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帝王 ...

  •   第十八章帝王

      李继恩此时正在头痛。这只妖怪看模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幼童,可是真心刀枪不入,不光肉身刀枪不入,连耳朵一并刀枪不入,而且竟是个惫懒性子,只管躺在那里装死,随便周围人和他说甚么,一概不理。

      大家此时等得不耐烦,已去歇息了,要李继恩亲自在这里看守着永嘉,勿令逃脱。李继恩心里明白,这只妖怪要起心逃走,实在是容易,只是因为凤集被擒住了,才勉强留在这里而已,自己这所谓看守,还不如说是个报信的,一旦永嘉有甚么变化,好及时通知大家。

      大家起驾之后,李继恩也不再保持那个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的微微躬身的姿势,叫人从尚食局要来几碗菜一壶酒,两个小黄门伺候着,自管自有滋有味地喝起酒来。

      闻到酒香,永嘉却动了动,嗅了嗅飘来的味道,心道:“甚么破酒,这样香。”

      他此时已想明白刘仲文是给他做了个局,想想之前在刘府那样肆无忌惮的吃酒,也晓得大概是那时露出了马脚,因此此时虽然馋的厉害,却不敢再讨酒吃。此时身上其实还是没甚气力,刘仲文给的那枚小小的衣带钩委实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方才已经试过,这些人却再不给自己东西吃了,所以怎么也要把蚩尤珠要回来才行。

      想到蚩尤珠,他便想起那会子刚刚被困在石牢中时的情景,不晓得怎么一时情急,竟然没有蚩尤珠也变了身,现下也没觉得那次变身对自身有甚么影响,大概是要长大了,终于能偶尔变变身?他也没处问去,自己迷糊了一会,便丢去脑后不想了。

      躺在地上这半天,硬邦邦冰凉凉的石头睡起来真心不舒服,更是好生怀念阿羽温柔又带着香气的怀抱,也不晓得阿羽此时怎样,那样浓的血气,他必然是受了伤,只恨自己没跟在他身边,竟叫他受了苦。

      想着想着,渐渐便隐约闻到了阿羽身上的味道,这大约就是阿羽说的甚么境由心生罢,想他想得紧,竟能莫名其妙闻到阿羽的味道。永嘉再嗅了嗅,心中有些迷惑,这个味道,怎么越来越重了?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顺着细细的栏杆缝向外望,却见李继恩已经丢开酒菜站了起来,门口人影晃动,有人低声向李继恩报信,说刘相将那人带进宫,现在已经去见大家了。

      李继恩一惊,这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啊?怎么会带他进宫?他无暇多想,吩咐小黄门和羽林军好生看守着永嘉,便匆匆向大明宫那边赶过去,一路小跑,等到了宫门口,刘仲文已带着凤集进去了。他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李淳已看见顺着墙角进来的李继恩,并未在意,他更在意眼前这个在天子面前昂然站立的人。他一身白衣沾染着灰尘鲜血,还有很多地方撕破了,头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沁出了血迹,分明肮脏狼狈已极,却依旧风姿翩翩,似乎即便被踩进泥土里,也还是那个如清风明月般的魏晋佳公子。

      对这个人,他爱过,恨过,依仗过,提防过,仰慕过,也嫉妒过。可是无论如何,即便此时已经落入自己手中,也没法子看低这个人。

      他看着凤集,二人目光相接对视片刻,李淳挥手道:“子羽留下,其他人都下去。”李继恩等人都是一呆,刘仲文的眼中已经掩盖不住嫉恨,却都不敢多说甚么,唯唯退了下去。

      凤集微微一笑,道:“事到如今,陛下还敢和臣单独谈话么?”

      李淳神色复杂,望着凤集半晌,道:“朕信你不会害朕。”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凤集淡淡道,“如今陛下以对臣起了杀心,臣有甚么理由不会害陛下?”

