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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中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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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没多久,层层雾气之中便隐隐约约显露出凉亭的影像。绕过寒冰湖,叶阳聆发现果真有一石砌四角亭巧妙地隐藏于雾障之后,不仔细找便很难发现。
伏月一脚踏进小亭,掀开中心石桌的薄板,变戏法般捞出两方厚垫铺于石椅之上。叶阳聆瞪大双眼颇为惊奇。
“这石椅怕是吸了湖的凉气,奇寒无比,即便三伏天也不可直接坐于石面,否则必得风寒。”说着便坐了上去。
聆跟着坐上垫子,却还是感觉得到一股凉意自下传来,稍坐片刻便没了那感觉,想必是在石桌中贴着石壁的缘故。这垫褥有一尺来厚,坐着极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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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半晌,伏月像是有些感慨:“我六岁开始便跟着夫子天南地北地跑。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宫里。只可惜自打夫子被贬之后便没那种机会了。”
叶阳聆一时有些怔愣,方才还想着不可期待……,片刻反应过来,来不及欢喜,惊道:“我还当王爷不爱外出,今日肯登山,聆已觉着难得……”
伏月的双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摇首,微微一笑:“夫子当年贵为天下第一相却玩心甚重,只要得出巡机会必借机游山玩水。我亦好玩,又是夫子唯一弟子,自是夫子去哪我去哪。”
天下第一相?叶阳聆呆了一呆:“莫非王爷的夫子是莫深莫大人?”难怪伏月解得了蚀骨之毒。
世间谁人不知天下第一相的莫深?那人的传奇只怕是如今的谨公都望尘莫及,说是媲美诸葛孔明都无人反对吧?叶阳聆已不记得当年他爹对莫深有过何种评价,而就是关外周边番邦蛮人,提起皇朝莫深也是满脸崇敬,可见莫深已是闻名天下。
伏月颔首:“正是。夫子遭贬后我便没再出游过,一则忙于揽权无暇他顾,一则因易容太过麻烦。”
闻得伏月这般话,叶阳聆不自觉地点点头,这张脸是不可就这么着外露,否则怕是真有人举着香对着他三跪九叩吧?
“当年我处心积虑夺权不过是想为夫子平反,真正动作之后才发觉当初的想象过于简单了。待我好不容易掌控了相当势力,夫子却已逝。他知我心性,怕我放不下旧怨肆意报复,一来毁了我自己,二来毁了祖宗打下的基业,便留下遗命逼我不得不从。”再度浮上愁绪,伏月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不提也罢。只待沛言登基之日尽早到来,我也好卸了这身上的担子。”他不是神,他也会累的。
叶阳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王爷劳心劳神掌控政局,就只是为了辅佐沃王助他登基?”其实,众人心里皆清楚只有伏月才是最应登上九五之尊的人。
伏月转头望向叶阳聆,聆也不回避,坦然回望。片刻,伏月移开眼,淡淡道:“所有人都这么想,却只有你和谦煜敢这么问我。我无意称皇。”到了现在,怕是想称也称不了吧。说罢,便不再言语。
叶阳聆明白自己那番问话是冒然了,却不后悔,只是轻叹:“大家都认为王爷是不该对谁称臣的。所有人都认为王爷才是真正的主子。”
闻言,伏月只是浅笑。
二人就那么带着一丝悠闲地坐于亭中,即便不说话也无妨于此刻的惬意。
未几,伏月又问道:“聆,以你才智假以时日便可出任三公之列,你想入仕途吗?”
叶阳聆还在垂眸暗自替伏月惋惜,乍听这么一句便有些茫然:“王爷何出此问?”
伏月瞥眼过去,来了点兴致:“你就没想过给你爹平反,为叶阳家争回那口气?”
叶阳聆想也不想地摇摇头,豁达一笑:“伴君如伴虎,我爹就是个例子。我还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便是入了官场,怕是还没来得及给我爹平反,就被不知哪个与我爹有旧怨的谁暗中参了一本。聆可不想成天提心吊胆的。”
待在王府多逍遥,府中事务不算多,他平日里读读书,与王爷弈弈棋,泡泡温泉,时不时还能见着王爷练练武,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他何必没事儿跑到朝中瞎掺和找罪受?
