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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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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柱琼轩,玉砌雕栏,雪弄天苍
素手轻拨玉琴弦,撩扬萧瑟默不言
梅花天,风凛冽,声凝噎
天赐的点点冰凉,缓落于弦上,弦一惊颤,立即崩为更为细微的冰尘,散于各处,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化成一个个水点,归回尘土
远处隐约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走得不快,步伐自在。衣着颜色如金鲤之鳞,很是显目,踏着那碎琼乱玉,甚有美感
虽看不清她的五官,但细细想来,这么会走路的女子,管她长得什么模样,至少在风景上,给观者划出了一抹亮色
她的人渐渐近了,来到抚琴人前停下,刚巧终了一曲
“殿下,我回来了。”
我没有看她,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琴,手指在琴弦上反复抚摩,品味这只属于冬天的凉意,缓缓道:“你本可以回来得更快。”
“鲤玉只是不想让这么好的一首曲子因为鲤玉早些回来落得个善始无终的结果。”她的回答依旧从容,脸上还有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说得好。”我起身望着她,笑道,“那你说,我这首曲子弹得如何?”
鲤玉笑意更浓,毫不委婉地回答着我:“此曲饱含思亲之情,若鲤玉猜得不错的话,乃是公主在思念桃面夫人和驭风王爷。”
“何以见得?”
“此曲名为《思贤操》,传闻为孔子泣颜回时所作,曲调低沉哀恸,仿佛人在悲咽。而殿下这一曲《思贤操》乃夫人所教,殿下又时常弹奏,调中常有永隔一方难相见之意,自然思的不是颜回。如今殿下已是容国三皇子妃,恐怕最让公主挂念的,也只有这两位了。”她说得没有半分羞惭之意,反倒信心十足
我笑出声:“你真不像一个侍女,知道吗?”
她一听,忽然福身自谦:“那也是鲤玉好福气,能跟随在殿下左右,殿下宽宏不与鲤玉计较,若是别的人,鲤玉早就不是鲤玉了。”
纤纤细眉,眸色清灵,唇瓣饱满,衣褶随风而摆,轻快活泼,便是眼前的少女——整个韶明宫唯一能带给我一点生气的人
我不再与她说笑,转身进了韶明宫内
她说的没错,我挂念母亲与皇兄,而从离开羽国进入容国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与他们今生再难相见
鲤玉帮我收了玉琴,跟着我进了宫内,放好琴,再出来
韶明宫内无闲人,寂寂唯恐鸦雀顾
“说吧,有什么消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闻,让茶香在我鼻尖处丝丝萦绕
鲤玉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微微颔首,顿了顿,回禀我:“适才素翎公主派人从羽国捎信来说,她已嫁与羽国的卿士云辞修。”
“她是个幸运的人,我早就说过。”作为唯一一个不用离开羽国远嫁他方的公主,她早不知比我幸运了多少,“还有呢?”
“今日大皇子本是邀二皇子、三皇子及四皇子去城外赏雪,同行有三位皇子妃。可是三皇子身体不适没有应邀。”
“即墨温孤没有去?”往日这些小聚我去的极少,可他每次都会应邀前往,这一次出了韶明宫却未去应邀赏雪,莫非有什么异样?
“你今日一直跟在他身边,他身体怎么个不适法?若真不适,他今天又去了哪里?”
问到此,鲤玉的回答更是吞吐支吾,极是纠结
“说吧,我不怪你。”
鲤玉微微吸了一口气,默了稍许,才如实道:“三皇子……有孕。”
与此同时,我听见本在手里握着的茶杯猛地跌落在地上的声响,破碎的声音在整个沉寂的宫内幽幽回荡
鲤玉好像也吓了一跳,缩拢着肩膀不敢再言
“多久了?”
“御医脉得是约莫两个月。”
“御医?他去太医院了?”
“是。”
“也是他先让你回来的?”
“是。”
“还有谁知道这个消息?”
