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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烧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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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后,地势渐渐平坦,大片大片的荒原与天相接,树木枝干狰狞,枯草随风摇荡。
天苍苍,野茫茫。
被荒草覆盖的官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行脚商拉货的车“吱呀呀”路过,偶尔有百姓拖家带口的人往关内走,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表情麻木,与关内大为不同。
傍晚的时候,他们幸运地到达一个驿站。
那驿站十分残破,庭院里长满野草,房檐下满是旧燕空巢,守驿站的只有一个老驿丞,对他们爱答不理的。
曲同非大声问驿丞:“老人家,哪里有水?”
老驿丞叼着长烟杆,背对着他们坐在台阶上,没一点儿反应。
“老人家,驿丞大人!喂!问你呢,哪儿能打到水?”
驿丞仍然不搭理他们。
辛自诩游手好闲地在院子里晃荡,指挥着他们清扫房间,光动嘴不动手,十分招人恨。这会儿他看了眼老驿丞,对曲同非指指自己的耳朵。
曲同非会意,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老驿丞身边:“爷爷,这附近哪里有水?”
“啊?”老驿丞扶了扶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恁大个小伙子,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
曲同非:“……”闹半天人不是不搭理他们,而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需要搭理。
他只好连比带划,几乎是狂吼着,才算问清了水井的地点。那地儿离驿站不近,曲同非想了想,从院子里推了个吱呀作响的木板车,上面放了好几个歪歪斜斜的木桶,一路推着往外走。
辛自诩左右无事,闲庭信步地跟了出去,一路荒野小道,弯弯曲曲地绕了老远,也没找到老驿丞所说的水井。
辛自诩没几步就走累了,双腿软绵绵像踩在云端,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非常后悔没带“坐骑”独自出门:“到底还有多远?”
“吱呀呀”的车声停了,曲同非擦了擦汗,睁着一双明亮大大眼睛,无辜道:“王爷,我们好像迷路了。”
辛自诩:“……”
他现在连生气都没有力气了,一屁股蹲在曲同非的板车上:“本王累了,要坐车。”
曲同非:“……要不这样,王爷现在这儿看车,我去前面找找,看有没有别的法子搞到水。我看那小坡后头好像有炊烟。”
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有点运气的,那虽然不是炊烟,但却有井。
有人在井边生火取暖。
曲同非把那人叫了来,把王爷和桶一起推到井边,然后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一文钱一桶水,王爷,我跟他们说你身上有钱,他们才同意把你推来的。你看,天这么晚了,到别处找水又……”
辛自诩:“……”这年头怎么连水都拿来卖钱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银子都在包裹里,而包裹在闵旸身上。辛自诩摸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个铜钱,他夸张地道:“呀,钱袋呢?丢哪儿了?!这位大哥,能不能让我们先打水,等……”
“不行!”看井的男人粗暴地打断他,“没钱,干粮也行!”
干粮自然也是没有的,他怀里只有一盒胭脂和一小包盐。他把胭脂拿出来:“大哥,这个行不?上好的胭脂,你婆娘肯定喜欢。”
“嘁,”男人嗤之以鼻,“饭都快吃不上了,谁有心思用这玩意儿?”
饭都快吃不上了?
辛自诩微微皱眉。本朝太祖将边疆推进到极北墨河之后,就在居庸关外推广了水稻、大豆和甜菜种植,靠近居庸关这一代,气候并没有墨河那样严寒,再加上句骊河、难水流域平原上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每年除了交税应当能剩足口粮,何至于连饭都吃不上了?
京城岁安一片歌舞升平,仿佛只要剿灭了南方暴民,就是一片河清海晏。谁能想到一出居庸关,百姓就连饭都要吃不上了?
这和聂钧向他描述过的关外大不一样,他在居庸关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胭脂漆盒,大概是真的买错了。
辛自诩暗暗叹了口气,有点心疼玉佩换来的那点儿银子,他从怀里掏出盐巴,递给那男人:“这个行吗?”
男人接过小纸包,打开,拈了一点用舌头舔了舔,大喜:“行行,这个行!你们要多少水?”
“把这些桶都装满吧,”辛自诩指了指车上的桶,十分没有常识地问曲同非,“这些水够咱们做饭洗澡了吧?”
曲同非:“回王……老爷的话,大概不够。”
“洗澡?”男人皱眉“哼”了一声,“你们还想洗澡?”
这回辛自诩是真的诧异了,他略一思忖,联系到男人守井卖水的事儿,一个猜测在他心中慢慢浮现。
他一屁股坐在井台上,靠着辘轳说:“再往北走就是句骊河,那么大条河,还不够你们洗澡的?是自己自己懒,不爱干净,瞅见我们这些衣冠整齐的就心里不爽吧?”
“胡说八道!”男人气得腾地站起来,“有种你去句骊河洗澡,不怕死的就去洗!”
“哦?”
“关里来的吧?”男人嘿嘿冷笑,“今年春上发瘟疫,那些狗-操的黑心肝官老爷带着衙役来,把得了瘟疫的都强行带走,说是请大夫集中医治,医治个鬼!后来听说全推河里淹死了!我们村里有人去宽城郡办事儿,路上口渴喝了河里的水,回来没多久就和他婆娘一块死了。”
曲同非听得目瞪口呆:“啊?这也太残忍了吧!”过了两秒又道:“没听说关外发瘟疫了啊?”
