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临海陆校五、歧路 ...
-
和苏洪杰跑到校西侧小树林里叽哩咕噜了半天,钱涵才欣然走回宿舍。
“白教官。”不是冤家不聚头,钱涵心道,还是恭敬地敬礼问好。
小白没有穿军装,入秋的天气只在白衬衫外套了件灰色开司米背心,短短的平头下,一双眼睛蕴着笑意,微微朝她点头。
正要离开,白千山叫住了她:“钱同学,沈若樱同学的身体好一点了没?那次……嗯,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道歉?钱涵挑挑眉,客气地说:“多谢教官关心,好多了。”看来这小子人还不坏,要知道,那次长跑过后,带给正值生理期的沈若樱,是死去活来的痛楚,和不能生育的可能。当然,这也要怪她自己不好意思说明情况,不过钱涵相当怀疑,说了会不会有用。
白千山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将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左手伸出来,嗫嚅着说:“请将这个给沈同学,可能……会对她有点帮助。”
钱涵接过他手里一张薄纸片,再次表示感谢。
拿给‘博古通今’的陈瑶珠一看,瑶珠深深地叹息:“唉,真难为他了,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去找这东西。”
而沈大小姐,则在明白之后红了脸再也不肯出被子里钻出来。
偌大一个饭堂里,鸦雀无声。女生照例坐在正中间,旁若无人地吃饭。三操两典之后的女孩子再没了矜持,吃起饭来一个个狼吞虎咽。
一张张条桌没有上漆,露出白木茬子。就着桌上两菜一汤嚼着馒头,钱涵突然想念起当年炊事班那些老兵哥哥顶尖的手艺。
还有……萧阳哥哥挑到她碗里的瘦肉。
萧阳他们的特别大队里,也是这样的长条木桌椅,只是,对面那个一笑就露出雪白牙齿的英俊大男孩,再也见不到了。那个同样有雪白耀眼牙齿的周翰芩,是不是也见不到了?
一滴眼泪,落在雪白的馒头上,慢慢渗了进去,嚼在口里,说不出的苦涩。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跳跃,白千山把着方向盘,两眼直视,军帽下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几个白衫蓝帽女学员挤在吉普车上,你看我我看你,或咬唇或捂嘴,忍着笑不敢出声。
沈若樱坐在副座上,垂着头,心却跳得快要蹦出腔子。手无意识地想去卷弄长发,伸去摸了个空,才发现自己那浓密深厚的秀发早已不知所踪。‘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小钱说的牺牲,是不是也要包括了爱情呢?
忍不住斜了眼看去。白教官抿着嘴,下巴泛青,深深的纹路如刀刻出来的一般。越看越觉得他英武不凡,若樱不由得痴了。
张莺莺望去,就见若樱衣领耳后莹莹肌肤,红得快要滴出水来。她撞撞身边钱涵和林斐玉,挑起一侧眉毛示意她们看。
斐玉扑哧就笑了出来,惊醒前面若樱,小妮子头垂更低;恰时,车子颠簸一下,“呀”的一声,若樱的头撞上了挡风玻璃。
又羞又气的若樱飞快地向后瞥一眼女伴,晶莹泪花在大眼睛里转来转去,晨光如星子一般。三女相视一眼,顿时绷不住,欢快的笑声惊起了晨光中的鸟雀草虫。
车速加快了,女孩子们银铃一般边笑边叫。“唱支歌吧。”白千山脸庞柔和下来,突然说。
斐玉咯咯笑着,甜美地嗓音领唱起来:“蓝天大道上彩云在追,年轻的我们歌声在飞;陆海空天亮丽的星,共和国女兵,军中姐妹……”
歌是钱涵教的,一首首或深情优美、或慷慨激昂、或活泼风趣的军歌,是她怀念从前的载体。现在,连男生都爱唱‘咱当兵的人’。
芷言阑尾炎开刀,秀芝在身边陪伴照顾,四个女生趁着休息日,到临海市立医院看她。
“哎,小涵你说瑶珠一个人能行不?”