      “因为子羽心怀天下。此时杀了我,天下会乱。”李淳道,“即便你手握藩镇节制之权,他们也都听你的话,你也不会反。”

      凤集默然片刻,叹道:“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臣也不会引颈就戮,陛下要逼得太紧,臣还是要反抗一下的。”

      李淳恳切道:“子羽,你我君臣一场,朕一向倾慕你的才华人品,无论你说的话多么大逆不道,朕都没有责怪过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妖怪,伤了你我君臣的感情?何况不论君臣,单以你我多年的情分,你也不能眼看着我被怪病折磨到死罢。那个妖怪的血能救我,只有你能取到他的血,请你帮帮我。”

      凤集看着李淳,无奈道:“陛下是从何处听来这种无稽之谈的?永嘉是妖怪没错,不过他的血并不能治病,倘若能治陛下身上的病,我怎么会隐瞒不献?”

      李淳低声道:“他的血或许不能治病,却能让人长生不老,只要不死,便是病不能彻底好了,又算甚么?”他语气渐渐加快,“子羽,喝了那妖怪的血,你我都能长生。原先你不是担心我的后世子孙未必都像我,而后世的臣子也未必代代都有魏徵那样的贤臣么?只要咱两个喝了永嘉的血,这些就都不用愁了,你我君臣相得,便可给天下百姓一个长长久久的治世。这难道不是子羽一直想要的么?”

      凤集微微摇头:“月盈则亏,这天下便没有长长久久的圆满。陛下想要的,以非人力所能及,即便喝一百只蚩尤的血,也做不到。而且这个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陛下如今已将天下视为自己一家之物,如此的长长久久,真的是天下人想要的么?”

      李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好,就算是天下人的天下,总要朕来管理罢!当今之大唐,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比朕更好的皇帝么!朕能经营一个治世,就能经营更大的盛世,只要给朕足够的时间!可是如今朕就要没有时间了!”他目光灼热,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凤集,“永嘉是个蚩尤,吃了蚩尤的心头血便能够让朕延寿百纪,子羽,你不愿意朕长生不老,可以,只要能多给朕一点时间就好,朕不想天下未定就遗憾死去!只要那只妖怪一滴血就好!子羽,你要明白朕的心意!”

      “人的贪念,永远无尽无休,陛下得了第一个百年,便会希望有第二个百年。”凤集定定地望着他,“善始者繁,克终者寡。帝王的无尽长生,便是黎民的无尽灾难。陛下,您要求的,臣,做不到。”

      李淳的脸色铁青,他坐回座位,重重吐出一口气,喝道:“李继恩!”

      李继恩应声入内,李淳吩咐道:“把人带来。”李继恩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向两旁打开,只见门外石板地上,密密麻麻跪着高矮胖瘦男女老幼数十人,旁边一人拱手侍立,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王希平。

      凤集心中一片冰凉。

      是王希平。是他。

      真正能置他于死地的,原来并不是他时刻提防的皇帝,而是他。

      这群人里,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姊妹,有他当年费尽心思保下的顾家旁支遗孤,有陶宣留下的母子二人,还有座师门下仅存的几个同门。

      这些人,有些是天下人都晓得和他有关的,有些,则是完全的秘密,只有王希平和他少数几个人知道。可是此时,一个不落的都在这里了。

      “朕再问你一遍,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一日不答应,朕便杀一个,看着人挺多,足够子羽犹豫好些天了。”

      凤集用力闭上眼睛:“这些人都与臣毫不相干,带来作甚。”

      李淳冷笑道:“毫不相干?好啊。”他扫视了一下阶下众人,指着一个人,“就那个,带过来。”

      羽林军从人群中揪出一个少年,推到了人前。人群骚动了一下,羽林军明晃晃的刀子下,却没人敢反抗。

      李淳问道:“这人是甚么人?”

      王希平躬身答道:“此人姓柳,柳凤溪,是柳家嫡支第四子。”

      李淳看看那个少年,又看看凤集,道:“嗯,果然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微笑着问那少年,“多大了?可曾启蒙读书?”

