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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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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实验中学的艺术楼是L形,因此站在窗边便可看见转角另一侧的教室,而韩愈之的琴房与舞蹈教室都在顶楼。
韩愈之个子高,身体长宽比接近一比一,平日走在走廊里都像一堵会动的墙。看着他的人,你很难想象他玉米肠一样的手指可以演奏很好的单簧管。韩愈之每天都要练习单簧管三个小时:午休时间一个,晚自习之前两个。站在他琴房的窗口,舞蹈教室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
这一天,他的琴房里多了一个面色凝重的陆晨。
陆晨躲在窗帘后面,表情复杂地看着舞蹈教室中两个少女闪转腾挪。
“还打着呢?”韩愈之练完一首练习曲,翻着乐谱问。
“嗯。一开始她们打墙角那个,那个,哎,《叶问》里头甄子丹打的那个——”
“木人桩。”
“对,木人桩。后来俩人都蒙上了眼,双手手腕都贴在一块,上上下下的像跳舞……”
“那是咏春黐手。”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杜姐。”
“杜姐知道你在这儿看她俩?”
“她早就知道。高一刚来我就申请到了这间琴房,她也弄到了舞蹈教室的钥匙。舞蹈教室老没人用,她连木人桩都拉来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
“她让我保密。”
“你今天不是把她卖了?”
“琴房爱谁来谁来,她管不了。哎,今天谁赢得多?”
“看不出来。打着打着就停了。过一会儿就重新开始。”
“停了就是有人挨打。你这个眼缺的,给我看看。”陆晨觉得自己的背突然贴住了韩愈之的肚子,随即人都被挤到玻璃上。
“哟,这是下场子练实战!”韩愈之惊呼。二人的目光俱被傅梓和杜小若吸引了去,无心磕牙。两个少女先是各自摆出问手,前后调整步法相互试探,忽然便打到一处,动作快得看不分明,远远只能看到拳影白花花一片。
“韩愈之你不够朋友,怎么早不带我来。”陆晨看得一脑袋浆糊,感慨万千。这一幕场景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对象、卓尔不同遗世独立如空谷幽兰一样的傅梓姑娘,不单单跟那位出手剽悍回路诡异的大姐头杜小若私交甚笃,居然还跟她一样是个练家子,甚至是可以拉开架子对打的练家子——武功高强,绝不掺假。
“早带你来?我怕你看见这样的傅梓就不敢表白了。”
“我是有点怵……那你今天怎么带我来?”
“谁带你来的?难道不是你追在我屁股后面来了琴房,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说?”
“哦——对!”
“你想说什么?”
“我想跟你计划一下怎么跟——傅……梓……表……白……”陆晨的声音越说越小,心里叫苦连天:妈哟,傅梓要不你就凑合在我心头继续当维纳斯吧。想到此处,他又迅速脑补了一个穿背心戴拳套的维纳斯,长着傅梓的脸。
陆晨当然不会知道,傅梓与杜小若六年的交情,杜小若除了每周都去靶场练枪,还天天都要练拳。闺中密友形影不离,傅梓耳濡目染,渐渐套路熟稔于心,甚至与她搭手对练。杜小若常常说傅梓根骨清奇,若就此苦练一定成为一代宗师。当然傅梓自己从没想过成为什么一代宗师。她对技击并没有太多兴趣,只是觉得习武跟读书也差不多,有可供玩味之处。
“我记得你的语录里还有这么一句,”韩愈之清清嗓子,学着陆晨的口气,“‘我要是爱一个人,不管她是什么样我都爱她。’哦,傅梓会功夫,你就不爱她啦。”
“别老说爱不爱的,多恶心。”
韩愈之冲陆晨翻了一个白眼。
聊天的功夫,舞蹈教室里的两个姑娘已经打了几个回合。
“今天就到这里吧。”杜小若倚在木人桩上擦了一把汗。傍晚时分,远处群山黛绿,天色幽蓝。她乜了一眼琴房的方向,目光扫过窗帘后面陆晨,陆晨顿时哆嗦了一下。
“有人看着?韩愈之?”傅梓站在窗边散了头发,重新拢起,一边问道。
“还有陆晨。老早就来了,看了半天。”杜小若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屁股忽然剧烈震动,陆晨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就看到一条来自“杜姐”的短信:you forget it or you’ll regret it.
