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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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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驶过繁华的街道,拐进一个闹中取静的居民区。
天空颜色混浊,阳光鲜艳欲滴。这是一家并不显眼的房屋中介。躲在居民区之中,门厅干净疏阔,两盆金桔开着小而清香的白花。
屋门紧闭,上面贴了一张打印纸:有事电联 13792828348
傅梓的目光扫过黑色铁艺门边倚着的木板就再也移不开去。木板上平平整整地贴着一排排白纸,纸上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押壹付叁叁室壹厅壹卫94.0㎡精装東西
宋徽宗《秾芳帖》那样的瘦金行书丰神磊落,铁画银钩。
傅梓不由得惊叹皇城的卧虎藏龙。天下研习瘦金体的人千千万万,不仅是因为瘦金体字形俊逸潇洒,也因为其易于模仿,稍作用心便可形似。在许多书法家眼中,这种由亡国之君发扬光大的字体最多算一种质量上乘的美术字。但是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千千万万写瘦金体的人莫不落入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窠臼。因为字如其人,瘦金体中最难学得的不仅是八面出锋的骨力,更是那份天下一人的逼人贵气,从容风度。故而这笔字要上手或许容易,要成手却是千难万难。
瘦金写到如此地步,已足以让业界一众癫张狂素黯然失色。而将如此好字拿来抄房源信息,写字的人也当真是“笔底明珠偏不卖,闲抛闲置野藤中。”
傅梓看着一壁好字拔不下眼睛,只等傅重云叫她进门去,却迟迟等不来动静。她转头去看傅重云,便见他站在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又垂下手去。转而负手而立,仰望炽烈的白日。
傅梓送去一个疑问的目光。
蝉鸣愈烈。与门并排是一片落地窗,纱帘垂下,遮住内景。
“再等等。”傅重云轻声道,“晒不晒?去车里坐会儿?”
傅梓摇摇头,目光转回那张木板,“我在这里看看。”
话音甫落,傅梓便听到一句道地温润的京白:“小姑娘进来看。不敲门的内个,外头晒会儿。”
傅梓循声望去,吃了一惊。门已经开了,说话者正站在门边。这句极其老派的京白让她以为那人至少年逾半百,一望才知门边之人如此年轻。那人面色苍白,鼻如悬胆,唇如薄刃,应当极为英俊。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明明在屋子里,却戴了一副墨镜。墨镜几乎挡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也难以猜测他的年龄。
无疑,这就是傅重云要带她见的人。
傅重云当然不会继续在门口晒太阳,傅梓随他登堂入室。
室内陈设极简。书案上摊开两册珍本旧帖,赤铜笔搁上架一支长锋狼毫;紫棠色古砚浑然若金石,白地水丞上绘青花山水。墙边博古架上摆了几只古意盎然的紫砂茶壶,一望便知是名手所制。近前矮几上一方竹制茶席,乳白色冰裂纹笔洗釉如凝脂,供存残茶。临窗置一张弥勒榻,帘外景物清晰宛然。
——不管从哪儿看,这都不像一家房屋中介。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这人本身。他在三十几度的天气里穿了一件半旧米白色长袖衬衣。衣料与裁剪都堪称上乘,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惹眼,一眼望去甚至极为普通。除此之外他还戴了一副天青色丝绸手套,将一双手裹得严严实实。这个人身形纤瘦却挺拔,通身气派不似现代人物,倒像是民国旧影上那些惊鸿一瞥的世家公子,绝代名伶。
“带人过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傅梓觉得墨镜后的眼睛正打量自己。
“提前打招呼就没这种效果了。”傅重云往红木沙发上一坐,用玩味的神色欣赏那人的神情。
“先坐。”见傅梓还站着,那人道。
傅梓依言坐在傅重云身侧,那人左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名片,单手递给她:“敝姓谢,谢定闲。叫老谢就行了。”
“谢——谢先生。”傅梓起身接过,字斟句酌。
“嗯。小姑娘读高中?”