      那少年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泪答道:“回禀陛下,草民今年十年有二,随着冯谷友老先生读书。”

      “冯谷友?他眼光甚高,你居然能拜入他的门下,想来学问是不错的。”李淳笑了笑,道,“切了他的右手。”

      如狼似虎的羽林军按住了少年,少年大哭挣扎起来,人群中一个老者扑倒在地,用力磕头,求道:“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

      随着众人嘶声裂肺的哭喊,羽林军的刀子重重落下,骨肉分离,少年手腕处血如泉涌,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这是他嫡亲的阿弟。

      一身而已,原来,原来只是自己痴人说梦。

      凤集重重跪了下去:“陛下,你如今所作所为,与桀纣何异?史书上,将会怎样评价这样的陛下!”

      李淳咬牙道:“若朕如了愿,史书便都由朕来写!”

      他的亲人,他的同门,他庇佑的人,在那里哭喊着,哀求着。他们并不知道皇帝要凤集去做甚么,只晓得只要凤集一点头,他们就都活了,凤集不点头,他们就会死。

      无数声音像刀子一般割裂着凤集的身体,他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陛下,容臣考虑一下。”

      李淳挥手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清楚了,再来答朕。”

      凤集跪在那里,心中瞬间转过无数条法子,却没有一种能解开此时的困境。眼看着那根细细的香一点一点燃烧,身后人群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的身躯烧灼出无数大洞。

      怎么办?

      怎么办?

      永嘉固然没有长成,他此时的血并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威力强大,可以让凡人多活几百年,但从自己身上看,自己这些年少病少痛,年逾四旬不显老态,定与永嘉有关。一旦得了蚩尤血,延年益寿是一定的。无论如何,不能让已经接近疯狂的李淳得到永嘉的血!

      可是该怎么办?

      香不断的变短,眼看便要燃尽,原本无比安静的大殿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李淳怒道:“外面怎么这么吵?”

      李继恩匆忙跑出去查看,片刻脸色难看的回来,悄声禀道:“大家,是卢小郎君,骑着马闯进宫里来了,现在已到门口,羽林军只怕拦不住,这……”

      李淳面色阴沉:“他来做甚么!”

      李继恩苦笑道:“这个,老奴也不清楚。”

      李淳恨恨道:“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赶紧把外头那些人拉下去!”

      李继恩连忙领命,推推赶赶的将大殿外的人匆忙要带走,卢小郎君快马已经冲了进来,到殿前跳下马,见到那群人,面色铁青,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大殿。

      李淳面色不虞:“无旨入宫,你可知罪?”

      卢小郎君竟也不跪,冷笑道:“无非是个死,你如今还怕多杀我一个么?”

      他转头看看跪在那里的凤集一身的血迹尘土,又转身问李淳:“子羽犯了甚么罪?为甚么将他抓起来?”

      李淳挥手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与子羽兄弟相称,怎么会无关?你要抓他,总要有个理由!”

      李淳哼了一声:“这不是该你过问的事情,你如今只是白身,无旨入宫本该处死,念你是卢相的幼弟,朕网开一面,还不速速回去。”

      卢小郎君大声道:“我不过问,还有谁敢问?!子羽虽然一直没有实授,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大唐的白衣宰相!是国之重臣!你无缘无故要抓他杀他,就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么!”

      李淳脸色越发难看了:“朕既然抓他,自然有抓他的理由,你要问,就去问刘仲文,他负责御史台,不该来问朕。”

      “刘仲文?”卢小郎君冷笑道,“若不是他,我还不晓得陛下竟做出了这种事。抓子羽,杀十二郎,陛下,你还有甚么不敢干的?”

      凤集霍然抬头:“十二郎?”

      卢小郎君恨恨道:“幸好十二郎机警,虽受了些伤,总算逃掉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身赤红如火,“十二郎的刀在此,刘仲文也都招了,说他所作所为都是陛下的授意,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可愿意给我个解释?”

