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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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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有点出神,却忽然发现了一个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的现象:视线里欧阳少恭忽然抬起了头,终于开始直视他的对手。
“虽然令人怀念……多谢。百里少侠让我忆起一些……过去美好之事。”
“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
“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善弹琴曲的仙人,而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
“你们都将化身焦冥,作为我永远的臣民。”
他袖袍轻抬,竟是凭空召出一柄古琴,弹指间数道灵光攻向百里屠苏等人,一时决战难分。
……
只是他神识不清那时所受伤颇重,被毁去一边的羽翼也成了一种累赘,时间一久竟然落了下风,被焚寂一剑刺入肩膀。
百里屠苏亦是一愣,似乎完全没想到能伤到他,面上复杂神情一略而过,最终还是没有下杀手,将剑抽出,飞身退后几步。
胜负已定。
欧阳少恭面上一瞬间不可置信闪过,随后便沉寂无息,他低头看了看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叹道:“想不到……竟会败在你的手下。”
“自己被自己打败……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难道,我所追求的……注定毫无所得?”
整座宫殿在刚才的战斗中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建筑缝隙间崩裂之声不绝于耳,此处随时都面临崩塌的危险。
孙云言的四周已被火焰包围,但有结界保护,倒是伤不到他。
百里屠苏走上前几步,收起了武器。
“欧阳先生,你说的并没有错,人生在世,痛苦永远多于欢乐。”
“但人至少可以选择生死,你不能替任何人做下决定,即便命如你我,不也同样努力想要活下去……”
“活着虽让人感到痛苦,然而美好之事,却唯有活着才能经历。你痛恨天庭一句刑罚,毁灭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你一念之间亦是亡去别人生生世世,与天庭有何不同?”
“看清楚,你和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一介凡人,生老病死,无可逃避。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欧阳少恭看着他,目光沉寂无底。
他忽然轻笑起来,眼中带了一丝赞赏,旋即化作凌厉。
“屠苏,你当真令我吃惊……可惜你我注定为仇。你们几人亦是元神俱伤,不可再使用腾翔之术,就让这焚寂烈火熊熊燃烧,焚毁一切,将所有人化作灰烬!”
“你!到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别人陪你死!”方兰生一抬手指着他,侧头看了一眼烈火中被烧灼,随时可能消失的结界,咬牙:“把结界撤掉!”
结界能阻挡火焰却隔绝不了高温,被困其中的孙云言整个人被烤的昏昏沉沉,几次险些晕过去,此时已经站不稳,半跪在地面大口喘息,远远看去全身已然被烈焰包围。
方兰生与他从小交好,就算经过如此多变故,也无论如何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死掉,声音都颤抖了:
“快把云言放出来!你难道想让他第一个被烧死!?”
欧阳少恭敛眸沉默,忽然反手虚空一抓,将那层结界自燃烧的烈焰中拖出,载着里面的人落在众人身后,半失去意识的孙云言身体晃了晃,想勉力站稳,却还是没撑住半跪在了地上。
欧阳少恭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柔软,却带着更多无奈。
“先前你说的,我听到了。”
“是我的错……已经过去了太久,云言终究不再是巽芳,我亦不能要求你成为什么人。”
“我自然想要重建蓬莱,与你永远在一起,只是如今已经……”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却无法让你如愿。”
孙云言大致预感觉到了什么,立刻爬起来死死扒在结界上,使劲摇着头。
欧阳少恭轻轻一笑,袍袖微振,将他包围的球形结界忽然腾空而起,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外飞去。
孙云言用尽全力一拳砸在光华流转的屏障上,旋即听到自己手腕骨头传来的一声断裂脆响。
隔着灼灼烈焰,他看见百里屠苏强撑重伤的身体,运起法术将方兰生他们一一送走。
看见那一身金色战甲的修长身影安静地伫立于火海之中,血液自肩头的伤口不断流出,浸透蔓延到了胸口,身后一边被洞穿的羽翼无力地垂下来,边缘处甚至蹿上了火苗。
看见那散乱长发被滚烫热浪掀起,遮住他大半面孔,然而遮不住那道视线。
他在一片炼狱火海中对他微笑。
欧阳少恭启唇似乎说了什么,只是两人的距离太过遥远,他已经听不清。
只是即便听不到,凭孙云言对他的熟悉,仅凭口型亦能分辨几分,双眼顿时睁圆,眼角几欲崩裂。
结界包围着他朝相反的方向飞去,欧阳少恭的身影已经被重重烈焰掩盖。
他说:“对不起。”
……
蓬莱遗址的景象在眼前迅速略过,孙云言眼睁睁看着宫殿山顶的火光离他越来越远。
他并不知道欧阳少恭的结界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但至少知道只要结界还存在,他就还活着,在那片火海中饱受烈焰焚身的痛苦。
