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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大梦方觉 ...

  •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姜母抱着昏迷不醒的姜元贞跪在紫虚观门前,她的大儿子金奴在一边给母亲和小弟打伞。

      姜父是村里唯一一个读书人,半月前去府城梁郢读书未归。家里的顶梁柱不在,婆婆和公爹年纪大,小叔年前刚分了家,大郎还小,全家就靠姜母一人撑着。家中小儿原本健康伶俐,三日前他像往常一样跟着哥哥金奴在姜父的书房习字看书,不知怎的忽然开始昏睡,至今不醒。她也知道乡亲邻里最是忌讳鬼神之说,想起三年前老神仙的那番话,无奈之下冒雨抱着小儿子求到了村东的紫虚观。

      即使披了蓑衣打了雨伞,仍然无法遮挡如此大的风雨,除了被姜母护得严严实实的姜元贞,二人身上早已半身湿透,只是紫虚观虽隐有灯火映出,可观门紧闭,无论如何捶打都无人应门。

      观外树木被风雨吹打得沙沙作响,黑暗中枝叶摇摆犹如群魔乱舞。

      雷云之上,金光灿然,只见一鹤发童颜的金冠老道站在云端,他的身边是一个青年玄衣道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灰衣道童。三人一齐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门里的人生如梦,门外的梦如人生……玄衣道人将视线从道观上收回,转头对金冠老道抱拳拜谢道,“真人,我懂了。”

      灰衣道童闻言一脸懵懂,看姜母在雨中哀求,忍不住道:“老祖宗,不去救他们吗?”

      金冠老道手抚长髯,慢条斯理道:“不急,尚有一线生机。这也是你太冲师兄的缘法。”

      道童追问:“什么样的缘法?”

      “你且看着。”金冠老道一脸高深。

      雷云之下,风雨交加。

      紫虚观外,姜母求索无门,伤心欲绝,忽的想起那日老神仙的一句话“仙缘不单是师门寻弟子,也要弟子寻师门”,心中不禁想道:果是让老神仙说中,当年他寻二郎,如今要二郎寻了他去才行么?可如今二郎昏睡不醒,如何去寻仙缘?

      她却不知,观中的“老神仙”此刻正在生死关头。

      “老神仙”俗家姓陈,名致生,本是紫虚仙派的外门弟子。奈何资质有限无法在七十岁之前筑基,才领了师门外放的牌子,于俗世游历一番后便在这金溪边上的紫虚观中停留下来。直到他年逾八十,开始恐惧死亡,才用自己这些年积攒的外功向师门兑换了一粒下品筑基丹,准备筑基延寿。

      他年事已高,早已气血衰弱,筑基之后便无法再进一步,更何况下品丹药的丹毒不小,能延寿十载便已是难得。可一般延寿丹药他又承担不起,只好用这种法子。

      陈致生今年已经一百一十六岁高龄,又是用下品筑基丹强行筑基,不比宗门中的年轻人那般自然交感天门筑基,自然是凶险万分。此时他体内真气膨胀,气冲天门,引得紫虚观周围的风雨更加猛烈。他的意识也触及到风雨,延伸到观外,感应到观外的姜家母子三人。

      姜母见怀中的姜元贞的气息已经微不可查,越发绝望起来。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三日前的下午明明还好端端的,在书房里看他爹从祖传的旧书堆里淘出来的人物传记,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样,叫她如何接受?

      姜元贞神魂在虚实之间浮沉不定,已经开始迷失自我。

      恍恍惚惚之中,他以为自己是诸侯霸王,又以为自己是落魄书生,转眼成了贵族淑女,忽而又是梨园弟子,又还是寒门小吏……

      雨声喧哗,风声呜咽,观中烛火被夜风扑打得摇曳欲灭。

      那边厢,姜元贞的神魂逐渐在无数生灵的经历里迷失沉沦。这边厢,陈致生无悲无喜,看着自己本就枯老的肉身在真气的冲刷下经脉不断破损,干瘪的皮肤下渗出污垢和血水。

      真气打通任督二脉后,从关元气海至膻中绛宫,而后一路到灵台,气冲天门。可紧闭的天门在真气不断的冲击下巍然不动。

      终于,有一丝微弱的真气冲破了天门封锁。

      天门贯通。

      成了!

