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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 ...

  •   仙道第一次清醒是在一万米的高空上,那时专机正飞跃太平洋上的南沙群岛,往窗外下眺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蜿蜒伟岸的国土海岸线。

      麻醉药和体力的透支使他睡了26个小时,醒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生理盐水在血液中流淌着的感觉十分微妙,他偏了偏头,看见机舱里认识的人都在睡觉,七倒八歪地挂在安全带上。几个不认识的医护人员给他测量血压和换药,问了几个问题后嘱咐他继续休息。

      仙道却不愿听话,想抓住一个护士问点什么,手一动就发现掌心里压了个手机,款式有点熟悉。他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东西——熟悉的是款式和被他磕坏的后盖;陌生的是一尘不染的机身和手感。竟在瞬间就和那时候从鱼住手里拿回瑞士军刀的感觉重叠起来。

      但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他想到的是另外的事。于是匆匆开机,结果指尖一触按键屏幕自己就亮了,居然满电!仙道暗骂一句该死,立刻划动手指解锁,然而界面切换后的景象却再次让他愣住。主显示界面上巨大的短日期先行跃入眼帘,但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桌面是仙道从未见过的一张照片。

      那似乎是从一个略显昏暗的房间内往窗外看去的角度,半面墙的窗占据了大部分的镜头,使得画面有着强烈的明暗对比。那窗棂是老旧的木框,涂着掉色的绿漆,玻璃上有着模糊而美丽的纹路,看起来正被一场大雨冲刷着。拍照的人似乎只想将这扇窗和洒在窗上的这雨留影下来,但随意的摄影师也并没有因为其他东西的入镜而重新照一张——比如白色的病房床单,挂着的消炎药水,以及仙道睡着的侧脸。

      仅仅是六英寸的屏幕里传来的色彩讯号,却让仙道清晰地感受到漫在鼻尖的印度尼西亚潮湿闷热的空气,与这雨这窗这双看不见的匿在照片后的眼,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气质。流川的气质。

      “小气鬼。”仙道低声道。看来他哪天还得潜入那个机房想办法把另存为的照片再导进手机,或者……拍一张现成的。他觉得这个主意好,毕竟比起那个清纯如校花的小流川,他更喜欢现在这个狂拽酷炫屌炸天的大流川。

      这时从机舱尽头走过来一个平头小子,看到仙道醒了就蹭蹭过来搭话:“你终于醒啦!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那个人厉害吗?”一句话两个问题,连对长官的敬语也没有,听得仙道挑起了眉,但他第一反应却是——这小孩是哪来的?可这不妨碍他回答问题,于是他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很厉害。”

      泽北的眼睛瞬间就放光了,忙问:“那你把他杀了吗?”见仙道摇头,他就猛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皱着眉喃喃着:“都说了不想白来一趟,这么早回去干什么……”然后懊恼地对仙道说:“如果再待久一点,我就可以找到那个人为你报仇啦!”仙道觉得很好笑,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这个人说给他报仇似乎并不是因为想为仙道报仇而是因为杀了那个人就顺便给仙道报仇了。

      他还没开口问小孩叫什么名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把泽北拍到了边上的座位:“吵死了。”仙道便笑着看流川,后者也默默回视他。

      仙道的眼没动,嘴巴笑起来:“这个小孩是谁?”流川也没动,只答他:“北泽,区里派来接我们的。”“可恶,说了多少次我叫泽北啦!”泽北从位子上爬起来,可他吼完发现两人根本已经无视自己的存在,他旁观了片刻忽然觉得冷颤丛生,抱着手臂就跑走了。

      机上的空气并不充沛,事实上即使不在高空仙道也觉得此时难以呼吸,因为呼吸这件事比起“专注地看流川”显得有点多余。也不知这样互相望了多久,仙道忽然伸出手动了动,掌心微微张开了一个怀抱。流川看着他,蓦地把手交付了。

      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目光相距半米,共同离地一万米。

      如果不是福田和池上突然冲了过来,仙道觉得自己几乎要在这一刻向流川求婚了。福田前脚刚到近前,流川后脚已经去了飞机后舱,仙道听着池上激动的讲话,脑袋里却响着那夜海边的风穴里,雷声雨声,像是落在山谷里的跫音。

      好像并不是什么糟糕的回忆啊。

      *

      事态发展有点出乎仙道的意料。

      他下机时还不能走动,医护人员给他一张轮椅坐着,然后像那么一回事地走出停机坪,不远处大约站了二十几个人,见到仙道就跑了过来。越野在最前,看到轮椅上的仙道后表情十分复杂,他一吸鼻子,仙道赶紧道:“打住!”于是越野就打住,上来大骂一通,仙道受着,觉得要比看一个大男人哭起来要舒服点。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鱼住,这个队长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哪里,并没有要哭的意思,见仙道走近,忽然抬起一巴掌在空中一晃又落下,瞪着仙道骂道:“说了几个人走就几个人回来,你怎么答应我的!”仙道挑眉说现在也没少人啊,然后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伤玩笑道:“我这不是想办法给你带礼物吗?”鱼住听完就要过来揍他,被旁人奋力止住。