又道:“何况又何必为那意气之争折腾自己?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若老惦记着哪些陈年往事,岂不活得很累?即便是为我爹平了反,我爹也活不回来。聆打小起就没什么宏大志向,到如今就一个念头,只盼着能一辈子服侍王爷,聆便心满意足了。”
他从未想过什么为官为政光宗耀祖之类的,自打被流放关外,成天只是为生计发愁,哪里有心思想着什么志向抱负,最多也就盼着落个好死早日解脱。被谦煜救下已是暗想上辈子烧了好香,又让他遇了伏月,报恩都嫌不够,压根儿没工夫想着这些个事儿。反正他已然不肖,便是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入不得祖坟,就当叶阳家没那么个人吧。
这小子倒是想得开。伏月想了想,也对。看那一脸好欺负的样子,怕是只能把他送到翰林院编编史籍才不至于哪天被人陷害了去。
不过,他亦无意送聆去他视线之外的任何地方。
“你既无意入仕途,那等我心愿完成之时,你与我同去云游四方,如何?”他早已打定主意,一旦沛言登基,他便要游遍天下名山河川。
叶阳聆怔了怔,满心的欢喜一股脑地涌上心头,禁不住露出暖意四溢的笑容:“只要王爷不嫌弃我碍手碍脚,聆定会一直一直跟着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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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月望着他那灿亮不已的纯净双眸,微笑着垂眸转头,掩饰眼中的一丝失落。
即便是聆不愿陪他同往,他也会绑他在身边。
无论何时,无论聆是否愿意,他都无意放开这已在手心的宝贝。
每日都能看到这张笑脸。这,应该不算是强求吧?
伏月心中暗叹,何时开始的,他竟陷得这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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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伏月拢拢黑袍:“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这会儿在寒气中坐久了点,四肢已有些僵硬。
叶阳聆闻声颔首,拾起那垫子打算放回原处。刚走近几步,伏月已掀起了石板。
他的目光定在伏月撑住石板的手臂片刻,一语不发地将垫子塞回空心石礅中。
石板不厚,虽不算轻他使点劲儿却也不是掀不了。可伏月却为他掀起了那石板,还等他走离了几步才放下来。这是一位王爷会做的事?
叶阳聆抬眼望向伏月,目光中有一丝不解。伏月不明所以地回望:“嗯?”
叶阳聆摇摇头,只是温温一笑。
王爷是不相信他能掀得起那石板,还是在怕----
石板伤了他?
迎面一阵寒风扫过,聆却觉得有些热。甩甩头,发现伏月已站在亭外望着他等他了便急忙迈开步子。
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现在应该担心要怎么回去吧?看样子,王爷八成又要拎着他飞回去。
叶阳聆愁眉苦脸地望着来时的路,有些小心翼翼地窥探伏月的表情,那个,又要飞吗?
伏月却已揽住他的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抓紧了。”
连忙咬紧牙关瞪大眼。
咻的一声,二人的身影便隐没在崎岖的山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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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已经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榻上的人辗转反侧久不能眠,末了,叹口气又起身坐了起来。
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即使是朝中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从未让他如此刻般夜不能寐。
伏月蹙着眉,取过皮裘披在身上,靠着床头。
每每入睡,只要一合上眼,就见聆温温和和地笑着在眼前晃。
挥之不去,日复一日。他若想安睡便只能自点睡穴。
自嘲地勾起嘴角。
伏月啊伏月,你竟也会这般狼狈,你竟也有得不到的人,办不到的事。
心隐隐作痛。
旁人也会像他这样渴望某个人么?
渴望拥着他,渴望触摸他,渴望时时刻刻绑他在身边,恨不能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也分离不得。
可是……
眼神黯然。
他并不在乎聆是男是女,却在意那番过去。他不敢露出一丝端倪,生怕吓到他为他厌恶。
他的目光分明已离不开那少年却又不能让他觉察丝毫反常。
他无法承受聆那总是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眸中浮现排斥的眼光。
埋首于膝间,伏月深深叹息。
他几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如此怯懦,连示爱的勇气都没有。那睥睨众生的晔王爷哪里去了?
情字伤人,他分明感到心中已有了一道裂口,时时血流不止。
再这么下去,他会疯了吧?
平日里虽是照常看书,心思却系在他身侧五步之外的人身上。若是议事,也时不时便走了神儿,沾上那么点关系的便会联想到某个人。
眼一凛,伏月倏的一声站起身便向外走去。
早也罢晚也罢终究会有个结果。他要去聆那里。
卧房相隔的堂屋壁炉内炭火燃得正旺,为防干燥而熏燃的花露内即便加了安眠草药也无济于事,幽蓝的火苗因那匆匆掠过的身形带出的风而颤动不已。
猛然间,火光剧烈抖动,房门敞了开来。
迎面而来的细密冰点霎时冷却了头脑,伏月呆呆地望着门外。
借着屋内微弱的火光,望的见的,羽毛般轻柔的雪花悬浮于天地间,随风狂啸起舞,漫天飞扬。
而那路,那树,那屋顶,已然裹上厚重银装,广袤无垠,素了凡尘所有色彩。
下雪了?
伏月长长的睫毛挂满霜珠迷了视线,这才回神。
因为聆的陪伴,让他几乎忘了,其实早已是冬天了啊!
伫立半晌,伏月复叹一声合上门。
罢了,他还是再点一下睡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