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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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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辛十三年年正月,我已抵达长安城外。
离开昆平时我还十分不舍,北国早已皑皑白雪覆盖,如银装素裹。
我依稀还能闻到小宅外一排桂树开满黄花后散出阵阵清香,混杂这巷子尽头巧娘家酿的桂花酒,还有那西南特有的,清新而明朗的濡湿味道。
沿着穿城河道旁那家勾栏有一位姑娘,小曲儿唱得最是动人,声音细细糯糯偏不腻人,伴着月琴轻轻震在风中的清脆弦声,欢喜又荒凉。
我知道,此生回到西国希望渺茫。
我叫陆双离,时年,十二岁。
我是长安陆家二公子的女儿,家父镇西将军陆鸿逸。
大辛建国后江左余孽内忧,西境外患。听朱墨姑姑说,我的生母是父亲在昆平驻扎时相识的民家女,两人于战时相识相恋,琴瑟和谐。母亲怀孕后,父亲却因战事吃紧赶往前线,直到母亲逝世,我已两月时才返回昆平。
自此,长安那边虽知道我的存在,却从未承认过有我这个陆家女儿。
长安陆家,听闻那外曾祖在前朝因功封了“宁阳侯”,后一代代世袭下来,如今到这辈,乃是大伯承爵。父亲不忍祖母老太太见子孙分家伤心难过,也未曾再另辟将军府邸,同侯府一处宅子。
三个月前,陆老夫人来信催促朱墨姑姑携我回京,虽未言明何事,但我也大致猜到一二:朝中局势动荡,战局几乎已定,此番回去,老夫人有意培养我做联姻工具。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对着案上的铜镜自嘲:“若是老夫人知道我这般容貌,大概会被气绝,令阖家扫我回昆平,仍做这不堪的私生女。”
朱墨姑姑端茶过来,收起镜子:“不会,只要你是陆家女,妖魔鬼怪也无妨。”
“呵,”我笑道,“从前父亲安慰我:‘皮囊易老,无须在意。’于是我独坐书房,欲做博览群书女博士,谁知道是因有陆家女身份才无须在意。”
我佯作叹息:“早知这样,倒白白浪费这三年,就该同唐云娇去爬树上房。”
朱墨笑道:“看来去年那回黑屋关得不够,回府禀明陆寄云,叫他好好罚你。”
陆寄云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父亲出征时,在昆平小宅,他没少虐我。长兄如父,真是一座千金重的大山。
说话间,马车已到城门口,有守卫拦下马车,朱墨姑姑自巾箱中掏出一把金瓜子,口中道“新年大吉”。待看过路引,又盘问过后,才放进城去。
车夫驾着马车行在大道上,这条主道名为“长安道”,两边皆是商铺,好不繁华。此处行走的人们,衣着鲜丽,贵气十足。
朱墨姑姑说:“不远便是宣和门,皇城脚下,天家脸面。”
“难怪!”
我掀帘推窗看,长安道西区乃是市集,朱雀西街更是热闹非凡,各色商贩行走叫卖,还有那卖艺人手舞足蹈,口喷火焰。我在西国哪里见过这等盛景,心中很是向往。马车驶向长安道以东,与那热闹便渐行渐远了。
这边便比西区大上许多,眺目望去,连绵远山相依,东边的家宅大院一路仿佛绵延到了山脚。朱墨一路介绍,原来那边是京郊白云山,上有普东寺。原是前朝宫中佛殿中那些老去宫人养老之所,今朝大辛四王爷生母身患顽疾,便相请同移往此处休养,连同那受封了的四王爷也一同搬去那普东寺。
真是一段传奇。
但想想,皇家里,有哪段故事不是传奇呢?
