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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天瑟帝九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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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天瑟帝九年(下)
只要他还在,乌米尔永远不会赢他凌慕辰。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凌慕辰不在了呢?
慕辰苍如雪色的唇角轻扯,老毛病又犯了。他左肩处阵阵钻心痛,惊动了满身的蓝蝶。
蓝蝶们先如被风吹过的绸缎,纷纷扬扬,三两只,四五只,再如蓝云遮日,最后,青烟似的恍恍飞散了。
弘儿擎起手中的长剑,雪光阵阵。
像是要为蓝蝶们悠悠远行送别,又像是猜透了父亲的心思,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铁骑绕龙城一般,弘儿在春风中飒飒起舞了。
一言不发而舞。
弘儿像极了他,俊逸冷冽,身材颀长,可是,面对铁塔般的乌米尔,六岁的他实在太瘦小纤弱了,就像一只初生的稚猫想要对抗一匹高大的骏马一般。
“父皇,我的剑术很差吗?”
弘儿似乎从父亲的眼中读到了几分挂虑,努力地耍着刚学了一年多的沉甸甸的剑,一着急,竟乱了章法,当地一声,保剑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梧桐树上一只松鼠吓得飞跑。
“哥哥真笨。”吉儿撅着小嘴说。
“弘儿,练武在意不在形。”母后温柔提醒道。
慕辰本想鼓励下他唯一的儿子,话到唇边,热火却瞬间变成了千年冰柱:“很差,要多努力。”
弘儿白皙的小脸瞬间羞得通红,像御花园里的海棠花色。
“父皇,儿臣要学兵法,读经史子集,儿臣已经很努力了!”弘儿不服气地将剑捡起,剑柄攥得紧紧的。
他瞟了着父皇在竹藤轮椅中近乎要消散的清瘦身躯,再望着父亲消瘦如刀削的面庞,却又咬咬唇道:“儿臣继续努力。”
对于他的父皇,弘儿心中一直有说不清楚的情愫。
父皇时而像是一尊巍峨的高山,高不可攀;时而像一尊冰冷的佛像,只可远观,像父亲的时候很少。与爱撒娇顽皮的妹妹吉儿不同,三岁之前,弘儿都是躲着父亲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坐在一把轻巧的椅子上,任所有人跪他,拜他,父皇却甚至没有一次站起来过。父皇甚至没有用软软的语气哄过他,很少冲他笑。
小小的他还记得,自己小得在学走路的时候,父皇一直坐在那把该死的椅子上,抿唇死死盯着他,像是倘若他学不会走路,就要打他似的。他害怕,就踉踉跄跄地走,跌倒了,大哭,父皇却拦着母后,不让他扶。
“弘儿还小,别这样严厉呀!”母后说。
弘儿在草坪上大哭。
母后被父皇的手紧紧按住。
弘儿只得自己站起来。学会走路,学得很快。
可是,弘儿一直不见父皇走路,走到哪儿,都是由太监,或是母后推着他,或是由数个太监抬着,去早朝。
父皇很懒,很傲慢,根本不疼爱他。
弘儿想,五皇叔从来不这样,五皇叔每次来皇宫,都会抱起他,把他抛得高高的。
所以,弘儿曾经挥舞着小胳膊,冲进御书房的对父皇说:“父皇,抱!弘儿要被举得高高的!”
他看到父皇犹豫了一下,摇着他的椅子,走到小小的他面前,依旧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将他举起,一点都不高。
“父皇,弘儿要高高的!”被迅速放下时,弘儿气得跺脚道。
父皇面无表情,略一思忖,道:“待父皇批毕奏折,带你去后山。”
弘儿依旧不死心:“父皇,弘儿要你站起来抛,抛得高高的!!”
父皇依旧面色如冰,冰颜却如春光照影下的雪,簌簌地融化。
父皇抚摸着他柔亮黑黝的总角发辫,如抚摸最柔软的马儿皮毛般,凤目竟有些闪烁了:“弘儿,父皇……不能走路,站不起来。”
“为什么!”弘儿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分崩离析,如电般的速度,瞬间崩塌。
“父皇是……残疾人。”父皇说。
弘儿开始哭:“什么是残疾?”
慕辰将那把大椅子缓缓摇到他的面前,将他搂在怀里,语速缓慢地道:“残疾,就是残缺,不全。像爹爹,腿不全。”
弘儿大哭。
父皇不是打败了草原的大英雄,打败了很多国家的皇帝吗?为什么小孩都能做到的事,这么英俊,这么了不起的父亲做不到?
哭声惊动了母后。已经怀了妹妹的母后蹒跚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擦去他的眼泪:“所以,你要快点长大,照顾父皇,保护你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呀。”
“我要弟弟!弟弟会替父皇和我守护江山!”弘儿说。
母后却给他生了一个白兔一样的妹妹。
父皇很疼爱这个长得像母后的小妹妹,经常将只比粽子大一点的妹妹抱在怀里,或是在她哭闹的时候,摇着她的小摇篮,却也不见父皇对她笑。
原来,父皇是不会笑的,这并不证明父皇不爱他——弘儿终于明白。
妹妹吉儿不像他那般恐惧父皇,像只小兔子一样,总爱拱在父皇的怀里,要父皇抱,要父皇哄,父皇犯病的时候,抱她很吃力,却不忍看她哭,疼得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弘儿看得有点想打吉儿,吉儿却依旧在哭闹着喊爹爹。
母后通常会把吉儿夺过来,吉儿的哭声会更大,母后居然用舞剑来吸引半岁大的吉儿,吉儿果然不哭了。
妹妹在渐渐长大,不会叫父皇,只会甜甜地唤着妈妈,爹爹,嘴笨的可以。
父皇也不急着让她学东西,弘儿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已经会背很多古诗了。
父皇甚至不让她碰任何兵器,布做的都不可以,后来,父皇病重卧床,管她不得,她方才可以拿起绸布做的剑。
这一点,他是痛恨父皇的。
为什么自己四岁时候就要学很多字?
为什么自己五岁时就要拿起比他还要高的刀剑?
自己只有六岁啊,要学着布阵,六皇叔家的儿子还在玩蟋蟀,斗麻雀呢!
直到父亲深夜时为他亲自撰写兵书释义,累得犯了病,咳了血时,他才明白父亲的苦心。
母后说,弘儿你是太子,父亲是爱极了你,才要你学得一身本领来保护自己呀!
正因为过早地学习了很多,他过早地懂得一些父亲的伤感。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赋命如此,几何可凭?”
他曾听到父皇独在后花园轻咳着念先人的名句《释疾文》。
弘儿不知这是某位先贤的绝笔,却隐隐听出几分真味。
别人只知道父皇,坐拥万里锦绣江山,他生活不便、病体难愈,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