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

18、十八

　　被前原佳彦这么瞎搅和了一通，徐天胸中的郁结之气顿时散去了许多。
　　在日本多年的压抑，对南京政府的失望，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徐天以为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意气风发早已随风而逝，直到那天晚上他出手杀人。
　　那天晚上的各种场景历历在目，不把中国人当人看的各种凌辱和屠杀，每天都在上演，而且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是被迫，也是胸中那股埋藏日久的恶气的爆发，那时的情境，他不是没想过跟那群毫无人性的侵略者同归于尽，但，心中那丝悄然生起的遗憾也随之而来，包括对母亲的歉疚，包括对前原佳彦的亏欠。
　　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前原佳彦时，跟得了老年健忘症似的，总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全不记得！
　　天色不早了，前原佳彦扶着徐天慢慢趴回床上，替他盖好了被子，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在床头，就这么靠了上去。
　　徐天默默地看着他。
　　时间有那么几分钟让前原佳彦觉得无比漫长，他叹了口气，眼尾扫向徐天，“虽然我知道我很好看，但是，你该闭上眼睛了。”
　　然而，徐天还是那样盯着他，眼眸不同寻常的幽深。
　　“睡不着？”
　　就见徐天有些吃力地慢慢朝床内侧挪了挪，“你上来。”
　　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前原佳彦干净利落地跳上床，躺下来，拉好被子。因为他明白，只要他有丝毫的迟疑，床上那个家伙也会干净利落地改变主意，然后再没有然后了。
　　徐天眼里露出淡淡的笑意。
　　床不算大，睡两个人正好。
　　“有话跟我说？”前原佳彦侧身转向内侧，两只眼睛好像带着闪光灯。
　　“你会有麻烦吗？”这才是徐天最在意的。他遇上了躲不过也就罢了，前原佳彦却是因为他而卷了进去，何况还杀了那么多日本士兵，万一被人发现……
　　“有啊。”
　　徐天的心一紧。
　　“我每天要去公司，心里老想着你，晚上要来看你……噢~好麻烦啊！”他一本正经地苦恼着。
　　“……说正经的！”
　　“真的。”前原佳彦举手发誓，“反正到目前为止，你，最麻烦。”
　　徐天低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前原佳彦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着，“别胡思乱想了，谁知道会碰上那种事？”
　　“其实那天下午，我正好碰见山下他们把橘秀男的尸体捞上来。我去了一趟汇中饭店，说你有东西落在那儿了，不过没找到。”
　　前原佳彦目光一凝。
　　“天黑的时候我又遇见了阿功……他差点被两个日本浪人抓住，我就打晕了那两个人。然后，阿功的叔叔和浅野先生就把他带走了。”
　　他的手慢慢下滑，停留在他的脖子上，大拇指轻轻磨搓着他的脸颊。
　　“知道了，你不要操心了，我会应付。”
　　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徐天渐渐放下心来。
　　“那些人为什么要抓阿功？”那孩子甚至不会超过十八岁。
　　“他啊……就是课余跟同学一起给海军陆战队那些人发了些传单。”前原佳彦闻言轻笑起来，“反战的。”
　　徐天睁大了眼睛。
　　“可是，他不知道，那群疯子已经几十年都听不进人话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天只好沉默地看着他。
　　“你听说过我父母的事吗？”
　　徐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前原佳彦的父亲是名非常出色的军人，年纪轻轻便已是少将军衔，是日本军方全力培养的新星，可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遇难，与他同行的妻子，也同时遭难。
　　“可事实是，我父母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他们只是带我出去度假。”前原佳彦笑意冷极，慢慢躺平了身体，“军方利用了那次机会，把他们当做了诱敌的诱饵。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做了那次猎杀的牺牲品……而我，要不是因为顽皮摔断了手臂，被迫和顿宫叔叔一起留在了旅馆，我们也一样会死在那次行动之下。”