念头百转过后,马车早已行至陆府门前,陆府早有下人前来相迎,姑姑为我戴好面纱,又整理鬓发,才缓缓下车。
陆府大门气派极了,正门大匾书“宁阳侯府”四个大字。
我以为将开门接客,朱色大门紧闭,并未有接客姿态。我有疑惑,正想开口。下人领着我与朱墨姑姑自角门穿堂而进,转了一道抄手回廊,来到府内。我想着那紧闭的陆府大门,心下便明朗许多。
这处宅子是陆家祖宅,格局比我过去八年所居住宅子大上百倍,我已转晕,分不清东南西北。我紧紧握住朱墨姑姑的手,那下人俯身道:“前面便是老太太屋。”
朱墨姑姑应了一声,下人作福离去。
屋前有三两个浅色衣裳少女,伫在台阶上张望,看见我们,冲屋内欢喜喊道:“来了来了。”
呵,这样热情!
其中那位玉色短袄少女,梳了花顶髻,眉目清秀灵巧,似与我差不多年纪。
她向我奔来,眉开眼笑:“你便是五姐吧?我叫祥福,五姐叫我小福儿就行啦。”
这样娇俏可人,大概是三叔的女儿了。
祥福身后跟着一位年纪颇长女子,倾髻簪花,金线绣卐字纹裙襕即显出此人贵重。应该是哪位叔伯的夫人,这样老成的装扮,我蹲身福礼:“三太太好。”
三太太笑了:“咦,你如何知道?”
我慌忙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声。
三太太看着朱墨姑姑,感叹道:“墨姐儿?真是你呀!变了样哟……哎初见你时犹是黄毛未脱,时光真是不饶人。”
朱墨姑姑并没有感慨的意思,拍了拍三太太的手以作回应,拉着我走进主屋里去。
丫鬟掀开门帘,热气混着女眷们各色香气,直冲入脑,晕得我往后倒退两步,真够醒神。
我脱下斗篷交予一旁侍立的丫鬟,朱墨姑姑在前,我跟在身后走上前去行礼。又有下人上前摆放好蒲墩,待得朱墨姑姑行过大礼。我也上前跪下行礼,额头磕地,方才作罢。陆老夫人端居正坐,很是威严,不愧是陆氏一族之长。
老夫人说道:“墨姐儿上次一别是什么时候?”
朱墨姑姑答道:“九年前,长安城外,我与二哥去西境前线。”
老夫人又问:“当年那样固执,非要走!怎么?又回长安了?”
座下有人听出不对,上前劝道:“都已经过去多少年?往事何足道,只看如今人好好的,阖家欢乐。”
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着我笑笑。很和蔼温婉的眉目,并不张扬,容易让人喜欢。
老夫人很快将目标转移至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双离。成双成对,光怪陆离。”
老夫人哼笑一声:“老二还真是费尽心思,什么光怪陆离,我看扑朔迷离才是!”
我正想出声反嘴,被朱墨姑姑拉住。
老夫人顿了顿,和缓了语气:“按你祥字辈女孩儿,又排老五,今日做主赐名,便叫祥璃。”
剥夺本名,冠上陆家千金代称,便是工具打造第一步。
但还得毕恭毕敬,我起身谢道:“多谢老太太赐名。”
陆老夫人很满意,莫名笑着看我,继续问:“女孩儿未出阁,是该出门遮面,抛头露面没有规矩。”
我沉默半会,原来这老太太竟以为我戴面纱是怕抛头露面,惹人闲话,坏了清白。哎,长痛不如短痛,我抬手拉下面纱,老太太同座下一众太太小姐俱是倒吸一口气。
这下陆老夫人怒了,双手握拳重重砸在座椅扶手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看官不知,我这左颊之上,有一道约长三寸的深深疤痕,自左眼眼角伸至下颌处,如蜈蚣覆面,分外狰狞。
方才那位劝解的妇人如今更是可怜皱了满脸:“这好好的姑娘,怎么就伤着面子了呢?又这般小的年纪,为何不好好医治一二?”
