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旧事》归时与君同

6、6

　　“陈慕，陈慕。”简单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温柔缠绕着睡意笼在他垂着下眼睑的睫毛。身边的女人却再也睡不着。纵然有精致面容、胸怀波涛汹涌，那又如何？温柔乡里，自己所爱的男人唤着别人的名字。
　　姚卿本和方易的关系，好比这草草了事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温存万千，柔情百转,末了也只是背过身去，各自入眠。
　　七年前，异国他乡的午夜酒吧，同样的肤色瞳仁陌生人就出现自己面前。一个人独斟独酌，好似周遭的那灯红酒绿与他毫不相干。金光闪闪的人们从他身边穿行。偶有各种肤色的男女搭讪，他也一一礼貌拒绝。显然，他所喝的酒不为寻欢，只为浇愁。
　　半个月，姚卿本就这样隔着一个走廊，看了他半个月。她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那个独来独往的身影下的脸庞，被光影照得迷离，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姚卿本突然觉得他像极了自己。被凡尘俗事缠绕的人，需要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心脏，好稍稍化解那些情欲之苦。她这样想着，喝着，好像那男人也在隔着一个走廊和她对酌。
　　第十六天，那个男人不见了。啊，就这样不见了啊。她也不是难过，她只是怅然，那么多人注定是要离开，在她开口之前离开。她的父亲，她的初恋，还有她那未成人形的孩子。
　　她更猛烈地灌酒，身边又坐了搭讪的人。
　　不错的第一印象，一杯目的明确的酒水，一番没有重点尚有笑点的攀谈，最后一句“你想走了吗”。只需这样，简单到像在速食店里打包一份外卖。环肥燕瘦，任君挑选，至于能否成功邀约，买卖自由。自由的国度里，男男女女，无聊到只能用这点人事来寻求最后的刺激。
　　如果是平时，姚卿本是这间店里最好约的那一类人。可是，今天她只想拒绝。她抬眼刚想推辞，斯人入眼后却只剩讶异，是他。
　　他还是像平时一样不说话，几杯酒下肚后，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这也太直接了吧，姚卿本有些愣住，可脚又不自主地跟着他。
　　真是没用啊，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和他，赤身裸体地在他公寓的床上。姚卿本睁眼看着上面的那张脸孔。漂亮，这是她能想到的形容词。干干净净的五官，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生得尤为好看，明明是温柔的样子，却透露着刚毅与冷淡。
　　他的眉头紧锁着，好像并不享受。
　　她努力迎合着，指甲抓住他结实的后背，甚至嵌入了他的肌肤。
　　那样的撕扯用力，好似拼尽毕生力气。
　　重复，运动，汗水和喘息声塞满这间屋子，却怎么抹不平他的眉头。
　　很久之后的一声低吼，山洪喷薄而出，暖流肆意。
　　他一下子瘫倒在身边，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癫狂过后尽是无力与空虚。

　　这死一般的沉寂终究要有人先打破，她盖上被子，打开话匣。
　　“为什么找我呢？嗯？”她闭着眼说，声音微微颤抖。
　　“你看了我十几天了吧？十四天还是十五天的样子。”他背过身去，继续道：“不知怎的就想了。觉得你会愿意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耐心观察别人半个月的。”
　　这种语气？完全的不在乎，任谁都可以的吗？
　　可是她没反驳。她不也是，谁都可以吗？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她做咖啡店服务员讨生活，爱上一个美国顾客。为了他远渡重洋，为了他来到语言不通的国度，为了他忍受思乡之苦。可是他回报了她什么呢，是日渐冷漠的态度，是阴晴不定的话语，还是怀孕后始料未及的殴打。她哭得撕心裂肺，瘫倒在角落里，身下流血之痛不及心里万分之一。他甩手走人，三个月后寄了份离婚协议。也想过反击啊，可是那时的她连路牌上的英文也认不清，没有存款更是付不起高昂的律师费。唯有屈辱地签字，了断她曾以为会天荒地老的婚姻。什么爱情，不过是bullshit，还不如□□来的真切。两年来，数不清的男人和陌生房间，她常常在别人身下哭泣，却不说原因。这两年，她也早是谁都可以了啊。她最厌恶的自己也不过如此罢了吧。
　　生而为人，真对不起啊。电影里的女人和她想得一样。