      这一路风风火火,一行七人加上飞往雅加达接他们的山王区十人,只有仙道受到了接机的“待遇”,但一群人默默地看仙道被喷了一路的唾沫星子,便也一点也不觉得不平衡了。

      从雅加达军区医院到一万米高空医院再到熟悉的自家医院,仙道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景致一换,而他目前的职责就是躺着睡,一闭眼也都差不多了。

      只有神奈川的海风带来了些许安慰,空气里是熟悉的咸味,比印度尼西亚的海要轻淡许多。

      接机的人离开后耳边顿时清静下来,同行的几人被押回去写报告,他的那份在机上的时候已经简单口述给了池上。这样的午后,一时间只有护士为他定时检查伤口,他偶尔转头,看见窗外一只肥得出奇的麻雀歪着头看着自己。

      夜里换过一轮药,随意吃了点清粥仙道就准备睡了,被子一掀却见门口倚了个白大褂,他笑了笑,只道:“哟。”白大褂没有说话,兀自进来找了张椅子坐下,远远地看着仙道。

      仙道将被角掩好,看了眼那人的头发,有些新奇道:“什么时候染回去了?”藤真瞄了眼落在眼前的棕色发丝,凉凉道:“本来就没什么差别。”仙道笑笑说:“是啊。”

      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仙道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开口道:“出门的时候关个灯。”这一句像是一个拳头忽然就打醒了藤真,他冲上几步走到床前要说话,可正上对着那双幽幽淡淡的眼,立刻就撇过脑袋噤了声。然后他就这么站着,将通红的脸掩在仙道看不见的一面,像是在和另一边的目光对峙着,也和心里翻涌的情绪抵抗着,宽敞的白大褂下面拳头紧握成结。而仙道只是静默地看着结上面细不可闻的波动,等他说话。

      “仙、道、彰!”像是绷断了某根弦,藤真终于吼道,“我只剩下你一个兄弟了!”他转过憋红的眼,一把拉住仙道的衣领,沉声道:“如果你想死,求你带着我一起,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蓦地停住,低头咽下干涩的喉舌,哽声说:“我已经被丢下过一次,你知道吗……”

      “对不起,”仙道盯着他,“藤真,以后不会了。”

      而藤真却是苦笑一声,松开他的衣领,半晌才道:“仙道,你杀过多少人?”“六十八个。”仙道想都没想,他每天都在算。“比我还多几个……”藤真斜了他一眼,找了张椅子坐下,“仙道,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是军人,可我有时候每天都在杀人。”他说着哼笑了一声,“别他妈跟我说那些人都该死,这种事情有谁能说的清楚!”仙道默默听着,这样的话他每天都在问自己。

      “可是他们还在的时候,我没空去想这些。每天一起打球,吃饭,吵架,聊女人……直到突然有一天只剩下我一个……”他转头盯着床上的人,“仙道,我就问你,那一刻你感觉解脱了吗?”“有。”仙道诚实地回答着,这一刻的他并没有为自己的心病苦恼,却在藤真谈起旧事时难过到心口撕裂。

      他不曾听过藤真谈起这些事,在藤真被发现病情以前他只是陪他一起沉默着,一年后两人也心照不宣地略过这段往事。现在听他说起来,仙道忽然觉得那时候自己对藤真的病也有责任,明明是相依为命,可他却始终没有做到惺惺相惜。也许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得了同样的病吧。

      藤真颓然仰面,看日光灯上飞蛾扑火,很久才说:“仙道,我求你。”

      仙道伸手拉下他仰着的脑袋,定定地看他,须臾勾起一抹笑,他说:“藤真,这次对不起。但是不会有下一次了。”后者怔怔间失笑,拍掉仙道的手就道:“谈恋爱了?”仙道随即摆手道:“暗恋!暗恋……”藤真却真的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有了念想就好。”这样,你就有了每次都要回家的理由。

      藤真走的时候还是记住关了灯,仙道在暗的房间里朝门口说了句:“染回来好看。”藤真听完就“啧”了一声,邪笑道:“爷我天生丽质,用你说。”接着白大褂迎着夜风就进了走廊,背影潇洒无比。

      惯性地将手插进口袋,藤真抬头去看楼外满眼的星,不知哪片土地上住着那些故友。

      “花形,我一直想问你,那次吃章鱼丸子,是不是你往我碗里多放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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