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

1、一

　　民国19年春的一个夜晚，上海公共租界日本大商人三井府邸。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场上流社会的社交酒会正在拉开序幕。

　　极目望去，黑发的、褐发的、黄发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若有消息灵通的记者在场，必会瞠目结舌，这里的客人，不但有英、法、德、美、日等诸国领事、亦有各国在沪上赫赫有名的商界人士。

　　客人们三五成群，手持酒杯，畅聊开怀，场面融洽。

　　其间，有位黑发背头、身材高挑、容貌英俊的青年男子表现地尤为活络，频繁地穿梭于各个“小团体”间，此人风度极佳，人亦风流幽默，三言两语总能让人开怀大笑，甚是招人喜欢。

　　二楼，主人三井隆夫正在给他的女儿洋子介绍今晚的客人。

　　那气宇不凡的年青人极易吸引女人的注意，不一会儿，三井洋子的目光便追随而去。

　　这自然逃不过三井隆夫的眼，“那是前原佳彦，他舅舅是天皇陛下的御酒师，很得天皇陛下器重。他自己也不错，在上海开了一家洋行，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很会做人，人脉非常广。”言下之意，颇有几分欣赏。

　　“听着好像也不怎么样……”嘴上这么说着，洋子的眼睛却始终没从那人身上挪开分毫。

　　“哦……好吧，我本来还想介绍他给你认识，或者一会儿还可以做你的舞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洋子闻言立刻收回了目光，急忙看向三井隆夫，却不想正对上父亲戏谑的眼。

　　“父亲！”洋子顿时满脸绯红。

　　三井隆夫大笑起来，“走吧，我介绍你们认识。”

　　两人说说笑笑走下楼梯，全没注意方才所在的楼下，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正默然靠在角落里。

　　在这个会场里，多是身着西式礼服的各色男女，当然也有身穿和服的男男女女，甚至连其间提供服务的主家下人亦是一派西式装扮。

　　倒不是说客人里没有中国人，而是前来赴宴的中国人亦穿了西装洋服，因为这一场酒会同时也是一场舞会，是为主人家的小姐三井洋子特别举办的十八岁生日庆祝舞会。

　　中式长衫终是不方便。

　　唯有一人例外。

　　不过，也没有人会奇怪地朝那人多看一眼，毕竟这两个月来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孤身一人，耷拉着脑袋，蔫蔫地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垂的眼眸几近完全闭合，仿佛不经意间他便会沉沉睡去。

　　然而，楼上两人前脚刚离开，他便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终于抬起头来。

　　酒会中央正在与人谈笑的前原佳彦极其敏锐地扑捉到了扫过来的这一眼，但随即那双眼立刻又垂了下去。

　　麻烦来了……前原佳彦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正思索着，就见三井隆夫领着一个少女笑容满面地朝他走过来。

　　他心中一动，脸上却已笑意从容。

　　三井隆夫将女儿介绍给在场的各位，寒暄了几句，最后拽住了前原佳彦，“前原君，今天是洋子的生日，希望你能陪她跳开场舞。”

　　“啊！荣幸之至！”前原佳彦一脸受宠若惊，笑意更深，朝洋子礼貌而殷勤地点了点头，“洋子小姐，生日快乐。”

　　“多谢前原先生。”三井洋子粉红着一张苹果脸，羞涩地低下了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前原佳彦一眼，甚是天真可爱。

　　一见这情形，周围的人哪还不明白三井隆夫的意思，皆笑着退到一边将场地留给两位年轻人。

　　不过，亦有闻言面露不悦或不屑的，那位原本站在前原佳彦身边的贵妇人即是如此，轻哼了一声，步子迈得极缓。

　　乐曲响起。

　　前原佳彦对着三井洋子非常绅士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舞会开始。

　　男士英俊，女士漂亮，一双璧人，四周纷纷投来赞叹的目光。

　　谁也没有注意到，起舞之前，前原佳彦朝一旁投射过去一个眼神，极轻极淡的，仿佛只是随意划过的一个眼神。

　　角落里的长衫男子认命地轻轻一叹，很没有精神地朝人群中看了几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一个女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女子眼睛一亮，朝长衫男子报以一笑，随即走到一直神色不佳的那位贵妇人跟前，耳语了一番。

　　贵妇人一扫阴霾，整个人顿时变得明艳照人，朝舞池中间的前原佳彦含情脉脉地望了过去。

　　长衫男子又默默退到了不起眼的角落，不经意地朝那焦点人物回了一眼。

　　前原佳彦自然不会错过这一眼，放下心的同时，却被长衫男子眼底淡淡的狡黠刺激地又清醒了几分，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

　　该不会是……

　　一曲终，掌声四起。

　　三井洋子正想跟前原佳彦说些什么，一位贵妇人走了过来。

　　她朝三井洋子点了点头后，立刻微笑着转向前原佳彦，“前原君，能赏光跳下一支舞吗？”

　　“当然，岩田夫人。”前原佳彦依然绅士，歉然地冲洋子一笑，“洋子小姐，失陪。”

　　两人便滑入舞池。

　　岩田夫人贴得前原佳彦极紧，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眼波流转，极具风情，“洋子小姐很漂亮。”

