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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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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州的清晨来得比江城更晚一些。七点的城市街头,除了晨练的老人,只有打扫的环卫工人。慢生活只属于小城市,人们慢悠悠地赶赴自己的未来,仿佛不为追逐什么,只为享受这一路清风。
本是晚上的飞机,却硬生生地给延误到了凌晨。到达安州的时候,都已经是清晨。
离上次来这里都有十年了吧,方易望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建筑,暗自感叹时光匆匆。
十年之前的夏天,方易还不到二十岁。
那是记忆里最热的夏天,陈呆子吃了半个西瓜,吐了籽抬头和方易说:"诶,去我老家避避暑吧,江城要热死人啊。把你这白斩鸡变成烤鸡可怎么办?"
"不去。"方易果断拒绝,他并不喜欢陌生的环境。
"去嘛!我供吃供喝供玩乐,机不可失!"陈慕继续哄骗,笑意全写在眼睛里。
方易放下手里的书,瞥了眼对面的蠢货,认真道:"可以玩你吗?"
陈慕当然知道这是戏虐的话,贱贱道:"大爷开个价呗"说罢还用手抚摸起方易的腿。
方易的脸倏地红了,忙说:"好啦好啦,我去我去!放开你这只手,不然有得你好受。"
陈慕自是乐滋滋,挪开手,便且歌且行地大解去了。
倒是方易在原地如释重负,倒抽一口凉气,可是这书却是怎么也看不进脑袋了。
怎么也没想过,故地重游只是为了工作。更没有想过,自己已无法像十年前那样与陈慕并行欢笑。
不想让旁人看透了老同学的关系,亦被上司下属的利益关系弄得不尴不尬,即使私下还能嬉笑,也终究明白,他们的关系已随世事变迁,难知深浅。
他们明明走在一起,明明还是在对话,还会不经意对视,还会在意对方的感受。
可是,方总,陈经理,这样的称呼横亘于彼此之间,除了叹息,还能如何呢?
小城市的安逸让于意异常兴奋,一向在方易面前拘谨的她竟然央求他公事办完后,一定要让大家一起去乡下玩一天。
说是三天的出差,会议商洽什么的,满打满算两天也足够了,又加上连日加班的辛劳,对于于意的提议,方易当然欣然接受,并许诺大家全程报销。
对于老板的慷慨体恤,员工们感恩戴德。一想到工作之后就可以去乡下玩乐放松一番,各个鼓起干劲,把各项任务都处理得干净漂亮。
临行前一晚,陈经理敲开了方总房间的门。
方易的紧张化成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孔,他打开门说:"陈经理,有事吗?"
又是那天重见时的冷淡,陈慕有些怅然,他不会明白方易的态度为什么总在变化,可以像从前那样嬉闹,又会像一个假笑的上司,有时又像此时一样冷冰冰。
他呆呆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方总,明天的出行我就不去了吧。两年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家里人。"
"这样,"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尽量不去注视他,关切的话如鲠在喉,方易只是淡淡说:"后天早晨回来。"
陈慕点点头离开,背影凝固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失望又能怎样,终究像其他情感一样被冷峻的脸掩住。
安州乡下的夏天,农田、花树、鱼塘,果园,小溪、小山丘,虽是小景致却也让人心旷神怡,疲惫全无,还有农家烹制的鲜美野味,简直就和世外桃源一般。
这些美好的画面,方易的回忆里也有。
十年前的夏天,陈慕和他曾领略的风光,如今多了些雕琢,反而让他没了兴致。
那个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所谓的农家乐。
陈慕的奶奶住在这个村庄,热情地招待自己的孙子和他的白净小同学。
晚上最是两人外出的好时候,后山的小树林一到晚上就变成了地上的星空。
黑暗之中,萤火虫扑闪扑闪的,明灭间仿若无数悬于空中的小星球。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方易因这些美妙的生灵而惊讶地不能言语。那么多的萤火虫,一瞬间,就让他们置身于宇宙浩瀚。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惊散了一个宇宙。
那样的美丽,让人只有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了。
当然,黑暗之中除了美丽,也有阴鸷。爬虫蚊蚁最爱方易这白嫩细腻的皮肤,趁着两人陶醉之际,叮咬得好不痛快。可怜方易白白净净地来乡下,坐大巴回去时像个红豆粽子。
方易本想凭着记忆搜寻陈慕奶奶的房子,可是那些老式的房子早已拆尽,规划成了统一的小楼。
