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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两情绻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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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与陌生,其实没有很明显的界限。
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像一切恋爱中的男女。钱涵仍然矜持地笑,恬淡地与周翰芩保持适度的距离。不是不累的。
仍然要装淑女与闺秀,对钱涵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周翰芩骨子里透出来的戒备来源于本能,她也一样。其实她老早便已发现周指节上的茧,握枪的茧。
坐在咖啡室里,她搅着小勺丝毫没有喝的迹象。在假装的同时,钱涵仍然保持自己的自由,她才不会刻意为谁改变,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她做什么都是她自己。
“小涵。”
他叫她一声,她抬头应承,看见他眼里温柔的笑意。她渐渐有了一两分的后悔,说真的,这样子的恋爱无趣极了。她甚至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才比较安全以及正常。
“你说你在俄国念书?”她不得不装出好奇的样子来,其实她曾经与俄罗斯特种部队‘信号旗’的军人一起执行过任务,也会说简单的俄语。
“是啊,虽然那里的冬天实在令人难受,但是冰雪似乎都是热的呢。”周翰芩很高兴她能对他感兴趣,娓娓谈起学校里的趣事。
她明亮的眼睛和嫣红的双颊让他有些微熏般的陶醉,他说漏了嘴。“在卡累利阿地峡,我负了伤,我的同学妮塔莎救了我。当我回国的时候,她和我都伤心地掉了泪。”
原来是学军事的,姓周?资料欠奉耶,这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有待商榷,钱涵突然有些气恼。“是吗?你好勇敢!”她捧场似地敷衍着,眼里的光芒却暗了下来:“伤疤是男人的功勋,翰芩,我真为你骄傲。”
周翰芩愣了一下。他盯住她的面孔试图找出些痕迹却不得要领,解嘲地笑笑他说:“小涵,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告诉你太多,但我并没有骗你。”
“是吗?我不觉得你骗我呀。”看着他诚恳的眼睛,她展颜一笑,可不是,大家彼此彼此。但笑过之后,她有些寂寞。什么时候她才真找到一个可以说想说的话的人呢?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最重要是开心。她释然了。
“走吧,我们去跳舞。”她走过去拉起他,娇笑着说:“或者你可以教我看戏呢。”
晚风中钱涵挽紧周翰芩的臂,发烫的面孔贴在麻质西装上很舒服,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撒娇:“翰芩,筱东楼长得真俊啊,明天我还要来看。”
他哑然失笑,低下头轻声说:“这我可不许。你看他去了那我没得看了。”
她歪着头笑,然后有些失望有些懊恼,“可是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筱东楼要晚上才能看一次的嘛。”
“不行不行,你对他笑我会,”他怔忡了一下,对突然冒上来的醋意感到惊慌失措。他居然会吃一个戏子的醋?不不不,这只是戏言,他飞快地说完:“我会生气的。”
钱涵的步子一顿。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尴尬。就在他垂下眼帘的一瞬间,她踮起脚尖,红唇轻触了他嘴角一下。
只像是蝶翼擦过花瓣,他的心却热起来。就在街角阴暗处,他猛地抱住她的纤腰,深深地吻了上去。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周翰芩才放开钱涵。她的脸红得如同火烧,轻微红肿的唇瓣上还挂着一丝银涎。这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钱涵羞得无地自容,把头埋入周翰芩衣襟。
“好了他走掉了,我们可以继续了。”头顶上传出周的轻笑,钱涵又羞又气,小小贝齿发狠一咬。
“咝。”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胸口又痛又痒。痛的是牙印,痒的,是他的心。“你这丫头。”他悻悻地轻拧她的面颊,她咯咯一笑,撒腿就跑。