　　那一厢，三井洋子的目光依然不曾离开前原佳彦，只是脸上已然有了委屈。

　　前原佳彦却只看着怀中人，柔情四溢，“夫人何必妄自菲薄。”

　　岩田夫人“噗嗤”一声娇笑起来，“哎呀，做三井家的女婿不好吗？”

　　“可是我很享受我现在的生活，并不想改变。”前原佳彦立刻垮下了一张脸，十分苦恼的模样。

　　“我也喜欢你……现在这样。”眼波一横，勾魂夺魄。

　　眉毛挑高，金丝边眼镜幽光一闪，嘴唇慢慢贴近对方耳际，前原佳彦故意压低了嗓音，原本就十分好听的声音里又增添了几分诱惑与暧昧，“后面几个字省了吧。”

　　正好音乐停下。

　　岩田夫人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堂而皇之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明天晚上过来我再告诉你。”

　　回眸一笑，正瞥见三井洋子苍白的脸，于是笑得益发妩媚动人。

　　摆脱了岩田夫人，前原佳彦大步走向大厅之外，经过长衫男子身边，微微眯了眯眼，身形却无丝毫迟滞。

　　长衫男子叹了口气，很是无聊地看了看那个走路都挺得笔直的背影，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在离大厅较远的花园一角，四周空旷无人，前原佳彦停下了脚步。

　　“wui～精神一点！”

　　身后跟随的人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我在想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你精神起来？”

　　“大概是没有。”长衫男子打了一个哈欠，眼里瞬间浮起盈盈水光，听声音他离睡过去也就一步之遥了。

　　“做人没意思……”

　　前原佳彦制止了自己抚额的冲动，决定换个话题。

　　“你给我解释一下明天晚上‘我’跟岩田夫人的约会是怎么回事？”

　　“哦。”长衫男子的脑袋又耷拉得更低了几分，“求人总要有诚意的。”

　　于是就把他卖了？前原佳彦危险地眯起了眼，抬手就要去捏他的脸。

　　长衫男子蔫蔫地又加了一句，“明天晚上大通公司的苏老板会在岩田料理店宴请江商株式会社的船越先生。”

　　前原佳彦的眼睛亮了，抬起的手没有收回，改道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勾，“做得好。”

　　长衫男子嫌恶地撇撇嘴。

　　这人爱动手动脚的毛病可改不了了。

　　见他这副模样，前原佳彦非但没生气，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又夹杂着几许戏谑，“岛田君说你温顺得像一只兔子……”

　　长衫男子睁大了眼眨了几下，很是无辜可怜的模样。

　　那意思前原佳彦明白，大约就是“他说得没错”。

　　不过，他却怀疑起了岛田的眼光，亦或者，是这个人掩饰得太成功，甚至瞒过了岛田？

　　“你是不是每天都在跟自己说‘我是一只兔子我是一只兔子我是一只兔子’？”

　　长衫男子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前原先生，我想在中国大概没有男人会对自己做这样的心理暗示。”

　　“为什么？”前原佳彦一脸无辜与不解，上前一步，靠近他，脸与脸的距离只有一指宽。

　　他又来了……除了爱动手动脚他也很喜欢跟人脸贴着脸说话，无论男女。

　　可依长衫男子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你越退让他就会越得寸进尺，于是便也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可是他身上除了淡淡的酒味儿还沾染了几种香水脂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简直有些熏人。

　　长衫男子不由自主捂住了鼻子，却听前原佳彦在他耳边悠然说道：“啊！对了！我听说兔子在中国是个神，专管人间男人之间的情事……啊！真是个很美好的神仙……”

　　“阿嚏！”长衫男子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幸好他转头转得快，否则……

　　“你身上的味道熏得我头疼。”他揉着鼻子抱怨着。

　　这哪儿是温顺可爱的兔子，分明是只穿着兔子皮的狡猾狐狸！

　　前原佳彦当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便乖乖放过他，悠然地露出一排白牙。

　　“天～儿～”

　　果不其然，长衫男子浑身一抖，看向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几分恼意。

　　“不要这么叫我。”自从那次母亲来看他，被他听见母亲这么叫他之后，他就时不时地也这般唤他，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可是……我觉得这么叫很好听。”他在他耳边呼呼地吹着热气，还意犹未尽地又喊了他一次，“天～儿～”

　　前原佳彦的中国话虽然很不错，但发“儿”这个音时，还是有些困难，从而导致“儿”的发音被加重了，本来就显亲昵的小名被他这么一叫，无端端亲昵加倍暧昧升级。

　　长衫男子的脸立刻燥热起来，这一红不要紧直接红到了耳朵根。

　　他猛地推开了前原佳彦，狠狠往门口那边冲了几步，突然一个急停，但也不曾回头，“很晚了！我要回家睡觉了！”说罢，人已出了大门。

　　被推了个趔趄的那位却无恼意，反而笑得身心愉悦通体舒畅。

　　“真有意思……”他抬头望了一眼天，月正当空，繁星满天。

　　“多么好的月色啊……”叹了口气，前原佳彦亦朝大门口走了过去，心里琢磨着，三井隆夫大约也不会在意他更无理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