“应该能吧。”钱涵瞄一眼白千山,摇着头让莺莺闭嘴。
一个人写五份不同的作战计划,瑶珠有得头疼的。莺莺奸笑起来。
漫步在青茵茵的草坪上,叶芷言低着头不声不响,手心里汗浸浸的。
霍少棠手插白袍衣兜,无奈地苦笑。这女孩子怎么连走路都像行军呢,他都快要跟不上了。
“坐下歇歇吧,小心伤口又裂开。”
手扶上芷言的肩,霍少棠轻声说道。
芷言连忙点点头,脸颊飞起红晕。他的手干燥温暖,灼得她心头一颤。
两人默默地坐着,头顶树梢里,有鸟鸣啾啾。
俊男靓女,含情脉脉。看在跟着秀芝来的四女眼里,正是一副郎情妾意的好景象。
“啊哟,小叶子,你行的。”张莺莺大步跳到两人身后,一拍芷言肩膀,嘻嘻哈哈地调侃:“你是养病啊还是……”
芷言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急着起身却哎哟一声弯下腰去。霍少棠连忙扶住她,匆匆地说:“看,又不小心了不是。快回病房躺着去。”
芷言躺在床上,羞不可抑地掀起了衣服。
秀芝叽叽咕咕地跟众女一说,几个人拼命咬着唇忍笑,还是露出了叽吱声。
霍少棠手一颤,红着脸回过头来低声喝斥:“出去!”
屋子清静了,两人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
晚风轻拂起窗帘,远远地飘进来悠扬的小提琴声。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
斐玉大步大步地绕着床铺走,瑶珠叹口气,拉她坐下。
“人各有志嘛。”钱涵躺在床上,闲闲地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芷言能有好归宿也是好事儿。”
“哼,敢情她叶小姐是奔男人来的临海啊?”莺莺眼一瞟,看到闷不作声倚在门边的秀芝,气不打一处来,推掇着秀芝说:“我说秀芝哪,你这个表姐怎么当的啊?”
秀芝涨红了脸,扭头走了。
“斐玉,莺莺,别说了。小叶子都退学了,说什么都没用了。”瑶珠揉着斐玉的肩,无奈地说道:“要我说,咱们还是想想该送小叶子什么礼物的好。”
“先说好,我可不去参加她的结婚典礼。”莺莺坐到钱涵身边,一把打掉钱涵手中的书:“你倒没事儿人一样,哎,咱们都不要去。”
钱涵慢吞吞地捡回书,嘻嘻一笑:“有什么好气的?小叶来参军就只是一时冲动嘛,结了婚她就长大了。”
“若樱被哥哥带回去了,芷言就要嫁人了,唉,咱们就等着那些男生的奚落吧。”斐玉叹息着:“上次我回家,姐姐都说我,说女孩子总要嫁人,也让我退学呢。还好姐夫支持我。”
听到斐玉提若樱,莺莺腾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闷闷不乐地出去了。沈若樱还是耐不住这苦,哭哭啼啼去退了学。若樱回淞沪,她就开始忐忑不安:家里人保不齐会去问若樱,只能等着,希望若樱能多抗些日子,父母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毕业下部队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是钱涵。
“莺莺,你也别太担心。若樱一定不会告诉伯父伯母的。沈大哥也不一定认识你家人啊。”
大家都知道莺莺的心情,这段时日以来,对她一点就着的炸药桶脾气也颇多容忍。
训练了大半天,大家都累得紧,七歪八倒地躺在泥地上休息。“唉,听说……”斐玉欲言又止。
钱涵被勾起兴,急切地问:“怎么了?”
“咱们女兵将直接分到军部。”斐玉捡起一枚石子,朝天抛着。
钱涵坐起来,睁大眼睛:“不会吧?到军部去当秘书?”
“大概。当参谋嘛,我们可没资格。”
“我可不会去。”钱涵断然说道:“最多我再扮一次男装参军。”
秀芝恢复得快,边活动手腕边说:“俺也不想去,俺跟大官儿说不上话。可俺一个女孩家家,总不能到男人堆里去吧。芷言说的啥为国为民,俺也想,可教官不是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吗?”
斐玉冷笑一声,说:“为国为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瑶珠双眉一扬,倒十分感兴趣,坐直身子认真地说:“去军部应该不错呢,也不会没有升迁机会吧。是金子总会闪光。”钱涵斜斜睨她一眼,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扯扯嘴角翻了个身。
她和她们都不一样。
有人是贪新鲜,有人是随大流,有人是另有所图,有人是热血沸腾。只有钱涵,才真正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不见得多美丽,也不见得多聪明,但她至少比这时代要进步。就算不摸枪,她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这人生没有了冒险没有了新奇,又有什么意义?