倒是村口的的车站还在,站牌还是写着"清源村--城西"。当年就是乘着这车回去的,两个背着书包的小伙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下车走几百米就能到陈慕家。
就这样坐在车站等起来,路上人来车往,时光一直倒退,再倒退,直至他们笑脸相对的盛夏。
没有这厚重的西装,他们都身着白衣的少年。他顶着满脸的包在太阳下走。陈慕在一旁无所顾忌地大声嘲笑他被虫子种了一脸草莓。他就赌气说再也不受骗跟着他了,结果呢,还是一路地走在他左右。
那时候,还没有林一姝。陈慕满嘴念叨地都是方易,方易也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和陈慕在一起。那是特别的友情吧,无可取代的友情,能不断让人体验人生美好的友情,让人永远也不舍得放弃的友情。
那时,他们是这样这样认为的。
半个小时后大巴停在他面前,门"喀吃"地开启,闪回的记忆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一下子把他推上车。
沿途的风光变了很多,目的地却还是那一个。
陈慕。
他想见陈慕。
当那些熟悉的画面闪现,他愈发怀念过往。
重逢的这些日子里,他对如何把握和陈慕的关系而摇摆不定,既渴望以前无话不说的亲密,又害怕自己无法遏制想要更进一步的冲动。
欲言又止,故作冷漠,忽冷忽热,这些都是他,又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明明爱他啊,对于八年发疯似的想念只字不提,在女人的身体上发泄对他的□□。不过是因为爱。
欺骗,隐瞒,不过是因为爱。
贪婪,想要更多,还是因为爱。
受够了不尴不尬的关系,那就以朋友之名在一起吧,至少做到陈慕记忆里的单纯美好。
可是,朋友之间也可以爱吗?
陈慕的父母都只是普通的人民教师,简单质朴地过了一辈子,住在单位对面的教职工公寓。
方易买了果篮和简单的礼物,按了陈慕家的门铃,完全都没有想到搬家之类的事。
开门的人没让他失望,和善而老态毕露的脸,那是是陈慕的母亲,一个退休的小学语文老师。
"阿姨,还记得我吗?方易,十年前来过的方易。"他努力挤出一个十年前的笑容。
她的脸从疑惑到豁然开朗,这才笑着拍拍方易的肩膀迎他进门。
陈母一边准备茶水一边询问方易怎么有空来。
方易接过茶,笑着问她怎么还记得自己。
"小慕今天回来和我提过你的,说大学时很要好的朋友现在成了他老板,对他很照顾。今天本来有事,你特批他回来看我的。"陈母笑着,很是感激的样子。
这样说我吗?陈慕还是那样一点没变,总是以好意去揣摩别人的行事。
"陈慕是我很珍视的朋友,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毕竟他以前也很照顾我。"方易本想顺口问陈父在哪里,墙上的黑白照片却让他及时打住了。
陈慕的父亲是一个颇有才华的高中历史老师,言谈很是风趣,又热情善良。没想到就这样早早地已经离开人世。他想到大一的时候自己父亲去世时,陈慕喝了半夜酒开解他。陈慕是世上最好的朋友,最善良的人。可是自己呢,陈慕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不告而别,甚至连一通安慰的电话都没有。这样逃避着的自己,真是差劲啊。
陈母当然没注意到方易陷入了回忆,只是连着给他切水果,又笑着说:"小慕去买菜了,方易你今天留下吃个晚饭吧。"
方易自是应允,那些北方口味的家常饭菜,他也很是怀念。
可他更有好多话想和陈慕说,想问问他这八年是怎么过的,父亲的去世是如何的打击,有没有怪他当年的不告而别。空白了八年的友情,他想延续下去。
拎着菜满载而归的陈慕被应门的方易吓了一跳,他张着嘴大叫:"方易!不对,方总你怎么在这里啊!"
方易侧身倚着门,笑着说:"来看你妈啊。"
陈慕惊奇地望着自己昨天还冷漠无比的老板,疑惑他为何今天又热络了起来:简直比一姝还善变啊。
晚饭的主厨是陈慕,别看他平素看着粗糙,做菜倒是做得精细,一则是爸妈教得好,二则是一姝挑剔出来的。
而助厨方易唯一拿手的料理是煮方便面,此外连碗也不会洗,菜也不会择,生鱼生肉这样咸腥的东西更是半点沾不得。就是这样的他还是硬生生地把一心想帮帮忙的陈母挤回了沙发看电视。而他穿着和陈慕同款的围裙,非要赖在厨房给陈慕递盘子。
当然,方易不是任性,只是想好好和陈慕说说话。
方易心不在焉地站在忙碌的陈慕旁,眼望着他熟练地洗菜、清理、翻炒,满腔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如何找到八年前完全信赖彼此的口吻,想到知道的太多太多,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直到可乐鸡翅下了锅,方易才忆起这是以前他俩吃夜宵时最爱点的菜。
可乐的甜味混着鸡肉的鲜香弥漫开来,他紧绷的脑子稍稍松驰,他笑着说:"陈慕,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点了多少次这个菜吗?"