辛自诩的脊背绷紧了,岂止是曲同非没听说,就连他这个三不五时被皇帝召进宫里“聊天”的都没听说。地方属官胆敢瞒报疫情,皇帝竟然连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啊!
看来关外的境况,比他们想象得更为严峻。
历朝历代,往往紧随着瘟疫而来的,就是饥荒。再往北,恐怕就算拿着银子,都有可能买不到粮食了。
辛自诩和曲同非装了三大桶水,在男人的帮忙下推回驿站。辛自诩把胭脂硬塞给了他:“不是没饭吃女人就不爱美了。我敢打赌,你婆娘看见了肯定高兴!收着!又不要你水!”
男人揣着胭脂和盐巴走了。
听他们说到塞外的瘟疫,大伙儿谁也没心思洗漱,草草热了点儿干粮吃过,就歇下了。
吃饭那会儿,辛自诩盛了半碗稀粥,瞅个没人的空子偷偷倒了。
他后来仔细想过,这一路上他的干粮大都随身携带,没经过别人的手,只是每天晚上,只要有生火的条件,他们都会熬一大锅数得请米粒的稀粥,又当汤又当水。
这汤倒是谁都有机会下手,只是人人都喝,怎么别人都没事儿,偏偏只有他中毒了?
唯一的解释是——毒抹在他盛粥的碗里。他们二十几人一人一个破碗,平常由衙役和犯人混流背着,因为他是王爷,所以特别优待,用的是个不太破的青花瓷碗,还带着圈金边儿,看起来颇为鹤立鸡群。
所以他要是无缘无故换个别的碗来用,会十分打眼,反倒会打草惊蛇,说不准会用别的手段来对付他。
而今天的干粮是穆海从居庸关采购,一路用他的瘦马驮过来的,并未各自携带,为保险起见,辛自诩也没碰。
他奔波半晌,一口饭没吃,饿得腹中咕咕作响。闵旸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还不见人影。
瘟疫、饥荒,这时候外头肯定不太平,闵旸一个人出去,会不会遇到危险?
辛自诩有点儿担心,再加上饿得心慌,大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从铺满草的床铺上坐起来,刚披上外袍,就闻到一阵香味儿。
那是……烤肉的香味儿!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出来,看到院子里火光熊熊,闵旸用树枝穿着一只野兔,边转边烤,油滋滋地滴在火里,跳跃的火苗映得他脸通红,轮廓显得格外深邃。
兔肉被慢慢烤熟,香味四溢。
“哇!”辛自诩惊喜地跑过去,抱住闵旸的脑袋“吧唧”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咩咩你真是太好了!”
闵旸十分淡定,把烤好的兔肉递给他:“慢点儿吃,烫。”
门“吱呀吱呀”打开,大伙儿闻到香味,纷纷跑了出来,围着篝火。
闵旸和单飞不知从哪儿打了不少的野味,有贴了肥膘的野兔子、野鸡……甚至还有一只半大的野猪,满身黑毛,十分粗壮,血迹斑斑的嘴边长着长长的獠牙。
男人们大声欢呼,纷纷动手烤肉,不一会儿香气四溢。
闵旸烤肉的手艺非凡,他把一种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塞进兔子腹中,一面烤一面往上均匀撒盐,烤出来的兔子外焦里嫩,味道十分鲜美。
辛自诩拿着兔肉啃得满嘴流油,满足得不得了。不一会儿肉都烤好,一群好几个月没见过肉的爷们大快朵颐,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就连老驿丞也慢悠悠踱出来,叼着烟袋分了一杯羹:“小伙子去哪儿打猎啦?”
闵旸没说话,单飞嘴里嚼着肉,模糊不清地指了个方向:“西边的树林。”
“你们胆子可真大!”老驿丞变了颜色,两眼一翻,教训道,“那是一块沼泽地,这季节还没冻结实呢,年轻人不知好歹就敢去。胆儿太大了!”
辛自诩吃饱了,懒洋洋打了个饱嗝儿,靠在闵旸身上迷迷糊糊都要睡过去了,可听到这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心怦怦跳得厉害:“沼泽?”
老驿丞啃完了肉,吸溜吸溜撮手指上的油:“啊?你说什么?”
辛自诩:“……”他有点儿怀疑这老匹夫是在装聋。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扑通,像个横冲直撞的兔子,跳得他有点儿心烦意乱。
这是辛自诩三十二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情绪,他颇为沮丧地想,完蛋了,他好像离不开闵旸了!
从岁安城到居庸关这一路上,他被人下了毒整日晕晕欲睡,要是没有闵旸背他,或许他早一头栽在哪个深涧里摔死了,更别提闵旸还会打猎,会给他烤兔肉吃,那是他打小锦衣玉食都没有吃过的美味。
他刚才躺在床上,饿得心肝肺一齐烧起来,难受得不得了,可转眼闵旸就给他弄来这么一顿丰盛的大餐。
真他妈贤惠啊!
辛自诩七零八落地想着,如果闵旸没了,他大概不出半个月就得跟着没——不是饿死,就是摔死,当然冻死淹死病死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儿,辛自诩拍拍闵旸的肩膀:“喂!”
闵旸正斯文地啃着兔肉,闻声侧头看他。篝火熊熊燃烧,光明和阴影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那夜一样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面好像也有一朵小火苗在跳啊跳的。辛自诩一时看呆了,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闵旸咽下一口兔肉,低声开口:“我以后一定小心。”
辛自诩:“……”这货竟然有读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