“三皇子严令知道消息的人保密,所以只有为他把脉的御医,三皇子以及奴婢,现在还有殿下。”
“不,我不知道。”我否认她,“今天你什么都没说,只听了我一曲琴而已。”
“公主殿下……”
“下去吧。”
“……是。”
她本还有些不放心我,见我这么一说,嚅了嚅唇,终是退下
韶明宫内,只我一人,扶额闭眸,静默不语,与这安静悄然的韶明宫融为一体
偶有寒风起,探我霞影纱。纱轻珠幕脆,声碎破雪霞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眼重又凝视着宫殿外,见天色将暗,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你们都进来吧。”
少顷,侍人们疾步而入,在韶明宫所有烛台上点燃明灯
颂安十二年,羽国金翎公主、华翎公主、木翎公主及玄翎公主远赴穆、莒、丹、容四国和亲,一时轰动四方,备受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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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帝膝下五翎飞,姣姣翩翩十二楼
这十四个字,说的本就是羽国的金翎、华翎、木翎、玄翎、素翎五位公主
传闻五位公主深居宫墙,容貌绝艳,若华服披身,曼妙轻舞,其姿色夺人之目,如同帝阍上翩飞的五色翎鸟,可望不可求
她们的美名不仅为羽国人所知,更远扬到其他国家,因此在四个月前,五翎之中的四翎都相继与他国皇子定亲,唯一留在了羽国的,只有年纪最小的素翎公主
我是很不幸的,不能留在羽国陪伴母亲与皇兄,至少我觉得离开他们是我的不幸
那日清晨待发,母亲亲手为我梳妆打扮,从挑簪到画眉,再从梳发到抹脂,每一步她都不许我插手,非要自己躬身做完
“母亲,您将我打扮得太贵气了。”我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艳丽的红色嫁衣,上锈金丝如意纹,喜庆的非常
“我的女儿是公主,此生也就嫁那么一回,打扮得多贵气都不为过。”她将我的身子转过来仔细打量,弯弯着眉眼,眼角深浅不一的皱纹若有隐现
“不管贵气与否,过了今日,我便再难踏上羽国的土地了。女儿不在时,还望母亲保重身体。”我朝她跪下,礼拜三次
母亲将我扶起,情绪不似我那般失落难过,只道:“能得到容国三皇子的青睐,怎么还如此伤感?我们母女虽难相见,却也没有不见的可能。”
“母亲这是何意?”
“只要有一天,没有人再能阻止你做任何事”她说得异常平静,眼中波澜不惊
“那我该怎么做?”
母亲莞尔,帮我再次理了理脖颈处垂落的发丝,目光柔和慈爱
“助他为王。”
而后,淡红的薄纱轻掩了我的下半脸,泪水亦模糊了我的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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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明宫
灯火明,淡香笼,玉壶新茶凝七弦
静听夜
韶明宫外传来人的脚步声,极轻,又极稳
柔和诱人的声音如微风那样自然地拂过我的衣袖
“看来今日我不在韶明宫,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饶有意味地说完这句话,人已直直的站在我面前
外有素白狐裘,内有月白华衣,上现流云金纹,边领压银线,再交扎容国绣工独创的盘竹纹,便如画中走来的谪仙一般,纤尘难污
其实没有那身衣裳,只一件布麻,他与生俱来仙霭也不会就此掩埋,即便安静端坐,也没有办法让人不注意他
他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五官之俊秀,冉冉而出尘,形似画,面如玉,眸若湖
但其眸非如湖之清,乃比湖之深
很少有人能懂他那双深邃的眸中究竟藏了什么,他眼中的湖有多深,有多广,我亦难察知
这便是即墨温孤了
“有你无你,韶明宫都是韶明宫,我也总是我。”我的下颔微扬一个刚好能够与他对视的角度,表情无喜无怒
“说得对,有我无我,你总是你。”他的嘴角极细小地弯了弯一个弧度,“今日雪景甚美,你应该与我同去,在韶明宫老是抚着自己的琴,不觉乏味?”