陈慕满心投在热火朝天的烹饪工作,却被方易一句话引回了岁月深处,复杂的心情充溢着他胸腔,憋了八年,终于一拳打在方易脸上:"为什么不告而别,你个混蛋。"
方易疼得捂住脸孔,却没有叫喊,只是低着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迟到了八年的对不起。
八年前的毕业晚宴后,方易就此消失了。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不知道他的住址,甚至没有一句口信,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陈慕的人生中。
八年,陈慕有那么多的同事熟人,却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抛开纷争利益、至纯至净的朋友。
八年,生存是如此的狼狈不易,他常把酒独酌,打开手机通讯录却再找不到一个随叫随到、舍命相陪的人。
八年,每次吃到当年的菜式,喝到当年的酒,他都在心里呼喊:方易,你个混蛋,你到底在哪里?
方易,你个混蛋,你到底在哪里?
方易在纽约的灯红酒绿里宿醉,嘴里喊的是:陈慕,我想你。
他在女人的身体旁皱着眉头梦呓,他呢喃着:陈慕,陈慕。
他常跟着一个相似的背影走得忘了时间,转角的时候才想起:陈慕,不会在这里。
陈慕,不在这里。
谁知道呢,同一时刻,地球两端,两个人都在想念彼此,都在害怕已被对方忘记。
方易说:"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之后,便只能空白。他没法回答陈慕的问题。
可对于陈慕来说,一句对不起已经足够。
陈慕看着方易捂着腮帮子的样子道歉的样子,哪里还会有怒气。他低下头,用手挪开方易的手,低声问:"疼吗?"
方易摇摇头,努力笑笑:"这点痛还受得了。"
那张脸本来就是痛苦的表情,却还要作出开心的样子,一下子倒有些滑稽,逗得陈呆子开口大笑。
那是方易最喜欢的笑脸,可以涤荡一切不快和烦恼。他望着方易的脸孔,想要抱抱他,却只是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嬉笑。
就算只是做朋友,他也应该满足了吧。
酒足饭饱,两人都已微醺。陈母一定要让方易留宿,生怕他这样醉醺醺地出去出了什么差错。
方易也不好拒了老人家的好意,只好答应明早和陈慕一起回去。
于是,还是像十年一样,他和陈慕一前一后洗澡,然后睡在陈慕房间。
两个人,同一张床,恍惚间竟让人有些白驹过隙的叹惋。
八年的工作与学业,爱情与生活,他们有太多太多的事要让彼此知道。
方易谈起他在国外孤独的生活,谈起并不容易的学业,谈起庞大厚重的家业,谈起特别的朋友姚卿本,谈起他一直当作妹妹的结婚对象赵音音。
而陈慕的经历也不平稳。他和林一姝一年后复合了,他很开心,但一姝似乎并不是很乐意。他进入世洲工作,职场的勾心斗角自是免不了,他总是装傻充愣地一心工作,还是免不了被人算计。
最大的打击莫过于父亲的离世,陈慕一向身体健朗的父亲,离退休还有一年,却一下子倒在了讲台上。
出血性脑血管病,撑了一下子便去了。
噩耗传来那天,陈慕在火车的卫生间里嚎啕大哭。列车员劝了半个小时才让他开了门。
陈慕就着这样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他努力地咬住牙关,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直至今时今日,他还是无法原谅最后的电话里还在和父亲争吵的自己。
"唉"的一声叹息,浓烈得快要把他的眼泪呛出来。
那种憾恨和无助,方易全部都懂。
多年前,父亲也是说去就去了,方易甚至都来不及悲痛就目睹了公司董事的各种谋权变革。这让他一度恨极了人情淡薄。
可是,那时候一个傻子却可以整晚安慰他,告诉他亲情之外,还有其他感情可以依靠。
他很想说一句半句安慰的话,可是他不会说。
他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陈慕,单手揉揉他的头发,试图用自己身体的温暖来稍稍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陈慕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怔,却没有挣脱。
这个拥抱明明大于友情,可他却想要拥有。
为什么呢,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需要拥抱的时候,刚刚好,方易就是那个会义无反顾给他拥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