　　徐天默默抓住他的手，却在下一秒，被牢牢反握住。
　　“所有陪同我父母同行的人都死了，只有岛田老师拼了命逃了出来……他说，第一个炸弹炸开后，我的父母就已经不行了，他们只来得及嘱托他照顾好我，然后……就死了。从那时开始我就明白，这个国家已经不讲道理了，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什么都不会顾及。”
　　“你那时候多大了？”
　　“十五岁。”前原佳彦沉默了片刻，“他们一方面很想好好培养我，因为我有良好的背景和优秀的基因；另一方面却又防着我，怕我知道了真相会找麻烦。”
　　“然后，开始不断往我身边塞人，老师、管家、厨师、侍女……还有床伴。”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慢而尖刻，“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能影响我的，他们都会去拉拢，威逼利诱，从而……控制我。”
　　“可你还是坚持下来了。”他可以选择更轻松地活着，醉生梦死，或随波逐流，都会比现在简单。
　　“可那时，我不知道我坚持下来有什么用……”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十指扣紧，“现在我知道了，是为了遇见你。”
　　“别胡说……”徐天不自在地想收回手，可是，他抓得他实在太紧。
　　“但凡我跟军方跟政府沾上一星半点，但凡我手上沾过一丝中国人的血，你都不会给我任何机会！”
　　徐天说不出话来，可他知道，他说对了。
　　前原佳彦眼波温柔地望着他，在他额头轻吻了一记，关上了灯。
　　“好了，很晚了，睡吧。”
　　“嗯。”
　　前原佳彦闭上眼睛，手还是紧扣着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口。
　　不一会儿，徐天耳边便响起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徐天知道他很久没阖眼了，不管他精神再怎么好，眼里聚集的红血丝还是出卖了他，难为他还有心情跟他插科打诨。
　　是不想自己总想着那天晚上吧……
　　这么想着，被压住的手，终于没有收回来。
　　他缓缓进入梦乡。
　　这天晚上徐天睡得非常沉，以至于早上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前原佳彦已经醒来多时，正靠在床头跟人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徐天完全没有留意，因为他已经被自己的警觉性吓蒙了，然后，鸡蛋熟了。
　　来人不用说，是顿宫医生。
　　他们其实就是在聊徐天的伤势，见他醒了，两人反而同时闭上了嘴，尤其是顿宫医生，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给你取弹片的时候，顿宫叔叔都听见也看见了呀。”前原佳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他跟他说的话，跟他之间的互动，都没有瞒着顿宫医生。
　　徐天脸上红云未退，瞪了他一眼，撇撇嘴道：“那些都是你做的，我什么都没做。”
　　这是翻脸不认账的意思？
　　“你什么都没做？”一字一顿的，前原佳彦微眯起眼。
　　不说话了，徐天警惕地望着他。
　　只见前原佳彦刷刷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领子一拉露出了右边肩膀，那上面，齿痕清晰可见。
　　“这是谁咬的？”
　　徐天的脸更红了，憋了半天，把头往被子里一缩，“不是我……”
　　前原佳彦却不容他逃避，三两下就把他的脑袋从被子里挖了出来，“哦？那我们来比对比对？都在我身上盖了章了，竟然还想赖账！”
　　徐天不干了，嗔怒道：“你轻点，我是病人！”
　　“过几天比对也行。”前原佳彦这才放开手。
　　却见徐天眼里滑过一丝小小得逞的狡黠。
　　前原佳彦忍不住笑出声来，指尖滑过他的下巴，恶作剧似的捏了捏，朝门外喊了一句，“顿宫叔叔。”
　　“你干嘛？”徐天忙推开他的手。
　　前原佳彦却不理他，只等顿宫医生进来，指了指自己右肩上的齿痕，方一本正经问道：“顿宫叔叔，有没有药涂了可以让这个牙印更深一些？”
　　顿宫医生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
　　徐天早已捂住了脸。
　　“顿宫叔叔，我是认真的！”他还非得强调。
　　顿宫医生嘴角一抽，“让他多咬几次。”
　　“わかりました……”前原佳彦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