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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长生 ...

  •   第十六章长生

      露出马脚的并不是天真的永嘉,反而是心机深沉处处小心的柳凤集。

      而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正是刘仲文。

      许多时候,再机密的事情也瞒不住有心人天长日久的观察和探究。刘仲文恰好便是一个有心的人。

      平心而论,刘仲文和柳凤集并没有什么仇,柳凤集的才能足以压他一头,可此人偏偏一定要做个白身,所以对刘仲文的仕途并无威胁,可是自从他入京以来,已经这么多年,他已走到皇帝身边,任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是实打实的帝国宰相,炙手可热,早已不限于义阳长公主的面首那样简单,但还是无时无刻不在被人拿来和柳凤集对比。而对比的结果,永远是刘郎七八分肖似柳郎,可惜不如柳郎。

      他永远是那个用来衬托柳郎如何出色的可怜人,他一身锦绣华美的紫袍,在柳凤集的白衣面前黯然失色。

      所以他没法子不去注意柳凤集,在不为人注意的时候,盯着这位柳郎的一举一动。

      那是一次春末,君臣围猎,李淳是马上的帝王,虽然养尊处优很多年,依然纵马弯弓,收获颇丰,晚上,在猎场大帐前燃起了盛大的篝火,君臣欢宴,炙肉吃酒,好不快活。他的席位挨着柳凤集,但微微错后一点,以示对这位白衣宰相的尊敬,所以他看的很清楚,柳凤集割肉时不慎割伤自己的手,真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意外,可是那个不晓得跑去哪里玩耍的童子,却如未卜先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凤集身边,掏出干净的帕子,给柳凤集裹好了那道虽然很深却并不显眼的伤口,之后再没有离开,一直守在柳凤集身边,小小的身子仿佛依恋般依偎在柳凤集身上。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可是刘仲文看得很仔细,也很清楚,在那童子贴住柳凤集的时候,柳凤集的左肩头和永嘉的左前臂,同时闪烁了片刻微弱的红光,那绝不是篝火映出的光,而是自内而外,从身体里发出的光。

      然后第二天,刘仲文敏锐的发现,柳凤集手掌上的伤口已经无影无踪。

      旁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件小事,刘仲文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找机会假做不慎,烫伤了柳凤集的手臂,这种烛火的烫伤即便伤好了,往往也会留下细微的伤疤,可是隔了几日再去观察,那里并没有任何烫伤过的痕迹。

      如果说有父有母有根底的柳凤集不会是个妖怪,那么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童子是个妖怪。

      在经年累月的亲近示好后,永嘉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于是他终于发现了永嘉珍藏的那个小秘密,一个牢牢密封的黑曜石匣子。永嘉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有一阵子非常容易疲弱,看起来好似是生病了,然后一定会被凤集带出京,每次出京,一定会随身携带那个黑曜石匣子,每次出京归来,永嘉必然会比出京前显得更为神采奕奕,精力充沛。

      再仔细深入的去观察,他发现了更多的奇异。

      永嘉的饭量并不大,甚至经常不怎么吃东西,但凤集从来没有因此担心过他饿肚子。

      永嘉非常喜欢金银,没少从卢小郎君那里明抢豪夺,凤集更是经常把李淳给他的赏赐转手给了永嘉,可是得来的这些金银,并没见永嘉拿来用,也没有摆出来做装饰,更没有送人,这些年积攒下来,便是熔在一处,说不定也有了半屋子,可是进入永嘉的小屋无论怎么仔细看,也找不到那些金银的痕迹。

      永嘉随身的武器永远是石刀,他的小屋里头也极少看到铜器铁器,更多的是木质或者石质,可是永嘉并不是忌讳那些铜器或者铁器,看到时,不像是害怕,反倒是发自心里的喜欢。

      永嘉从来不会受伤。

      永嘉还无意中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叫做谢十四娘,是陈郡谢氏的女儿。刘仲文借着自家妻子是陈郡谢氏之后,几乎翻遍了谢氏族谱,无论本族旁支,甚至依附而来的那些或有血缘或无血缘的谢家,他全查了个遍,找到了不下几百个谢十四娘,可是近几十年来,绝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娘生下过叫做永嘉的孩子。他反而在谢家听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在几百年前的西晋末年,陈郡谢氏曾经有过一个谢十四娘被一个叫做伯鸾的妖怪所迷,后来又被妖怪抛弃,逃回族里时恰逢永嘉之乱,她无力自保,死于乱军之中。

      时隔几百年,每经丧乱,他在谢氏族中已经找不到关于这个谢十四娘的更多记载,只能从谢家老奴口中听到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这些老人说出来的点点滴滴,似乎都那样荒诞不经,他们居然说那个妖怪生食金铁,刀枪不入,力大无穷。

      谢家人都把这些当做野史闲谈,并没有甚么人在意,说完了一笑了之。可是刘仲文心中明白,这并不是甚么野史,死于永嘉之乱的谢十四娘给自己儿子起名永嘉,不正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么?而且永嘉还有个很少会有人提起的字,正是鸾停。