　　七年的friend with benefits ，她有意无意地把方易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道曙光。虽然他和自己的关系仅止步于□□，虽然他常两三个月了无音信又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一身不吭扒光自己的衣服，虽然白天的时候他们只是连手都不可以牵的朋友，虽然他常在梦里叫着别人的名字。有他的时候，她还是有人陪着的。不□□的时候，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于是，又回国了。方易说：回去吧，你在这也没朋友。你的工作，我来安排，别担心。于是，就回国了。方易给她开了一个餐厅，说是他入资金股她入管理股，其实完全都是让她心宽的话。她哪里懂什么管理，在美国的日子，完全就是在打零工和泡夜店之间徘徊。倒是方易给她雇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师傅，让她足以做个甩手掌柜。这样一个朋友，一定是上一世修的。

　　中午的时候，陈慕还是惦记着给林一姝打电话，脸上的笑意快要溢出：“一姝，下班咱们去新开的那个餐厅吧？”
　　哪知这厢林一姝刚给自己猥琐老板训完话，没好气地说：“那家店那么贵，我这又被扣奖金了，不去不去！”
　　陈慕还是一贯的好脾气：“去嘛，我有事想和你说。偶尔去去，没事没事。”
　　林一姝觉得不对劲：“陈慕，你可别告诉我想求婚呐！首付还没攒够就别想结婚，这可是早和你说过了。”
　　陈慕无奈摊手：“不是啦，小姑奶奶，绝对不是。总之，下班我来接你，今天你就随便点。把那些吃的都当成你的混蛋上司，统统消灭！”
　　林一姝这才“噗嗤”笑出声，才应了：“好啦好啦，今天五点半，不准迟到哦！”

　　餐牌上的物价也让陈慕见识一把：一杯橙汁居然要78元人民币，买两斤橙汁都可以榨一锅了啊。看来没千八百的，这顿别想拿下。唉，也罢也罢，只要一姝吃得开心，什么都好。
　　对面林一姝倒是点得熟稔，开胃汤正餐饭后甜点什么的，一会就点好。
　　陈呆子只是骄傲自己媳妇啥都懂，又忙和她说自己升职加薪的事。
　　林一姝当然开心，她觉得离她全职主妇的梦想又进了一步。虽然他们开着二手车，租着六十平的小屋子。但总会一天，她可以被养着，再也不需要咽她老板的那口恶气，也再不用看见心仪衣服的标签后缩回自己的手。
　　这是一顿美好的晚餐，虽然昂贵，但看着一姝的笑脸，陈慕觉得什么都值得。对他来说，这是失而复得的幸福。

　　“先生女士，恭喜你们成为我店新开业第198名顾客，可以享受我店特别大礼一份，可以凭票到柜台领取。”衣着整洁的服务员递来票据，笑着说道。
　　看来今天真是转运啊！陈慕自是神采奕奕，二话不说拉着林一姝就走向柜台。

　　柜台边上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神色从容。
　　服务员忙介绍这是她们餐厅姚经理云云。
　　留着酒红色大波浪的女人，唇色红艳，黑色小洋装剪裁得当，显得腰盈盈一握。肌肤白皙，五官精致，看不出年龄，只是阅历尽在眼睛里面，倒也看得见沧桑。
　　她盈盈一笑：“这位先生，麻烦可以出示一下身份证件吗？我们需要登记一下你的个人信息，然后才能把奖品给你哦。”
　　让人无法拒绝的笑意和语气，陈慕木讷地将身份证递了过去，旁边的林一姝默默白眼。