“你追不到我你追不到我。”她边跑边回头,笑声像银铃一样,洒在月光下。
第二晚她却没有看成戏。
因为英家来了客人。
钱涵一整天都闷在梨落院里看书,周翰芩很意外地没有来找过她,只有六小姐英姿陪着她。
英姿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皮肤是终年不见光似的白,嘴唇有些阔,眼睛细长。但相对容貌来说,英姿胜在才气。这个女孩子会作诗填词,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六小姐你真厉害啊!”钱涵托着腮看英姿挥毫,由衷地赞叹。
英姿停下笔,微笑道:“这并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钱涵很夸张地叫着,“所谓吴带当风,不外如是哦。“她是越看越喜,英姿以她为模特儿所画的仕女图真正是飘然若仙,风骨神韵更胜。
英姿脸刷地红了,嗔怪:“钱小姐真会说话。”
“哎呀那里呀,本来就是嘛。对了英姿,你也别叫我小姐了,我们喊名字多好。”钱涵喜孜孜拉着英姿的手。
英姿红着脸点头,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小涵。”
“走,我们逛街去。”钱涵大大应了一声,拉起英姿的手。
英姿脸色一变,连忙拉着钱涵说:“别去了,我们就在这里吧,我不想出去。“
“哦。”钱涵有些低落,悻悻坐下,眉梢一挑,看到英姿双手绞在一起有些慌张。
虽然满腹疑窦,钱涵终于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然而,一连三天她都没有见到周翰芩,并且被英姿牵着没有迈出小院半步。
而此时的周翰芩,正陪另一位小姐吃饭看戏喝茶赏花。
“表姐,请。”
“擎弟太客气了。”
他对面的小姐穿着很古雅,杏子红的茜纱立领长袄裙下露出一双小小的绣花鞋,小小的六角脸上精心化着淡妆,细长的柳眉下一双眼睛温柔如水。她执着小银勺慢慢地搅着咖啡,脸上一抹清甜的笑。
“这里的黑咖啡颇有名气,表姐不妨一试。”周翰芩举杯小啜一口,说道。
那小姐也浅浅地喝了一口,长眉蹙起勉强道:“我总是不惯这洋玩意儿。父亲在家也不许我们弄这些呢。”
“呵呵,表姐觉得苦?”周翰芩笑了,扬手叫过侍者,“请给这位小姐来一客黑森林蛋糕,”他转向表姐:“换个口味可能比较好。”
这咖啡厅他与钱涵并不常来,钱涵像他的这位表姐一样不喜欢,但她会咭咭呱呱地喊‘讨厌’,然后拉着他一起去小巷子里寻找不入流的食品。
他偏偏觉得那些东西美味无比。
“擎弟,擎弟。”
“啊?”他醒过神来,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应酬着。
钢琴声如流水悠悠,他说着笑话,把美丽的表姐逗得忍俊不禁。然而他的心却已经飞得远远。
早饭仍是英姿陪着钱涵吃。
清粥小菜红白相间煞是诱人,钱涵却没精打采地懒动筷子。“哎英姿啊,好闷喏……”都不知道今天还能做什么,快开学了耶!
“小涵,”英姿举着筷,突然想起母亲的叮嘱。
“六儿,你可千万不能出纰漏啊。香家舅爷对那位钱小姐似是用了心的,这要是让你周家表姐知道,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怯懦的母亲与面前这位小姐一样,都是做妾的命,她有隐约的同情与悲哀。
识文断字会看洋书又能怎么样?出身便决定了一切。这位钱小姐看样子也是清白人家出身,莫非就这样不清不白地跟了去做小?
英姿也没有胃口。
“小涵,不如这样吧,我们去找小八小九打牌。”打叠精神她提议。
钱涵长出一口气,点头赞同:“也好,不然真是烦死了。”
四双纤手在灯下越发显得肌肤如玉,钱涵有意欺侮那三位千金,一双巧手更是神出鬼没。打了半个钟,全是她一个儿赢。
“哎呀不来了不来了,这样的牌都让你胡?”
“哼,我上手就叫一筒,偏偏让你全摸了去。”
“都怪你小九,你扣我的九万干嘛?”
三人叽叽喳喳,钱涵笑得像只狐狸。不过是偷牌码牌出一点点老千嘛,这些姑娘真是被宠坏了。嘿嘿。
打了一天牌,还真是腰酸背疼,钱涵鞋都没脱就躺上床。
可这时候她又睡不着了。
周翰芩在做什么呢?真奇怪。今天吵了一天,可那三位愣就没提到他,不是不诡异的。
箱子里似乎有一套深色衣服,不如趁月色探访一下?
翻墙越壁自然是钱涵拿手好戏,不费什么功夫她就溜到了周翰芩卧房窗下。
屋里黑漆漆的,她轻轻一推,门应手而开。草草看了一眼,她正要出门,廊下有了脚步。
眼珠一转,钱涵无声地笑。哧溜一下她钻进了床底。
大户人家的床底下也一样的尘灰百丈啊。
“小舅舅,要不要嘛?”是英八小姐的声音,娇滴滴让人骨酥。钱涵在床下艰难忍笑,倒起了不小的好奇心。
周翰芩很有些不耐烦,钱涵只听到他重重坐倒然后冷冷道:“小八不要胡闹,我累了。”
“才不管,我们今天陪了钱小姐一整天呢,输了那么些钱,你得赔人家。”
“好好好,还有什么事?”