“我的乐趣在这把琴里,纵使再弹一千遍也不会有枯燥的感觉,反倒让我去同你的兄弟们赏雪,才是无聊至极。”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低眉挑了一根弦,细听这沉稳的音色中暗含的颤动
“看来你我的关注点不同,赏雪有时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他的眼中多了几丝狡黠和兴趣,把目光投向宫外,似是在感觉什么,“有时候,雪会告诉你,你身边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我不屑的笑了笑,很快恢复以往的冷淡,又拨了两根弦,平静道:“不管你身边有些什么样的人,只要他们猜不透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敢动你分毫。”
“那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问我道,很期待我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回答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戏谑道:“你当然是一个像模像样的人。”
他大笑,拍手称赞:“好一个像模像样。”
正说着,鲤玉从韶明宫外端着一盘糕点进来,放在我指定的位置,然后神色镇定地出了韶明宫
即墨温孤并没有问我鲤玉今日是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又说了些什么,这是他一贯的脾性
“容国的云糕?”他认出那盘糕点的款式,眼角挑了一挑,“嗯,你终于肯放弃羽国的梅糕尝试新的花样了,这不失为一个进步。”
“我也这么认为。”我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端起那盘糕点,递给他一块云糕,同时勾上一边的嘴角,“不知三皇子可否赏脸品尝一块?”
“作为对你进步的鼓励,当然可以。”他不客气地接过,咬了一口,表情略有专注之意,“味道不错。”
我听罢,又递给他一块:“既然觉得不错,就再吃一块无妨。”
他摇头道:“不错的东西不可多食,贪多反而破坏它本来具有的美味。”
“此言差矣。”我道
“哦?”
“这好比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到你身边,在不清楚他善恶深浅的情形下,不如像品尝糕点一样咬上一口。若合胃口,整块下腹亦可,不好吃,丢掉不吃便是。”
“有理。”他有了淡淡的笑意,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我
“那三皇子现在……”
他一把拿过我手中的云糕,温柔道:“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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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前
羽国
公主出嫁前要跪拜国君,这是羽国的礼节
我随三位皇姐给父皇行礼,口中念出要求的话词,都是些美好的祝愿或者其它,由于不是出于真心,我念诵完便忘记了大半部分
父皇点点头,对我们殷勤嘱咐,望我们了离开羽国到他国后,能好好辅佐自己的夫君
他还说,不希望我们再回来
那句话很小声,小声到只有我和几位皇姐听到
不再回来,对羽国好,对我们也好
三位皇姐头上装饰着数不清的珠翠,宝气高贵,配以凤冠,姿色逼人
她们相互告别,貌似都很舍不得,却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而后陆续乘着漆了一层朱色的楠木轩舆离去
我就这样目送她们,迟迟未行
“还舍不得走吗?”
“我真的不想走。”我转身对发问者道
他一如既往地带着自己惯有的微笑,璨若星辰的眸色总让我感受到他身上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似乎他是他们中最有朝气的一个,也是最没有心机的一个
他是我的皇兄,亦是我的亲哥哥——驭风王郢墨澜
“可你不得不走。”母亲略有温厉的声音令我心头一震
循声去,皇妹正扶着她朝我走来
“母亲。”我诧异她的出现
“我是来送你一程的。”她淡然道
我没有多言,抬眸凝视着苍穹,这茫茫天地下,竟无一只飞鸟的影子,连它们的叫声都闻不到丝毫
“皇姐。”皇妹过来拉住我的手,她舍不得我走,也知我不得不走
我不知此时心中是离愁或者哀伤,见到她这般模样,倒让我明白除了母亲和哥哥以外,还有一个妹妹会挂念我。
她叫郢青阳,是羽国最小的素翎公主,也是我们五个中最幸运的公主
“我今天不想叫你皇妹,你也别生疏的叫我皇姐。”因为这称呼藏着太多虚伪,听着……也太刺耳
她咬着唇点头道:“嗯,姐姐。”
我握住她拉着我的手,流露出对她的羡慕:“你是一个幸运的人,珍惜上苍对你的厚爱。”
“我会的。”她清纯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那才是给我最好的保证
“姐姐,其实你很幸运,你总说这羽国的宫墙是锁住你的牢笼,现在离开了,至少能获得片刻的自由。”