　　“是陈慕，陈先生，是吗？”女人看着证件顿了一下，抬眼得到对方肯定的表情后才道：“好的，您的奖品已经有人送过来了，一会就到。旁边的是你女朋友吗？很漂亮哦？”女人递回证件，又报以温柔笑容。
　　林一姝笑笑，只是更紧地攥住陈慕的手。这样的夸奖，不管是违心还是不违心，她都听得太多了。没有感觉了。
　　女人像是领悟了什么，将事情交代给下面的人便走开了。

　　陈慕并不知道，同一家餐厅，同一个时刻，另一头的包厢里坐着他的老同学——方易。
　　作为这个餐厅唯一的股东，方易很满意自己挑的师傅的手艺。而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间只属于他的包间，和他纽约的房子布置的相似，让人有种踏实的归属感。
　　他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用餐，然后又驱车回公司加班，经常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那么多人羡慕他含着金汤匙出身，可没人会去关心，他需要熬多少夜才能护着这金汤匙而不让它折断。他所守护的是父辈的荣耀，亦是他自己的尊严。

　　“进来吧，别敲门了。”七年的交情足以让方易闻其声知其人。
　　“方董吃得可还称心啊，有什么小店招待不周的呀？”姚卿本踩着七公分高跟，步步生风，这会的笑容才算是真心实意。
　　“打趣我好玩吗？啊？姚经理？”方易笑着挑眉，手倒也没停下，继续夹菜。
　　“今天还是去我那里过夜吗？”姚卿本柔声说道，眼睛里的风光，美不胜收。
　　方易看了她一眼，脑中回想着公司的待办事宜，摇头道：“不了吧。一会还得回公司。一堆事。”
　　“哦，要不给你带点宵夜什么的吧。晚上又饿了怎么办？”姚卿本在方易在旁边坐定，女士香烟也夹了在手指间。
　　“好。你去打点一下就好。”方易的话并不多，说完了这句又沉默地吃起饭来。
　　“诶，方易，你说巧不巧啊。今天我们店里正好就有个幸运顾客，中了最新款的手机。真是幸运啊，叫什么陈慕来着。”姚卿本刻意说得很随意。其实她也只是试试，想看看这个名字会让方易有什么反应。
　　菜到嘴边又放下筷子，方易抬起眼一脸认真地看着姚卿本道：“是耳东陈，爱慕的慕吗？个子很高，笑呵呵的，和我差不多年纪。”
　　姚卿本继续描述：“是啊，你认识吗？挺帅一小伙子呢。他和他女朋友一起来的。他女朋友也很漂亮。两个人很般配啊。”
　　方易的眼睛原本亮亮的，随着姚卿本的话，又暗了下去。
　　他喃喃道：“林一姝。”他笑了，苦苦的，是在嘲弄自己。

　　沉默了一会，他说：“小卿，给我开瓶酒吧。”
　　姚卿本有些意外：“不是要加班吗？”
　　方易只道：“突然不想了，想喝酒。你也坐下了陪陪我。”

　　酒入愁肠总是愈发寂寥，唯有一醉方休才能让人暂时忘却尘缘。醉酒后的方易像个孩子躺在姚卿本的怀里，嘴里嘟囔不是糖果，是“陈慕”。
　　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姚卿本却睡不着了。她在心中勾勒千万遍陈慕的样子，她以为“她”可能白衣飘飘，长发垂肩，声音柔婉，长相甜美，可能有些野蛮或是小小任性，可能也是一个“灰姑娘”，甚至可能并不漂亮，却有种种特殊的魅力。
　　她想过一万个她的样子，却没曾想是“他”。
　　她输给了一个男人？方易喜欢的是男人？那为什么要她这个女性的friend with benefits何不去找个男人呢？这些问题，她想了半夜，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伴着头痛入眠。
　　半梦半醒间，身边人也早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