“你今天心不在焉。”杜小若仍盯着琴房的方向,对傅梓道。
“有点。”
“为什么?”
“那些事。你知道的。”
杜小若当然明白傅梓说的是哪些事,随口调侃:“我以为出了这种事你会更用心一点。至少你不会再说这些东西你一辈子都用不上。”
傅梓摇摇头:“哎,给根烟抽。”
杜小若看她一眼,也不多问,掏出烟替她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傅梓学了聪明,吸一口,再把烟雾原样从嘴巴里吐出来:“我冲人开了枪。那个时候我是想要杀死那个人的。”
“嗯。”
“我开枪的时候居然没有害怕。那之后我的手抖了很久,大概整整一下午。我以为我只是在害怕。”
“嗯。”
“可是那不只是害怕,那里面还有兴奋。刺激,兴奋。”傅梓的声音很小,叙述却干脆而清晰。
“嗯。”杜小若示意她说下去。
“你,第一次,对着人开枪的时候……怕么?”傅梓字斟句酌,终于问出那个在心中萦绕已久的问题。
杜小若攀在木人桩的桩手上,吊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她,半晌才道:“晚自习不上了,出去玩吧。”
傅梓会心点头:“好。”
拉上窗帘,少女们擦干汗水,换好衣服。她们绕过监控,趁着夜色自学校后山逾墙而出,一路跑下山坡,拦下一辆出租车。
杜小若的父亲驻守西南,母亲常年出差,家里一直没什么人。两人进了屋,各自冲了淋浴,吹了头发,傅梓便坐在一旁看见杜小若对镜化浓妆。梳妆台上各色粉底眼影一套一套往脸上招呼上去,镜中那张脸慢慢变得陌生,甚至连同杜小若的眼神也变得深不可测。
“我没见你化过这么浓的妆。”
“等会儿给你化。”杜小若答非所问。
忙活了约莫半个小时,杜小若真的站起身,把傅梓按到了梳妆台的椅子上:“画个古灵精怪的,妖娆妩媚的,还是高贵冷艳的?”
“随你吧。”
“那就高贵冷艳的。”
傅梓自己戴了美瞳和睫毛,便转过脸,任由杜小若把粉饼刷子眼影棒往自己脸上招呼。“还差一件衣服。”杜小若说着打开衣橱,扔出一堆制作精良的时装,一件一件在傅梓身上比量。“衣服认人。”她叹一句,决定似的拎起一条黑裙,“我的衣服,怎么就这件你穿着好。”
裙子方领无袖,样式极简。傅梓有些纳闷,仍旧依言换上身,又穿上了杜小若拎过来的黑色细带高跟鞋。
“差根链子。”杜小若说着拉开抽屉一阵乱翻,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吊坠给傅梓戴上。吊坠质地不明,只是方正硬朗,通透无比。
换毕衣服,杜小若打开最大的灯,拉开穿衣镜,把傅梓推到镜前。
傅梓看着镜中一袭黑衣的自己。
仔细想来,长到这么大,她没有穿过黑的衣服,更不曾像这样通身到下纯黑一色。镜中那张浓妆的脸陌生至极,美而冷漠;吊坠在灯光下现出凛冽的寒光,不像宝石,而像一片垂在颈间的刀锋。她忽然不认识镜中的人。她不认得镜中人那张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脸,更不认得镜中人的眼神——有她熟悉的迷惘漠然,有她从未见过的冷酷乃至轻蔑。吊坠的寒光映在她的瞳仁里,闪闪烁烁。
一瞬间她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是了,这是杜小若曾经有过的目光。就在半年之前,在她刚刚从南亚归来的那些日子。只不过杜小若的比她更为热烈,那些日子里她目之所及仿佛都会被灼为灰烬。
——这种目光,她如今尚未完全褪去。
“换一身衣服,换一张脸,都是换一个人。”杜小若喃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早已收拾停当,头发盘起,衬衣长裤,切尔西靴,中性硬朗。见傅梓回过神来,杜小若直接揽着她出门。
杜小若在美国读过一年中学,再回□□时从头上起,耽误了一年。如今她已年满十八岁,理所应当地考了驾照有了车。她载着傅梓一路风驰电掣,最后将车停在城市中央声名远播的声色之地——傅梓与大多数人一样,听说过这里,路过这里,却从未进去过。
火树银花,远近笙歌。
杜小若停下车便有高大英俊的男人替她开门:“曹小姐,好久不来。”
傅梓瞥到头顶霓虹闪烁的大字:夜潮。
“带朋友来玩。”杜小若不与他多说,拉着傅梓一路向里走,穿过酒桌吧台舞池,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定。
“曹小姐?”傅梓看杜小若。
“编的。杜若不就是棵草?”