我仰望天空,闭上双眸,享受风托青丝,再扬衣袂,最后从发丝的间隙和嫁衣的衣褶中流走的微妙感
只有在闭眼时,才享受得到的微妙感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去往另一个牢笼,实际上,那个牢笼比这个牢笼,更加危险。”
郢青阳愣了,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我拍拍她的肩,亲切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片刻的自由也是自由,我的确幸运,能嫁到容国去。”
“可你也知道当这幸运降临并眷顾到你身上时,恐怕会成为你一生的不幸。”
郢墨澜的话中夹杂了几许叹息的意味,看我的表情也多了几分复杂
我将目光转向他,默然
“我很惭愧,不能帮你做些什么。”他垂下眼帘,不再看我,失了生气
“我命由我不由他。”我故意释然道,“我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或许并非是不幸的开始,请别为我担忧。”
“城儿……”
“如果可以,我想像以前一样叫你哥哥,而不是用这生分的‘皇兄’二字替代。”
他微笑,终于恢复了些朝气,对我道:“我很喜欢听妹妹叫哥哥,无论何时你也都是我的妹妹,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谢谢你,哥哥。”
母亲察了察天色,对我道:“走吧,别误了时辰,现在启程,晚上就能到达了。”
“嗯。”我听从,欲入轩舆,她又忽地叫住了我
“城儿,等一下。”
我不解于她要做什么,待她走近我,用手中的红纱带遮住我的眼,将它们的两端垂于凤冠两边
“你的眼睛很漂亮,记住,到了容国后,第一个见到你这双眼睛的人,一定要是你夫君。”
我乘轩而离,再未回头,因为从今后起我不再属于羽国
不再回来,对他们也好
几百人的队伍护送我去往容国的路上,护卫身上的铠甲片摩擦发出的声音很整齐,也很冰冷
及至人烟稀少的边境,忽闻无名氏道曰:
“羽帝膝下五翎飞,姣姣翩翩十二楼。今乘天轩披红绡,翎鸟奈何泪双流。”
我不知那后十四个字是谁新作的,颇有深意,这说的是谁呢?是我,还是这羽国四位出嫁的公主?
我拂开轩帘,在一旁的树上发现了一只鸟,它在啼叫,声音嘶哑,很不悦耳,又四下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
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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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韶明宫
“今夜为何不熄灯烛?”我问即墨温孤
“偶尔让韶明宫亮一亮,才对得起它的名字。”即墨温孤如是回答
我不再问,躺在卧榻上等他共枕
即墨温孤很快入了被褥,道:“虽然你除了上朝极少出去韶明宫,但你身旁那条鲤鱼已经做了你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她一直都是。”我承认道,“且天底下也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鲤鱼了。”
“那倒是,她是一条很有用的鱼。”他道,“所以你也早就知道我要咬的是哪一块糕点了对吧?”
“咬哪一块,怎么咬,还要你自己决定,我只是觉得这块糕点有些难咬。”
“为何?”他来了些兴趣
“因为你选的那一块,恰恰是最让人捉摸不透味道的。”我答道
“太有把握的赌我从来不打。”他轻笑,又道,“你说这世上有哪些东西难以捉摸?”
“有很多。”我的眼里划过一道光,“天上的云,你永远不知他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以什么样的形状出现;还有人,他们像云一样无常,比云还要难揣测。当二者合为一时,恐怕就是最难捉摸的了。”
“不错,看来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只缓缓道:“白云在天不可呼,白云在地不可孤。卷舒变灭了无意,粲粲不受纤尘污。”
“好像你很了解他,可知他是一朵什么样的云?”
“当然是一朵像模像样的云。”云变化万千,无从定形,哪有真的“样”呢?“把他当一朵云看待,胜过给他打造千万个模具来定形。”
即墨温孤没再问我,似乎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他有异样,像在尽力忍着什么,但终究没忍住,迅速跑出了韶明宫
隐约听到好像有呕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难受
我始终没睁眼,装作在熟睡
又是好一会儿,他舒服些,才疲惫地回到榻上,盖了床褥,不再有其他的作动
我半睁开眼,也不知将目光放向了哪里,只觉心中押上了一块石头,有点不太痛快
即墨温孤,你当真会对一个人动情吗?
可是你说,从始至终,我们都只有合作的关系
我们合作,也只为在这让人莫测的容国宫墙里存活下去
【第一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文笔渣渣轻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