我又带上面纱,解释道:“听人说是满月里家里忙乱,喂养的奶妈伤心酗酒,用簪子误伤了我。当时保命要紧,哪里管留疤不留疤呢?后来大了些,战事吃紧,父兄都忙,也就耽误了。”
陆老夫人犹有余怒:“不行!我陆家的脸面尤其重要。”
瞧着这话说,呵,她陆家的脸面。
接着,她又向座下那位妇人道:“老二媳妇去问问,宋太医下回何时去公主府问诊,也顺便给璃丫头看看脸。”
原来此人便是父亲的正妻,自小便臆想这位原配夫人究竟会是怎样嘴脸,必定会是那凶神恶煞如母夜叉,才会让父亲对母亲这样温婉的女子产生好感。如今一见二太太,却与想象大相径庭。
慈眉善目,衣着低调整齐,发髻一丝不苟,谈吐得体,举止大方。
完美的妻子,我很喜欢她。我想,家兄大半气度都来自于这位二太太。
传言说父亲与这位夫人不和,下回若是再有听见这话,我头一个上前辟谣。
陆家人与事认识得七七八八,众人也陆陆续续借事告辞了。
老夫人遣了一名陪房安排我们住处,约四十年岁,很是老成:“二位可叫老奴华嬷,立秋时就已布置好了住所,同三小姐院子就隔一道墙,离三少爷院子也近。”
我们出了主屋,向西边走穿堂,中庭花木打理得极好,冬季里还能看到沿着游廊一排排并着梅花,经雪滋润,开得更是傲骨生资。再往前走便是我们所居住的院落了。
朱墨姑姑倒是轻车熟路,一路走进去并不张望。
我问道:“这里以前是姑姑的住所?”
朱墨姑姑点点头:“没错,我在陆府住过八日,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后来便去了西边儿了。”
我哦了一声,推门进了我的房间。
正厅很宽敞,花罩隔开两边,左边置了书案书架,右侧便是屏风卧榻。风格也并不死板,淡淡的古朴还透着生气儿,桌上摆着新摘的红梅,浅浅暗香,浮动疏影。
忽然有人自身后蒙住我的双眼,他捏着声音问:“猜!我是谁?”
他袖间还有梅香,我知道是谁:“陆寄云!是不是!”
他没有放下手,我反身挠他,还扯掉了面纱,这才看清他的脸。
“哈!唐云娇!怎么是你?”
唐云娇,与我并称“昆平双祸”。
此人带领我看过的青楼女子比我们偷过的蛋还多,被狗追过无数次,他倒义气,从来没让我被咬过。自此,铁哥们的革命友谊自然是十分深刻。
他哼哼两声:“你心里就只有你哥,亏得我还给你摘花,被华管家追着打。”
我讨好他,摇了摇他衣袖:“哎呀,别生气嘛。你怎么在此?唐先生也来了?父亲什么时候回京?我哥呢?”
他很不耐烦:“这么多问题,要我回答哪一个?”
我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眨眼卖萌还是比较有效。
唐云娇回答道:“我与义父先行回京送报消息,将军的大军大概暮春就能回长安,寄云公子已经到了长安,待*完琐事便很快回府。”
“很快回府……”我觉得疑惑,“既然已到长安,为何不回家呢?”
“这我哪知道?”唐云娇转换话题:“陆家五个女儿,哦不,算上你有六人。大女二女早已封了郡主出嫁,三小姐去年选秀时早已入宫获了封号,四女六女同你不过一般大,我看老夫人心中似有主意。”
我懒懒地单肘托腮:“我听说四小姐很有名气,长安闺秀典范。大概是指派给哪位皇子吧。”
“西境战事已定,南边余孽也已收尾。朝中要有大动作,京城各家个个谨慎,你已踏入漩涡,望自珍重。”
大辛九年冬春交替之际,我来到长安。
我站在房间内推窗看外,天空又开始下雪,飘雪如絮纷纷扬扬。
十二岁以前我从未有机会见到这世间最纯净的事物;一脚踏进旋窝,十三岁以后的我,却再也没法成为那个纯净如初的人,见纯净如初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