      十二郎……凤集暗想,刘仲文这是怕与自己的对话给十二郎听了去,先斩后奏,杀人灭口。

      李淳虽然不清楚刘仲文因何故要杀十二郎,但此时此刻却不愿解释,怒道:“这种话是臣子该问的么!李继恩!把他拉下去!”

      卢小郎君大喝一声,横刀加颈:“你不说清楚,我就死在你眼前!”

      李淳挥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缓缓落下,他看着卢小郎君:“公南,你这是在逼我么?”

      卢小郎君面露戚色:“不是,我是在求你。二郎,你不要再胡闹了,看看你如今,像甚么样子?”

      二郎?李淳恍惚了一下。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看着这个自小的玩伴,幼年那些欢乐从久远的过去中又鲜活了起来。

      卢小郎君跪了下去:“二郎,不要再吃那些药了,生死有命,你聪明一世,何必被那些药迷了心智?”

      生死有命?不!生死要由我来定!

      李淳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胡说八道!哪有甚么药!还不下去,真的不怕朕杀了你么?”

      卢小郎君热泪滚滚而下:“我知道,我这样忤逆,你从来不怪我,是念在咱俩打小的情分,你不是因为我哥哥才不敢杀我,而是硬不起心肠杀我。”

      李淳扭过头去,吩咐李继恩:“把小郎君送到后宫,叫皇后好生管教,没我的话,不准放他出来!”

      卢小郎君面如死灰。

      卢家上下荣辱都与这个人休戚相关,与宫里的皇后休戚相关,搬出了整个卢家,即便是他,也不能再做甚么。

      凤集望着这个变得非常陌生的皇帝,良久,慢慢伏下身去:“放了那些人罢,臣,如君所愿。”

      永嘉已坐了起来,目光灼灼盯着门口,阿羽的味道实在太过清晰,几乎和蚩尤珠的味道一样浓郁,他必然也在这个宫城里。果然,等了一阵子,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门口白影一闪,凤集已快步走了进来。

      这个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翩翩佳公子,此时的表情却是难得的紧张。“永嘉。”

      永嘉欢乐地答道:“我在这里!郎君来接我啦。”

      凤集走到石牢前,才要伸手去抚摸永嘉,旁边的羽林军已经一把格开了他的手,道:“不准碰他!”

      追在凤集后头的李继恩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道:“柳相公是奉旨来的,休得无礼!”

      凤集也不答话,重新伸出手去握住了永嘉的手,低声问道:“你感觉怎样?可有甚么伤损?”

      永嘉笑嘻嘻道:“不曾伤损,这些人哪里伤得到我。只是关在这里气闷,想出去。”

      凤集心中一酸,转头向李继恩道:“把石牢打开。”

      李继恩犹豫了一下,凤集已怒道:“他有心要打破石牢也是轻而易与,只是不想伤到你们罢了,还不速速打开!”

      李继恩吓一跳,从未见过凤集如此声色俱厉,慌里慌张自袖袋里摸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石牢的一处机关,扳动机关,石牢四周的栏杆便轰隆隆向四面退去,露出永嘉小小的身子来。

      凤集一个箭步上前,将永嘉牢牢抱在了怀里,轻轻叫了一声:“永嘉。”

      永嘉蹭了蹭他的胸口,应道:“在。”

      凤集心中有块地方一下子塌陷下去,变得柔软异常,他又叫了一声:“永嘉。”

      永嘉有些迷惑,抬头要看凤集的脸,却被他牢牢按住了,听到凤集又重复了一遍:“永嘉。”

      永嘉眨眨眼,应道:“我在。”

      凤集的双臂收紧,只觉自己肩头那块红痕如火一样在烧,他低头在永嘉耳边轻声问道:“永嘉,你怕不怕死?”

      永嘉心头一片迷茫,凤集低低的声音继续在说:“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现在陪我一起死,你怕不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帝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