      伯鸾因谢氏而停之。

      一切都对上了号。

      在还不知道怎么利用这个巨大的秘密之前,刘仲文决定把它深深的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泄露一星半点。表面上,他一如平时,对永嘉和蔼亲切,言笑晏晏,对柳凤集礼敬有加。但是这几年,随着风疾日重,李淳渴求长生的心越来越热切,热切到枉顾群臣的劝谏,竟然开始服食丹药,刘仲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天下最尊贵的人是最最无法抵抗长生的诱惑的,他有太多希望永远拥有的,有太多害怕会最终失去的,有太多对年老,对疾病的恐惧。他拥有的最强力的武器就是他自己,当这个肉身开始衰老,他便开始失去,及至死去,他便将一无所有。即便陵寝修的多么豪华壮丽,即便随葬的物品多么丰厚,那都是死后的世界,那个世界如此未知又令人恐惧,这种巨大的恐惧彻底混乱了君王已经渐渐迷惘的心,一如当年那位英明神武开创贞观之治,美名传于天下的李唐天子、天可汗——唐太宗。

      在面对死亡这种巨大的恐惧面前,在可得长生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当年的从龙之功和十几年来兢兢业业的辅佐都不算甚么,如今的柳凤集对于李淳来说,已经变作个可资利用的工具,可以利用他,得到永嘉。

      凤集并不知道李淳和刘仲文的密谋,这对君臣近日的确经常会面,但刘仲文每次都会带着胡僧道人入宫,这简直是李淳被诊出风疾之后的常态,他对如何劝服李淳放弃长生不老这件事还没想出甚么好法子,只好先着人四处寻访名医,试图解开风疾这个纠缠李唐皇室几百年的诅咒。

      而且他还有件事情要忧心,那便是永嘉。

      十几年的时间对于一个蚩尤来说,无非弹指一挥间,虽然在京中甚是无聊,但永嘉有吃有玩有凤集在身边,倒也等得住,可是不晓得是不是这些年金银吃的多,永嘉似乎长大了一些。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个稚龄童子,但变身后的头角和麟甲较之前都硬了许多,而且对蚩尤珠的需求越来越频繁,十几天不得亲近一次,便明显看得出疲弱。可是凤集身在朝廷,没法子如此频繁地带着永嘉躲出京城,让他抱几天蚩尤珠补充元气,自己家中又人来人往,避不开他人耳目。想来想去,只好在城中悄悄赁了栋宅子,让永嘉隔段日子就去那边住几天,关门闭户,在屋子里尽情舔几天蚩尤珠。

      永嘉哪里是闲得住的性子,被凤集管束在身边时还算老实,一旦放出去单住,简直便如出了笼子的小鸟,怀里揣着蚩尤珠,头角峥嵘的都敢套个连帽斗篷就跑出去逛西市。

      西市毗邻开远门,跨越茫茫大漠进入玉门关,历经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翻越乌鞘岭,艰难跋涉几万里东入长安的客商云集于此,带来无数奇异珍贵的金珠宝贝,交换这里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还有百戏角抵,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永嘉仗着身子小,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东瞧西逛,逛来逛去逛到了一家酒肆,这家酒肆门口不是常见的酒坛子,而是高高摞着好些鼓着圆滚滚大肚子的木桶,酒肆中飘出的酒香甜美异常,闻着竟是蒲桃酒的味道。这种酒甜香适口,果味扑鼻,永嘉尝过很是喜欢,可是凤集一直管着不让他多喝,今次终于没人管了,永嘉大为兴奋,便兴冲冲跑了过去。

      当垆的是个胡姬,高大白皙,碧眼金发,腰肢柔软,也是个美人,可惜不入永嘉的眼,他左右瞧了瞧,这里的人实在是多,便不敢多说,用帕子裹着手掏出通宝,买了一木桶蒲桃酒,抱在手上美滋滋地跑掉了。被满肚子馋虫勾引得忘乎所以的永嘉只道自己头角麟甲都包得严实,没人会发觉有异,却忘了他一个两尺童子抱着大木桶招摇过市会是何等惊世骇俗。

      这等奇异事自然会有人报到市令处,而市令自然也会将之报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刘仲文,所以刘仲文便在下一次对柳府的例行拜访时,带了一小翁上等的高昌蒲桃酒。

      永嘉很喜欢这个言笑晏晏态度可亲还能顽得花样百出的美人儿,刘仲文又总是提前好几天送拜帖约日子上门,所以每次他上门,永嘉都在,这一瓶蒲桃酒,自然让永嘉大为欢喜。他上回买的酒虽然香甜,但比起刘仲文带来的还差得远,尝了一次便欲罢不能,瞒着凤集和刘仲文讨要了好几次,刘仲文是有求必应,开始他还有所收敛,晓得自己毕竟不是人,人前吃醉说错了甚么,可不大妥当,日子久了却越来越松懈,好几回都是在刘家吃酒吃倒了,睡醒一觉再溜回自己住的小宅子。

      心花怒放的永嘉并没留意到,他每次和这个美人柳郎吃酒的时候,帘后却一直有个人,正在紧张地盯着他。盯着他端起纯银的酒盏,盯着他吃下满盏美酒,盯着他懒洋洋吃完酒伸出舌头舔了舔盏沿,盏沿便如融化一般,弯下去肉眼可见的一道弧线。

      醉倒的永嘉也不知道,他毫无戒心呼呼大睡的时候,已经有人拿着薄如蝉翼的钢刀在他身上斩过,吹毛断发的利器却在永嘉身上连一道白痕也划不出来。

      永嘉确凿是个妖怪,一个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妖怪。一个古书中载有,生吞金银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蚩尤。

      一滴蚩尤心头血,凡人可得百年寿。

      李继恩的回报让李淳的心活泼泼地跳跃着,古书里说,吃了蚩尤一滴血就可得百年寿数,若是将这只蚩尤整个吃下去,是不是就能长生不老?