周身的结界成了唯一的阻碍,同时他又害怕着它的消失。
难道真的就没办法了。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留在他身旁都不能。
手腕骨折的地方钻心地疼,他几乎绝望地低下脑袋,忽然发现自己胸口衣襟里面,隐隐透出几丝金光。
孙云言的手微微颤抖着将那片发出金芒的龙鳞掏出,冷硬触感接触皮肤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凉意一起沿着神经传入脑海,他一惊,连忙紧紧闭上眼睛,努力将脑中浮现的咒诀记住。
光滑的结界表面依然灵光流转,其中却忽然掺杂了一丝耀眼的金色灵力,随着金芒越来越多,将原本的灵力屏障吞没,禁锢他的结界已经变成了一
只光茧,最后轰然炸裂。
孙云言一轱辘从炸出的一片烟尘中打滚出来,用袖子捂着口鼻,不住咳嗽。
虽是成功破除了结界,只是他没想到那玩意居然是从内部崩开,炸的他差点吐血,小命去了大半条。
然而此时的情形不容他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宫殿山顶建筑崩毁的残骸从高处落下的巨响让孙云言连忙抬头。
原本宏伟的白色宫殿已经几乎化作废墟,而冲天的火焰却似乎反而燃烧更旺,将天边染成一片火红。
孙云言远远遥望了那火海中仅剩支架的宫殿一眼,咬牙忍下胸腔被炸开结界力道击中的剧痛,朝火光的方向跑去。
…………
……
一句天罚夺走一切,永生永世被命运所束缚。
然而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焚身烈焰,与渡魂之时的万蚁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比起,根本算不了什么。
最终,还是都结束了。
在最后关头将孙云言送走,绝非是什么可笑的一时心软,而是不必要。
比起形式上的同生共死,他深知自身与对方最大的不同。
太子长琴的半魂此生过后将耗尽魂力消散,而孙云言的轮回绝不会就此终止。
既然注定没有未来,是一起在此结束生命,接着一人魂飞魄散,另一人再入轮回,开始崭新的人生。
还是让他继续活下去,用一生承载着无法磨灭的记忆,加之烙印魂魄中的刻印,无论再经历多少次转世,都无法将其忘却。
永生永世无法逃离。
当初孙云言第一次自他身边跑掉,那晚他曾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从未与他相识的孙云言的后半生,就像大多富家少爷一般,留在琴川继承家业,与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成婚生子,白头偕老。
他看着他将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拥入怀中,与她耳鬓厮磨,用那种从来只在自己面前才有温柔风趣的讨好语气,将女子逗得不住娇笑。
他虽然不信梦境,但的确看着甚是碍眼。
就算不能亲自陪在他身边,属于他的,岂容其他人染指。
即使这对于他的云言来说,一点也不公平。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
将对方送出宫殿山,看着被困在结界里孙云言焦急挣扎模样,他心里倒是真的带了一分歉意。
「对不起。」
…………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甚至百里屠苏都曾阴差阳错地见过悭臾。
太子长琴一别榣山,终是永无归期。
这场时隔千万年的旷世奇谭,无论结果是否尽如人意,也是终于结束了。
挣扎了那么久,执着了那么久,辗转人间每一刻无不是警惕防备机关算尽的心,总算得以片刻歇息。
火势已彻底蔓延整座宫殿,身着战甲的清俊青年最后深深向殿外蔚蓝色的天际望了一眼,缓慢阖上了眼。
……
这样,也不错。
…………
……
甚至无法分辨生死的时刻,他却忽然听到微弱的呼唤。
“……欧阳……少……恭……”
……
果然还是舍不得,如此遗憾到最后的时候,竟出现了幻觉。
“——欧阳少恭你混蛋!咳、咳咳……”
幻觉怎会做到如此真实的地步,真实到声音的主人似乎就在身边,真实到除了话音之外,甚至能听到沉重蹒跚的脚步声,与衣料燃烧时轻微噼啪作响。
他惊愕睁眼。
身前的烈焰被人为分扇出一丝空隙,孙云言抱着脑袋,穿过熊熊火焰飞奔到他所处唯一未燃烧着的方寸空地,浑身衣衫都蹿着火苗,没能被捂住保护披在背上的发梢烤的焦成一团,两只袖管几乎不见踪影,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灼伤多的数不清,一抬头看见嘴角还挂着已经烤干了的血迹。
对于欧阳少恭来说,此时的情形比起之前自己落败百里屠苏,还要不可置信万倍。
“云……”
话未出口,他就被一个带着能灼痛肌肤滚烫热度的躯体扑过来死死抱住,几缕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异味钻入鼻翼。
而孙云言自己亦是到了极限的边缘,不比对方尚有功力护身撑的较久,炙热的温度无时无刻没有任何阻拦地带走体内的水分,冲进火海没几秒就烧得他几乎晕厥,仅凭一股宁死也要死在那人身边的毅力,才坚持着走到了他面前。
护甲坚硬的金属边缘硌的胸口生疼,孙云言却反而抱的更紧,颇有哪怕断了肋骨也绝不松手的决心。
欧阳少恭眸中复杂情绪翻涌不止,开口艰难道:“你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自唇缝渗入的丝丝铁锈腥甜味道在舌间扩散开来。
身边的火海映在孙云言近在咫尺的双瞳中,化作了两点灼灼燃烧的火苗。
他发狠咬破了欧阳少恭的唇瓣,舌尖沾了点鲜红回到口中,带腥气的甜味在唇畔弥漫开,其余的血液沿着两人嘴角缓缓淌下,未等滴落便已干涸。
“你以为……小爷会那么乖乖随你的愿,带着遗憾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再像巽芳一样重蹈覆辙,再搭上自己来生?”