“是。”
“高几了?”
“高二。”
“还有多久考期末?”
“两个礼拜。”
“名片留着。往后要是来北京读书,我给你找个好房子。”
“好。”傅梓仔细看了看名片,上面除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再无其他。她踌躇片刻,还是把它放进了钱包。
此间傅重云一直望着博古架上的一个空格,终于道:“你从前冲大红袍的那把壶呢?”
“碎了。”谢定闲道。
“碎了?”
“嗯,碎成了三片。”
“那可是陈明远的作品。”
“可不是。价值连|城呐。”谢定闲的语气堪称幸灾乐祸,仿佛那把壶不是他的。
“我记得你一直挺喜欢它。”
“东西也有气数。今天喝好茶,你来烧水。”
傅重云依言拧开一瓶矿泉水注入电壶,谢定闲已经从冷柜中取回一只锡罐。
“这是——狮峰龙井?”谢定闲打开锡罐,傅梓惊道。
“小姑娘识货。这是明前的狮峰龙井。”谢定闲道。
明前的狮峰龙井,清代皇家御用,而今也是特供国礼,有市无价。
“怎么招待别人就换明前的狮峰龙井,我来的时候每次都得撬那块陈年老茶砖?”傅重云戏道。
“君子闻弦歌而知雅意。小姑娘懂字,就应当懂茶。给你傅重云冲狮峰龙井,我这一席的讲究还不如摆给瞎子。”谢定闲有意抢白。
“那壶是怎么碎的?”傅重云似无所觉,随口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
“你还记不记得总是来讨小鱼干的那只虎斑猫?”
傅重云恍然,随即笑道:“你把那只猫怎样了?”
“还能怎样,自然是让它赔。”谢定闲淡淡道。
傅梓忍不住轻笑。自觉失礼,又整肃神情。
“想笑就笑,哪儿那么多虚礼。”水已全沸,谢定闲谈笑间烫过一套剔透的茶器,明明极其随意,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点声音也无。
傅梓看得停住了呼吸。见微知著,识人当于微末之间。若一个人能将如此平凡之事做到这般程度,弹琴必成绝响,抽刀可取人头。
不过他或许已经没有办法弹琴。自傅梓进门到此刻,此人的所有动作均以左手完成。傅梓有意无意间瞥过他的右臂,那条手臂垂在身侧不曾动过。倘若他的右臂失能是近前之事,单凭左手必不会事事自如;倘若那条手臂萎废日久,衬衣之下也必不该是如此正常的面貌——故而那条手臂必定是假的,这人多年之前曾受过严重的外伤。
傅梓暗暗感慨,也暗暗心惊。一路上从傅重云口中听到的江湖从此处为她掀开了一角,一角中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而其身后过往踪迹杳然,但见一派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傅重云你得了吧。昨天来了个茶贩子,指着那块陈年老茶砖信誓旦旦跟我说:你信不信这能换一平米,三环半上。”
水温降至适宜,谢定闲将水注入玻璃盖碗,盖碗一起一落,茶汤滤入公杯。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傅重云道。狮峰龙井汤色凝碧照眼,清香令人心神俱宁。
“我说,你把这几块都拿走,给我换个厕所来。”
傅梓刚刚道谢接过茶杯,闻言险些将茶泼了出去。
“讲正事。这个孩子家底清白,最近却正在被追杀。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那群人消停一阵?”傅重云道。
傅梓万万没想到,“顺利的话很快就会结束”居然是这样的意思。果然,这样一个人不会单纯是个倒卖房子的掮客。
“合着你前两天管的就是这档子闲事?还支使小白瞒我,也不看看他是不是个蒙人的料子。”
傅重云只笑着摇头,悠悠讲出与孟朝晖相见的始末和一行人在传素堂的经历。
“身家清白却被人追杀,有可能么?”谢定闲静静听完,缓缓开口。即使隔着墨镜,傅梓也感到两道目光扫过她的全身。“要么是他们认错人了,”谢定闲顿了一顿,“要么是小姑娘的身家并不清白。”
傅梓明知心里没鬼,却依然因这句话通身一凉。
“我怀疑他们是认错人了。”傅重云道,“你也应该看得出这事有多蹊跷。”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太多,死了一个又冒出一个没什么稀奇。真正蹊跷的是,冒出一个居然还送到你的门上。说不定这出戏是做给你看的,请君入瓮,你居然还就真的进去了。”
“我想过这种可能,却觉得不能坐视不管。”
谢定闲嘿然,良久道:“你知道我们这一行最忌讳什么?”
