,觉得她和弟弟的一切委屈,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以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早些走出家门,但才是十二岁的她,根本没有这种能力。她只能眼泪汪汪地抱着以念想爸爸。邢伯伯给过她一本《新一代最可爱的人》,里面全是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立功的战斗英雄的事迹。爸爸的事迹她早就看得烂熟了,书上爸爸的照片也被她翻得发黄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指着照片让以念叫爸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信两人的身份,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家。以念对于姐姐老说爸爸的故事觉得很烦,总是漫不经心的,让以思更加伤心。
不过,这次事件以后,陈松和以念倒变成了好朋友。陈松不再和以念别扭,总是拿自己的好东西来和以念分享。以念当时年龄还小,也不懂得记仇,曾经有过的过节在他的心中,也就一阵风似地飘走了。但这种友谊很快就暂时地结束了,因为接着没多久,邢伯伯就转业退武,以念跟着邢家转业到了深圳。
陈松送给以念一个小拉线娃娃,还说过一句很有深度的话:“我就是这个娃娃,你要是想让我干什么,拉拉线就行了。”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后来才发现,原来一语成谶,竟然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