“怎么不是花小姐。”
“滚!”杜小若笑斥。
傅梓还没来得及笑,便见有男有女的几个人坐下来:“曹小姐的朋友怎么称呼?”
“姓温。”傅梓随口道。
“温小姐好美。”有人要去攀傅梓的肩。傅梓一阵激灵,下午对练时的警觉尚未褪去,她反手握住那人的手,顿时将那条手臂拧成了麻花。
“你怎么——”那人痛得说不出话。
傅梓这才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急忙松手。杜小若目示她不要讲话,点了一支烟顾自道:“别动你们温姐姐。她可是玩刀的,剐了你们都有富余。”
“别碰我。”傅梓只冷冷道。她这才注意自己拧的是个男人,还是个身材纤瘦,声音阴柔的男人,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
“温小姐第一次来?”那男人揉着手腕,目光还黏在傅梓身上。
“曹姐的朋友都是人物。”说话的是个女人,居然直接坐到了杜小若的身上。
“不劳你们惦记。你们先走,留我们两个清静。”杜小若推开身上的女人。
刚刚聚上来的人又纷纷散去。
“这都是些——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傅梓压低声音。
“给你看看天下之大。”杜小若道。游移闪烁的灯光之下她的面孔如此陌生。如果是偶然相遇,擦肩而过,傅梓承认即使是自己也认不出她。她低头看自己颈上的坠子,身上的黑裙,忽然也忘记了自己此时的面容。
“你今天是想问什么来着?”杜小若提起话头。
“你杀过人?”傅梓发现此时提出这个问题要比上一次轻松得多。她并不知道战场老手的样子,然而传素堂那一日杜小若所有的表现都显得对眼前的一切早有准备,司空见惯。她怀疑,却没有机会问出口。
“杀过。你不是还看见过么?”
“不,我是说之前。”
“杀过。”
“你是——”
“我不是。”杜小若预料到傅梓的问题,“我跟傅重云不一样,我不是。”
傅梓点点头:“你杀人的时候……怕么?”
“怕?怕自己杀的是一个人?”