“他娘的想得美!”
孙云言动作粗暴地将他唇上血迹舔舐干净,接着松开扣着他后脑的手,垂头将下巴搁在欧阳少恭肩上,侧头埋首在他颈窝之间,在那被烈焰炙烤得发烫的细白肌肤上轻咬了一下,嘴唇沾着的血液在那处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
而欧阳少恭从始至终都未动弹一下,目光死寂空若无物,唇瓣流着血也毫无反应,直到孙云言低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敏感的喉结本能的滚动轻颤,这才得以证明他还有着意识。
“云言……”
“你觉得,要是你不存在了,我会傻到带着一个该死的魂魄刻印去轮回转世,然后生生世世都活在遗憾之中?”
“敖钦告诉我,人死之后魂魄离体,除命魂外的二魂七魄还保留着生前一定的意识与记忆,用来催动它到达忘川。”
“如果生灵死亡之前遗恨太深,承载的执念阻止命魂前往冥界,就成了无□□回的怨魂,就像叶沉香……”
欧阳少恭忽然似乎动了一下,孙云言感觉有碎发扫在耳朵上。炙热高温与烟尘让他的嗓音嘶哑到几乎听不出内容,只得停下稍作喘息,才继续道:
“大概我也不会变成怨灵……想要告诉你的只是,要不要继续轮回是能由魂魄自己决定的,如果真的有需要,带有意念的二魂七魄甚至能让命魂直接消散,哪怕、哪怕魂力并未……咳、咳——”
除了火焰的烧灼和他不知死活拿自己血肉之躯跟硬邦邦金属死磕,先前被结界炸到的胸口更是隐隐作痛。
孙云言很想继续说下去,只是再开口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干咳,胸腔内刀绞般的剧痛几乎盖过了皮肤被烧灼的痛感,他已经不敢再说话,只怕张口就要吐出血来。
欧阳少恭忽然低头,漆黑瞳仁里似有漩涡翻涌。
他一言不发。
……
「不管怎么说,至少小爷遵守了约定,陪你到最后。」
孙云言发出一声夹杂在咳嗽中,显得艰难无比的闷笑,眼前景象一阵一阵地发黑。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环在对方身后的双手渐渐无力滑了下去,身体微微退开一段距离,向后倒下。
然而就在他将要倒向身后火中的瞬间,突然被一只手拉了回去。
欧阳少恭似乎动作大了些,肩膀的伤口被牵动,他微微一皱眉,旋即用未曾受伤的手臂将孙云言揽回身前。
怀中的青年已经没了知觉。
欧阳少恭抱着他,身后金色的羽翼抖动展开,慢慢延至身前合拢,包围保护着他,以免去些许烈火焚身之苦。
他忽然幽幽叹息了一声,目光里尽是无奈温柔。
“云言,对不起。”
同样的道歉,这次却是做出了相反的动作。
他将孙云言紧抱在怀里,用力之大似乎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
若不是周围的火焰太过炙热耀眼,或许能发现昏迷中孙云言的胸口,透出的隐约金色光芒。
殿外一阵狂风卷入,火势骤然腾高,掀起滚滚赤焰彻底吞没了殿中的两人。
……
…………
琴心剑魄今何在,留见星虹贯九天。
五日期限已至,百里屠苏亦即将散魂。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终战过后无人顾及的玉横,竟到了风晴雪手中。
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怨恨,安静的就像只是枕在她膝上睡着了一般,但那双璨若星辰的眼眸,却再不能睁开。
当她将百里屠苏散去的魂魄收入玉横,随后听到身后传来了爆炸声。
风晴雪在黑龙宽阔的背上向后望去,看见那座经历一场旷世决战的宫殿在大火中分崩离析,最终化作一片废墟。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看见那些自山顶坠落的碎石之间,一道几不可察的金芒迅速划过,坠入了海中。
无处可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