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

16、十六

　　围剿屠杀的区域集中在平民居住区，进入日侨聚集区，就如同进入了两个世界。不远处枪声爆炸声还在时不时响起，这里却依然歌舞升平，仿佛那里不过是在燃放烟花爆竹。

　　徐天的伤势前原佳彦不敢怠慢，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杀到了顿宫医生家里。

　　顿宫医生是日侨圈里口碑非常好的外科医生，在上海已经行医十多年，五十左右的年纪，瘦小精干的模样，言语却不多。

　　前原佳彦小心翼翼地帮徐天脱去青色长衫，月牙白的衬衫已经被血浸染得触目惊心，除去靠近右肩那一处伤口，后腰处竟也有较大的伤口，更不用提还有几处弹片划过的痕迹。

　　自己身上却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前原佳彦的眸色渐渐变深，直至黑不见底，犹如深渊万丈。

　　“要尽快把弹片取出来。”顿宫医生查看了伤口后，正色对两人道：“可是家里没有吸入设备也没有麻醉剂。”

　　中间有三秒钟的空白。

　　“没关系，就这样取吧。”徐天的声音低低软软的，但不见一丝迟疑。

　　“那好吧，我去准备。”

　　前原佳彦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徐天趴靠在桌上虚弱无力的样子，突然便没了言语。

　　“你想说什么？”倒是徐天，被他这反应逗笑了似的，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灵光一闪，前原佳彦蹲下身子，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要不要……喝点酒？”

　　徐天凝视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麻醉剂你有啊，不如用那个。”

　　前原佳彦一惊，刹那反应过来徐天大概已经洞悉了某些事，当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靠得他更近，目光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里，“我手边要是有那东西，早给你用了，把你锁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徐天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起几丝血色。

　　“不过，用酒也一样。”前原佳彦语气一松，又是那副正经中带着不正经的模样，眼神都跟着色眯眯起来，但也转瞬即逝，继而却是认真又严肃的神情，“考虑一下？”

　　徐天摇摇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的麻木。”

　　所以宁愿要清醒的疼痛？前原佳彦暗暗在心里补了一个问句。

　　顿宫医生临时把家中的客房做了诊疗室，尽可能准备得细致，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医院。

　　“顿宫医生，我可以陪着他吗？”前原佳彦扶徐天坐到床上。

　　“当然。正好也需要你帮忙。”顿宫医生帮徐天摆好了姿势，背部朝向外侧，便示意前原佳彦坐到他身边，“你抱着他，抓住他的双手，尽量不要让他动。”

　　两人的大脑都有瞬间的空白。

　　率先回过神的前原佳彦，没有丝毫疑问，立刻照做，让徐天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而双手早已握紧了他的。

　　徐天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有些不稳。

　　“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徐天深吸了口气，“开始吧。”

　　前原佳彦在他手心捏了两下，仿佛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或者是被他抱着的缘故，周围荡漾的都是他的气息，让徐天莫名地安心了许多。

　　衬衫直接从后背被剪开，白皙的皮肤上深红的血洞，极其醒目刺眼。

　　前原佳彦的眼亦变得血红。

　　然而手术刀切开皮肉的疼痛，镊子撕扯血肉的疼痛，都不是通常的皮外伤可比的，从刀子划落的那一瞬间，徐天全身都绷紧了，紧接着而来的，是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前原佳彦是最靠近他的人，自然他所有的反应都瞒不过他，本来掌握主动的双手早已化为被动，被抓得太紧，以至于指甲已然划破了他的掌心。

　　他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刀的起落，仿佛那并不是他的手。耳边是徐天渐粗的喘息声，他甚至可以明确感受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上越来越浓的湿意。

　　倏地，他看见顿宫医生镊子夹住了一块硬物，心头微凛，右肩不由自主抬了一下。

　　徐天原本清醒的意识，在漫长而无休止的疼痛中，渐渐变得模糊，但他生性坚韧，无论如何竟都不肯出声，只是咬牙强忍着。

　　然而，那突如其来的极痛，几乎要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围，让他大脑瞬间混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而嘴边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他闭着眼睛也根本看不见，本能地张嘴咬了下去，又狠，又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种致痛分散出去。

　　前原佳彦始终面无表情。右肩被死死咬住，浅色的衬衫已慢慢渗出血迹，剧痛无比，可他知道，那及不上徐天所受痛苦的十分之一。

　　清理好右肩上的单片，顿宫医生简单处理了一下，继而来到腰部。

　　那里本来就是徐天的敏感部位，被稍稍碰触，竟让他就有了无法承受之感。

　　顿宫医生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前原佳彦，“跟他说话。“

　　“什么？”

　　“他的身体太敏感了，普通的疼痛到了他这里也会变得非常难以忍受。”顿宫医生耐心跟前原佳彦解释，“你最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可是，前原佳彦表面冷静，实则早已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哪儿知道该说什么，胡思乱想了片刻，只好把憋了两天的话直截了当说出了口。

　　“徐天，我喜欢你。”

　　非但把已经意识模糊的徐天震得清醒了许多，连顿宫医生都惊讶地扫了他一眼。

　　“你听见了没有？我喜欢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日本人中国人，做什么人我们都没得选！你知道我的，我讨厌战争、讨厌杀戮，可是为了保护我要保护的人，我会为之而战！”前原佳彦闭了闭眼，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依然心有余悸，“不要想那么多，在这乱世之中，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就像今天，如果我晚到一刻，如果你没推开我，我们面临的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徐天的呼吸又开始加重，不知道是身体的疼痛还是因为他的话。

　　“你会甘心吗？”仿佛是在问他，又仿佛是在问自己，“我不甘心！我还没有对我喜欢的人说喜欢，我喜欢的人还没对我说喜欢，我死不瞑目！”

　　“所以，我们珍惜现在好不好？如果我们过了这一劫，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徐天的身体还在颤抖，脑袋耷拉着靠在前原佳彦肩上，却仍然没有说话。

　　“回答我。”

　　前原佳彦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顿宫医生的手，当他耳边恍惚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好”字时，镊子刚好夹紧了什么……

　　他心中一凛，果断侧过脸，一手扶住徐天的头，嘴唇已经贴了上去。

　　徐天倏地睁大了眼。

　　前原佳彦就这么看着他，嘴上动作却不停，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亲吻他，想用自己的气息完全将他包围，想把他嘴里的血腥味彻底洗刷干净，想传递给他自己无法言说但又不言而喻的浓烈情感，想把他所有的疼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想让他从此依靠自己永远无病无痛无难无灾……

　　徐天眼里的光芒却在一点一点暗下去，终至完全熄灭。

　　“好了。终于都处理干净了。”顿宫医生后背也已被汗水浸透，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前原佳彦却是愣愣地看着晕倒在自己怀里的徐天，心里堵得难受，但突然间又好像整颗心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