“什么?”
“良心发现。”
傅重云摇摇头,并不接谢定闲的话。只道:“我刚刚也跟傅梓说过,她跟季澜不是单纯地长得像,而是长得一模一样。包括鼻翼的小痣,一模一样。”
“这倒好办了。”谢定闲闻言,嘴角一扬。
傅重云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
“验验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原装的。倘若是,你这忙不妨帮到底;倘若不是,”谢定闲冷笑,“她也就没有走出这个门的必要了。”
天色突变。帘外阳光瞬时隐没,黑云压城,卷地风起。
即使室内开着空调,相对封闭,气压的变化也尤为明显。
一道茶饮毕,主人却没有添水。只剩玻璃盖碗中龙井的嫩芽片片舒展,如浴春阳。
“下边就该摸骨论命了。小姑娘,你整过容没有?”谢定闲问。
“没有。”傅梓道。
“没有就不用害怕。不过我需要亲自验证,希望你不要介意。”谢定闲道。白昼如夜,天边亮起一条闪电,他忽然用左手紧紧攥住沙发扶手,而后极其克制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今天算了,改日再来。”傅重云放下茶杯。
“没事,就今天。”谢定闲仍淡淡道。
“就今天。”傅梓心中忽而做了一个决定。
“好。”谢定闲一笑,竟有欣慰之色。他抬起左手,声音较先前有些气力不继:“我会摸你面部的骨头,看看它们有没有挨过刀。以及你的脸上有没有其他的化学合成材料。现在请你闭上眼睛,我要把手套摘下来。这只手受过很严重的伤,你要是看见了恐怕以后会做噩梦。”
傅梓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似乎许久都没有动静,直到她感觉到一只冷而干燥的手依次按过她的额头,眼眶,鼻梁,鼻翼,忽而中止;随后刚刚那种深呼吸重复了三次,那只手才再次抬起,顺序按过颧骨,下颌,最后是下巴。就像医生的例行检查一般,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傅梓被要求睁开眼睛。
谢定闲的手套已然戴了回去:“从现在起应该不会有人特别想要你的性命了。”
黑云间响起一声惊雷,倾盆骤雨砸在玻璃窗上,珠落玉盘之响。
“现在就只剩了一件事,”谢定闲对傅重云道,“你还记不记得季澜被你埋在什么地方?”
傅重云的神情阴晴难测,沉默许久,只道:“傅梓,我们该走了。”
“等等。”傅梓道。
傅重云看向傅梓,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前一夜与他在书房长谈时的模样。
“我还有一个问题。”傅梓看向谢定闲。
“讲。”谢定闲道。
“您就是昨天晚上跟傅重云打电话的那个人?”
“是。”
“我想请您做一件事。”
“小姑娘,我的价码很高,你未必出得起。”
“我想请您查一个人。这个人叫苏平,十八年前嫁给胶澳名医傅正儒的独子傅承南,十五年前与傅承南双双去世。她是我母亲。” 傅梓顿了一顿,“身家再高,到了某些地步恐怕也只是个数字。我不知道您这一行里会不会做什么交换,比如用我需要的东西,换些您看得上眼的东西。”
“那是什么?”谢定闲笑问。
“祖传秘方。治陈年旧伤,气血瘀滞,天阴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