“嗯……对了小舅舅,你不陪钱小姐她也不问,很奇怪哦?”
“不关你事。”
想是八小姐一屁股坐到床上来,灰扑簌簌落下,钱涵鼻子痒得难受,只好用力压着鼻梁,真想钻出来算了。
“哎哟小舅舅,你要怎么跟表姐说呀?咱们帮你收着个大姑娘,日子久了可就瞒不住啰。”
周翰芩久久不语,八小姐没趣,嘟嚷了几句,房间里响起清脆的鞋跟响,渐行渐远。床下的钱涵却彻底呆掉了。
她万万没想到这情形。
在这陌生的世界里,她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已经订婚的世家子弟……
幸好,只是喜欢。
钱涵在床底下睡了一夜。
当着扫除女佣的面从床下爬出来,她眦着白牙朝那傻掉的女佣一笑,施施然出了门。
损失?半点也无。相反她还应该感谢周公子的特殊照顾吧。只是这炎庆她是再也不可能呆下去的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决定晚上再离开,但这之前,她得查询出行方式。
随身带好钱和枪,钱涵做好出门的准备。就在她跨出院门的时候,多么巧合,周翰芩来了。
“嗨,好久不见。”她一脸的愉快,甚至还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他反手抱紧她,密密地吻了上来。曾经那么甜蜜的亲近此刻却让她难受,她承受着,并且下意识地有技巧地回吻过去。
不是不悲哀的。脱离伪装那么久,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爱意,黝黑的眸子仿佛云雾缭绕的深潭,里面倒映着一张小小的面孔。不过几天不见,他却已经相思入骨。
他想念她面颊上浅浅的梨涡,想念她嫣红的唇瓣,想念她柔软的娇躯,更想念她此时俐落爽朗的笑容。于是,他又抱住了她,把她放在膝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哎呀,小周你干嘛啦!”钱涵娇嗔道,并且向外张望,“别人看到会笑我的啦。”
“不管他们,小涵。”他低低地回答,灼热的手贪婪地在她背上探索着。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熨烫他恋慕的芳香。
有那么一刻,钱涵张开了口。可惜他忙着爱抚她,没有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星光。
算了,有什么好问的,他爱瞒就瞒吧。钱涵其实也不是很情愿被谁栓住,这样更好,大家都自在。
可是还是有些舍不得呢。她伏在他肩头,轻轻咬着他的颈子,突然很想尝尝鲜血的味道。
“小涵不要动。”周翰芩剑眉皱起,双手卡住了她的腰,有些懊恼地说。
她臀下也有点感觉,心猛地跳起来,真的不敢再动。过了好半响,周翰芩才深深叹息,隐忍般说:“你这丫头,真不知轻重。”
她呵呵傻笑,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上挑着她的勃郎宁。
“你带这玩意儿做什么?危险。”他唠叨着放下枪,把她揽到怀中道:“你的家人也真是,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就这样出门?便是带了枪,一个女子又能怎样。”
钱涵哭笑不得。色是刮骨钢刀,她不过是沉溺在柔情蜜意里片刻时间,就被人家缴了武器,萧阳哥哥泉下有知,还不把她给笑死。
还好刀是绑在腿上呢。
她扑过去抢回枪,“人家已经耽误好久了,你老是有事,人家搞不好还是得一个人上路,不带着行吗?”她脸上的抱怨那么明显,瞟一眼周翰芩,像所有的爱娇的少女一样,噘起嘴说:“临海已经快要开学了,我哥说不定已经已经拍电报给我爹,他们现在一定好着急的。”轻轻拍打周翰芩,她流水价道:“我们这样子也不行,”一朵红云飞上面颊,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总得禀明伯父伯母,再到我家去呀。”
“是,是我疏忽,我该打。”周翰芩握起她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拍一下,笑道:“既然我到你家去,那这书咱干脆就不念了?”
二人正调笑间,英姿喘息着冲了进来。
“哎呀,我什么都没看见。”见二人亲密无间,她羞得粉面通红,双手捂脸声如蚊蚋:“小舅舅,七哥到处找你呢。”
钱涵顺水推舟,把周翰芩推开轻声道:“那你快去吧,我等你……”
她把一个等字说得百转千徊,眼波盈盈似有情意无限,周翰芩欣喜若狂,恋恋不舍。
周翰芩与英姿才刚离开,钱涵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天知道这一场戏她作得有多难。戏假情真情何以堪?
泛着暗蓝色光泽的小手枪静静躺在桌上,钱涵紧紧握住,像抓住汪洋大海中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