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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娥眉见妒七、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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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德在剧烈的疼痛下醒来,才稍稍一动,脑袋又是一痛,晕了过去。
“醒醒。”
有人拍他的脸,一看,是黑子。
宋天德浑身无力,咽喉烧得冒烟,撑起身子去够眼前的水杯。黑子递过来扶着他喝下,他才好受一点。
“这是什么地方?”话一出口,他吃了一惊。他声音嘶哑,像傍晚时分的鸦鸣。
黑子板着脸,扶着他躺下,冷冷地说:“你别管是什么地方,姐姐说等你伤势好一点就放了你。”
他四下张望,不见伊人踪迹。小小一间屋子陈设简陋,窗外斜阳暖暖地洒在床上。
“你别乱动,我得去给姐姐看着药。我告诉你,你别想跑。你伤在关节上,不养好会残废。”
黑子的吓唬他并没放在心上,却隐隐想见那个貌似柔弱的少女。
从窗子看出去,是个小小的院落,零星种着几株细瘦的一串红,花虽稀疏却异常红艳,长长的花筒像儿时燃放的鞭炮。那时家里也有这样的花,只在墙角悄悄地开,母亲见了总要高声斥责花匠不肯用心。母亲常穿齐膝的绛紫斜襟大褂,黑绸长裙下是一双尖尖的小金莲,踮着碎步追他却总不会摔跤。
黑子在院子角落里坐着,面前有两个小小风炉。
静谧里,传来药汤咕嘟冒泡的声音。
宋天德转回视线,叹息着闭上眼。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是他太蠢,还是她太会骗人?
他家中富庶,父亲饱读诗书,一向不与人争,却因为生了个美貌的女儿,被豪绅陷构入狱,卖了上百亩地才得以出狱,不久就身染恶疾而亡;姐姐为了保住寡母幼弟,迫不得已嫁了给人做第九房姨太太。偏还有人落井下石,撺掇得附近土匪把他绑上了山。这一回就倾家荡产了,他一气之下,离开师范学堂重回了土匪窝,真的就拿起了枪。
坐上大当家的位子,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心狠手辣。他一向和善,待已极严,又不爱身外之物,才得了些人望。
“当年若我不是一时意气,境况会不会不同些?”喃喃自问,他无奈地笑了。这样乱世,升斗小民更惨。
门开了,黑子端着药侧身进来,仍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闷闷地喝了药,他又躺回去,这一回,他再也没想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再也没见着那少女,只偶尔听到她在隔壁歌唱。听不太懂她唱什么,只是觉得好笑。她那样美的人儿,竟然唱出那样难听的歌,真真也是异数。
“这个,你的伤呢,还需要休养。而我呢,有急事需要离开。我找了个大婶照顾你,女人比较细心一点,这钱你留着,要什么尽管告诉她。”
少女坐在他的床前,浅浅地笑着对他说。
他看看了谦卑地站在一侧的中年女人,突然有点恼怒,冷冷地说:“我的死活不用你管,你要走又何必告诉我。”
少女愣了一下,挑挑眉毛站起来,仍是微笑着,慢慢走了出去。
才直起身子,那女人就忙来搀扶他。
“你出去吧。”他觉得累,重新躺了回去,却从窗口看出去。
黑子站在院门口催促:“姐姐,走吧,跟那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少女的蓝衫从他眼前晃过,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他陡然高声叫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隔着窗,少女神色有丝不耐,他用力抛开骄傲,强作冷淡地问:“我的枪呢?”
少女一言不发,只招了招手,黑子忙颠颠上前。
掀开黑子衣襟,少女将两支快枪拔出来,退出子弹,将枪扔进窗,手一扬,子弹四散开来。
“为了我的安全,请你慢慢捡吧。”少女嫣然一笑。
新京火车站。
没有普通乘客,青灰色军装的军人整齐地站在站台上,锃明瓦亮的步枪泛着青光,枪剌锋利如霜。
火车进站,前列的军人一齐举手敬礼,白手套在大檐帽下纹丝不动。
车门一打开,军人就跳上车堵住了门;北方久处在香家军威下,没有一个乘客喧哗,都退回到座位上静静等待。
几个年青军官上了车,分别往车厢两头走去。
包厢里出来个年青男子,军官们眼睛一亮,脚跟一靠,胸一挺,啪的一个军礼。
“军座好!”
青年略抬一抬手,点一点头,当先下车。
黑色福特缓缓行驶,前车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士兵。
“何必弄这么大的动静。”
青年靠在后座,淡淡地说。
“报告军座,这是大元帅的意思。”前座英武军官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回答。
汽车停在朱漆大门前,门上牌匾字迹秀雅:定国公府。
青年大步走了进去,一路上仆佣跪倒一地。
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厅堂前,双手绞着手帕,一见青年,喊声:“芩儿。”张开双臂将青年抱在怀中。
青年正是周翰芩,或者说,香擎。
拥着母亲进堂,香擎将母亲让至上座,方才中规中矩地跪下去。“父亲,母亲,不孝孩儿归家来迟,请大人责罚。”
“罢了。”
上坐的秀雅中年人点了头,香擎才站起,一旁侍候的小丫头悄没声息地上前,拿走地上锦缎绣垫。
茶就在手边,香擎却没有喝的意思。巨额款项已经汇到奉天,他还赶着去换钱枪炮呢。
换上长衫的香擎循循儒雅,又添几分秀气。洗墨替他扣着扣子,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在发上,胸口小鹿乱撞。
套上香色马褂,将怀表挂在扣眼上,洗墨退后一步,点点头问:“二少爷,您要不要用点心?”
“不。下去吧。”
香家世代簪缨,香擎虽不常在家,也不敢造次乱了规矩。每日晨昏定醒不敢有误,余时跟了父亲上朝,宫中日日留膳,直把他闷得愈加夜不成眠。
“照妆,掌灯。”
躺在床上,香擎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爬起,坐在床边唤。
两个丫头匆忙从外屋进来拉亮电灯,一个蹲在地上替他穿鞋,一个拿着披风候在一旁。
曲径两旁暗香流转,树影婆娑,他想起伊人那一晚羞红的脸,登时心痛如绞。
同行同宿中,她强作镇定地在他面前晃动,娇嗲地嗔怪他:“你好烦哦,睡觉也打呼。”
“洗墨,我会打呼噜?”他停住,望着无月的星空,点点闪烁似九天坠下的泪滴。
半响,身前提灯丫环才讷讷地说:“回二少爷,不会。”
“哦?真的?”
丫环扑嗵跪倒:“二少爷,奴婢不敢撒谎。”
她们惊惶失措,倒让他不忍起来。母亲治家严苛,自己又长年在外,贴身近待没有靠傍确实有点凄惶。
这样一个家,她又怎么能呆得下去?没得磨平了她的性子。可没有那性子,她还是她么?
颓然关上书房的门,香擎抽出纸笔,蘸了墨却怔住,竟落不下笔去。
“涵,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猛地掷下笔,他大步走出,也不去向父母兄长辞行,连夜往沙峰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