“嗯。”
“千钧一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谈不上怕。”
“原来这样。我就是问问。”
“再有下次,也别手软。”
“嗯。”
“人命轻贱。”杜小若幽幽叹了一句,“我总以为这些事你是遇不到的,就没跟你说起过。”
“你是对的。”
“谁知道——”杜小若哂然,“物以类聚。最终还是给你遇上。”
“我开始有点相信有命运了。”
“给你讲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个小孩叫杜小若,她妈逼她学钢琴。她不肯学,以一己之力气走了全市最厉害的五个钢琴老师。”
傅梓扑哧一声笑,这段过往她曾经听杜小若的妈妈亲口说起,用以向她佐证女儿的顽劣不堪。
“她妈非常执着,想了很多方法逼杜小若就范,最后想到一个公子哥儿。他姓李,就叫他李少吧。李少当时已经不是公子哥儿了,但是这称呼对他最合适。他老爸官儿一度做得很大,只手遮天,杜家不如他们家。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对子承父业出将入相毫无兴趣,一心要去法国学钢琴——现在想想也是个奇葩。他爹妈也不着急,只当是儿子出去玩几年,回来还是要该做什么做什么,自然是由他去。那个时候杜小若才多大?六岁。杜家与李家交好,半开玩笑地要结娃娃亲。谁知道他到法国的第二年,他老爹就栽了,差点枪毙。李家也就此倒了。
后来过了几年,李少的父亲在狱中病逝,他才回国拜会杜小若的爸妈。不为别的,当年他爹入狱的时候但凡杜家再踩上两脚,老爷子就只能等着秋后问斩,绝不是钱能赎回来的,更别提又多活这些年。到这个时候,当然谁也不提娃娃亲的事。他在国内呆着这一段,正是杜小若气走第五个钢琴老师的时候。杜小若她妈也轴,非要眼见闺女服软,就把杜小若提到了李少跟前。”杜小若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傅梓,“后面的事你猜到了么?”
“李少跟杜小若好上了?”
“嗯。杜小若她妈早就知道,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起来,大概是觉得杜小若年纪太小,这种感情无法长久。不过她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十四岁就跟人上了床。”
“你——”
“还不满十四岁呢。”杜小若轻笑,“杜小若自此转了性,潜心练琴,潜心谈恋爱。除了父母和她的一个朋友,谁也不知道她在恋爱,更不知道她的对象是什么人。那个时候,就连杜小若也不知道李少是什么人。真当他是落魄少爷了。”
“他不是么?”
“他是。但不只是。他是落魄少爷,但是捞他父亲的那笔钱是他用别人的命换的。他第一次下水,就是为了保他父亲的性命。”
“杀人?”
“嗯。他没有多厉害,做这种事也非他所愿。他做了几单,很快就金盆洗手。但是他出身望族,斗鸡走狗,声色犬马,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都了如指掌。这样的人物不该被浪费。”
“怎么说?”
“这世上有很多身怀绝技的人。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孩子很多都有机会成为绝顶的刺客,所缺不过是伪装成贤达的技巧。有人把这些烈马送到他的门下,做他的学生。这些孩子除了武艺,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衣食住行,都由他一一传授。”
“原来如此。”
“这些孩子里,有一个叫傅重云。”
傅梓呼吸一窒。
“杜小若并没有与李少分手。只是李少下落不明,或许是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说不定也没死,只是甩了杜小若。要是这样杜小若非杀了他不可,说到做到。”
“你呀。”傅梓笑道。
“你对傅重云动了心?”杜小若话锋陡转。
“没有。”
“你有。”
“证据?”
“你否认得太快。”
“你太武断。”
“动心就动心吧,别认真就行。”
“谈不上。”
“要彻查你母亲的事,你还要跟他打很久的交道。”
“……”
“他跟你不是一种人,也更不可能是一路人。他或许会来招惹你,而你千万不要招惹他。我知道这话诛心,若你不是傅梓,我一定不会说。这一类人,生在边境,穷山恶水。要么父母俱亡,要么干脆没有父亲;倘若父母双全,父母也必然都是恶棍。要么受人胁迫,要么为了生存去那些战乱不断的人间地狱,刀头舔血,挣扎求存。生活无非三件事,□□,杀人,嗑药。就算他现在披上一张人皮,内里也早已朽烂不堪。这种人的字典里,没有认真两个字。”
傅梓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不相信。趁你还没有爱上他,我要把丑话说尽。”
“李少是他的老师。你这样说不是把他也说了进去?”
“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朝臣家的子弟,就算落难,前十几年的际遇也不会虚掷。凤凰从天上掉下来摔死,还是凤凰;秃鹫就算被送上青云,也还是秃鹫。傅重云的出身就是原罪。”
傅梓难以置信杜小若竟说出这样的话。
“看看这些人,”杜小若用手在场中指了一圈,“你看到他们,不由自主地厌恶,想要躲闪。傅重云那张画皮底下的东西,可要比这难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