晨曦初露,行人寥寥。
肖楚站在陆校大门口,军服笔挺。
远远地驶来了一辆吉普车,肖楚微微笑起来。
“老肖,好久不见!”来人跳下车,大步向他走来。
“马大科长大驾光临,陆校真是蓬壁生辉啊。”肖楚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任来人搂着他的肩向校内走去。
甫进办公室,肖楚便卸下嘻笑神情,也不招呼客人,径直坐下翻开文件。
“马伯远,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事?”
“话不能这么说。”来人容长脸上仍是不知所谓的惫懒笑容,乒乒乓乓拉开文件柜找茶叶:“老肖,你怎么还在喝这大路茶?”
全兵端着茶盘进来,趁肖楚不注意,冲马伯远挤挤眼,无声地做着口形。
马伯远哈哈笑起来,打趣道:“你看看你看看,肖将军哪,你驭下也未免太严了吧?全兵,你不如跟着我得了。”
“嗯?”肖楚鼻子一哼,全兵立马一个立正:“我不去!”
肖楚又微笑起来:“听到了?好了,有什么事直接说,我还有事。”
马伯远看看全兵,后者机灵地退了出去。
“喏,这是军部让我带来的调令。”在裤兜里掏呀掏,马伯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片。
肖楚嫌恶地瞥着,叹口气说:“老马,你能不能有点军人的样子?”
马伯远挠挠头,点点白屑掉落在蓝呢军服上。他随手拂了拂,干脆地说道:“不能。”
肖楚气结,扫完调令赌气般道:“想从我这带人走,你做梦。”
“不但要带走,你还要给我最好的。”马伯远不以为意,笑笑说。
“出事了?”肖楚一怔,站了起来。
马伯远点点头,敛容走近,双手撑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说道:“老肖,长河落日出事了。”
“什么?”肖楚慢慢坐下,习惯性地揉起眉心。
马伯远的笑比哭还难看,低声道:“一个月前,落日叛变,致使长河被捕,为了保住京沪情报网,A小组全组逃离。而落日线上的十一个人,全数殉难。
“老肖,我知道陆校是你命根子,可……”
“好了,你要多少?”
“二十个。”
临海青梅山委员长官邸。
林雯玉穿着雪青色长旗袍,匆忙地安排着下人。
“二小姐喜欢肉桂茶的找到了吗?没有的话快派人去凤翔茶庄。再让贵生去看看石斑买到了没。”
“唉呀,太太,斐玉下午还得回去,不用这么麻烦。”李子和从楼上下来,摇头叹息。
雯玉瞥丈夫一眼,眼睛回到菜单上:“她在军校一定苦得很,好容易回来我当然要替她好好补补。对了,葱姜蚬芥蒸鱼云可以撤掉,二小姐不喜欢蚬芥酱。”
“好了,太太。”李子和搂住妻子,接过菜单放下:“你已经忙了一个上午了,也该让你的嘴巴休息一下了。”
两人刚坐到沙发上,一抹俏丽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姐,你好点没有?”
“哦,”雯玉吓了一跳,瞥一眼丈夫,慌忙答道:“好点了好点了。”
斐玉大步跳到她身边,摸摸她的额头又捏捏她的肩膀:“病了就躺床上嘛,又跑下来干嘛啊?”
“太太,你不舒服?”李子和一听,颇为意外,随口问道。
雯玉连忙顺水推舟地道:“是啊,刚才有点头痛,不过现在好多了。”
“不就是头痛吗,那用得着巴巴的把我从东极叫回来吗。”斐玉娇嗔着,扭股糖似倒在姐姐身上。
“可我总觉得这里痛。”按着小腹,雯玉可怜巴巴地说:“而且,”她凑到妹妹耳边轻声说着。
斐玉红了脸,小声劝姐姐去医院。
“那你陪着我。”
听到姐姐撒娇似的话语,斐玉一阵好笑。不过也是,女人家的事,还是自己陪着比姐夫好些。
垂下眼帘,雯玉有点心虚。昨天和樊总长太太一起去做头发,听到件大事,吓得她一晚没睡,天一亮就亲自给刘校长拨电话,把妹妹叫了回来。丈夫的呼吸近在耳边,她的心跳得更加厉害。做贼心虚啊,毕竟她林雯玉从参加革命起就没扯过丈夫的后腿,这也算是第一次以权谋私吧?可谁叫斐玉是她亲亲的小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