      永嘉是妖怪,凤集晓得还是不晓得?他受的伤可以隔日便愈,是不是已经吃过蚩尤心头血了?

      他平日里说着甚么忠君爱国,却守着这样的灵药,竟然不肯献给自己的君王!

      李淳本想把永嘉擒来,直接取血服用,可是永嘉刀枪不入,用甚么法子才能取到他的心头血呢?

      或许,只能那样了。

      元和十九年,被贬谪烟瘴苦楚之地整整十九年的王希平奉秘旨还京。

      隐藏在人群中,看着下朝的官员中那个年届四旬却风采更胜的美男子,那是名满天下的白衣宰相柳凤集,这个翩翩魏晋佳公子的身上,竟然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看上去比那个圣人身边最信任的顾大将军还要年少很多,比起已满头白发老眼昏花疾病缠身的自己,更像是两代人。

      可是王希平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几个,都是同龄人。

      苍天何其不公。

      王希平最新的一封的亲笔信很快寄到了凤集手上,前面还是平日里那些,说些在边荒的苦楚经历,自己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这样的话,却没再求请凤集帮他调回京城,而是诉说自家小儿颈间瘿肿,热苦不堪,闻说昆布可以治这个病,因此请凤集帮他寻些上好的寄过去。这本是小事,凤集怕下人买的不好,永嘉这几天又有些软洋洋不想动弹,他便独自去了一趟市场,先去离得近的东市,奇怪的是那些干货店竟统统没货,只得又去西市。从东市到西市,怎么走都要横穿朱雀街,这是京城纵贯南北的大路,人来人往车流密集,时常有冲撞发生,凤集身穿白衣又是一个人骑马,自然无人相让,在一个转角处,便有一辆不开眼的马车飞快冲出路口,直通通望凤集身上撞过来。

      与此同时,在柳宅窝在软榻上正懒洋洋玩着九连环的永嘉霍然跳了起来。

      是阿羽的味道!血的味道!

      小臂上的伤痕一下子热烫的惊人,永嘉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永嘉前脚出门,禁军后脚就把柳宅团团围了,柳宅平日里除了凤集和永嘉,只有一对老夫妻洒扫炊煮,此时不由得战战兢兢抱成一团,眼看着凶神恶煞的禁军冲进门,直奔永嘉的卧室,一通翻箱倒柜,翻出来一只小小的石头匣子,临行顺手把两夫妻一并带走,关好柳宅大门。禁军们目标明确,动作神速,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邻居都没惊动几个。

      此时此刻的朱雀大街已经乱成一团,许多人喊着“撞死人了!”纷纷围过来,转眼就堵得这一片水泄不通,想看热闹的人怎么挤也挤不进去,一个小乞儿蹲着身子一路往里钻,钻到一半就被几名彪形大汉拎住后颈丢了开去。

      人群当中是一圈衣甲鲜明的禁军,箭上弦刀出鞘,一个清矍劲瘦腰佩一柄赤红长刀的将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昏迷在地上的凤集抱起来,送上了马车。。

      马车周围层层叠叠的帘幕遮住了周围人的视线,帘子里头一直等待着的李继恩从袖中掏出一小包药,用指甲挑了一小撮,轻轻吹入凤集的鼻孔。

      马车微微一晃,又重新动了起来,周围开始还是一片嘈杂,过了一会,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一阵,听得蹄声得得,带起了阵阵回音。

      李继恩是如此熟悉这种声音,这是经过朱雀大门宽阔厚重的门洞一定会响起的回音。过了朱雀大门,就是宫城。

      他袖着手靠在车壁上,望着凤集微微出神。

      扪心自问,当年若没有凤集的谋划,也就不会有他李继恩的今天,李淳一旦即位,第一个要清洗掉的就是顺宗朝的老人,他李继恩首当其冲,所以凤集怎么也算得他半个恩人。而且凤集一向不摆世家架子,对宫人颇有关怀,他李继恩只是没了子孙根,并不是没了良心,若只是为了自己,他是不会对凤集做下这样的事情的。

      可是同样是恩人,大家与柳凤集,此时此刻他只能选一个,一个天子,一个白衣,他已别无选择。

      而且,他默默的想,连那个当年和柳凤集情如兄弟的顾清庵,不也一样背叛了柳凤集么?还有那个王……王甚么来着?这些人统统背叛了柳凤集,多他一个李继恩,并不算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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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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