      陈致生内心狂喜:虽然受伤不轻,但只要稍加恢复,又能有十载阳寿。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神魂游离在外,竟然回不去原本的身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我经脉受损,但心脉未断,而且天门已开,说明筑基成功了啊——陈致生绕着自己的肉身转了好几圈,带起一阵阴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人,而是……鬼?

      自己已经变成一缕幽魂,不久就要消散?!

      轰隆!

      窗外雷声大振,烛火已灭,一段幽白的烟气也很快被风吹散。

      天雷至刚至阳,阴魂鬼物最是畏惧。虽是在观内,可这雷声一响,仍震得陈致生魂魄消散。

      陈致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一生经历如走马观花般闪现。姜元贞几近迷失的神魂亦受牵引,阅尽陈致生的一生。

      出身富贵,年少得意……与青梅竹马喜结良缘,夫妻恩爱,次年有女……斗鸡走狗家业败落……女儿十岁时被人掳走杀害……抛家舍业去追查作恶之人,却发现自己无力报仇……年轻的妻子抑郁而终……被一位前辈看重拜入紫虚仙派一心想学成报仇,修为却难以寸进……答应师父放下仇恨可始终心意难平……自我放逐留守道观三十年,终有所感悟。可惜已然蹉跎一生。

      明明筑基成功可天不予这十年阳寿——终究是太迟了。

      陈致生仿佛听到冥冥之中一声叹息。

      亲伦难舍,所以恨;恩爱难舍,所以痛;自身难舍,所以怯;诺言违心,所以愧……痛恨愧怯无一能斩破,所以进退维谷,所以蹉跎。

      “悔啊……”

      悔不能年少发奋。

      悔不能爱护妻子。

      悔不能舍身报仇。

      悔不能静心修道。

      一生无悔之事,便是守护栖霞村三十载,看日出日落,人生代代。直他到头发花白,垂垂老矣,才有所感悟……这日,我收到同门传讯,去村里一户姜姓人家查看详情。

      早春垂柳,檐上莺啼。

      木门打开,门后是一个年轻妇人。她怀里抱着的三岁幼童,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四目相对。

      轰隆!

      我是谁?

      金冠老道喝道:“太冲,汝待何时?”

      我是……

      霸王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书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举国革新风起云涌;淑女门当户对,夫唱妇随,和如琴瑟恩爱非常;乐师调琴赋调,梨园唱晚,夜夜笙歌使人醉;小吏路遇贵人,从此青云之上,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咄!”玄衣道人祭出一把桃木剑,向姜元贞头顶的虚空处斩去。

      霸王早逝,书生功败,淑女青灯,乐师伶仃,小吏问斩……

      终是门后幼童那双乌漆漆的双眼,天真纯澈,不染红尘。

      陈致生的魂魄彻底消散,他的人生回溯也终于唤醒了姜元贞。

      观外雨势渐收。

      雨云散去,寰宇澄澈,银汉星光点点落下。

      姜元贞的呼吸变得有力且悠长,他的眉头微皱,随后缓缓睁开眼睛。不及回应母亲惊喜的呼叫和兄长关切的问候,极目远视,他看到远处云端有一团金云。

      金冠老道一摆手中拂尘,面带笑容:“缘法已成。”

      “这人的眼睛好神奇……”那道童惊喜地叫起来,“他看到我们了!”

      玄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姜元贞一眼,朝金冠老道轻声问道:“真人将那陈致生的真灵收走,可是准备护其投胎?”

      老道不直言玄衣道人所问,只道:“他的缘法已还,你的缘法已成,我的缘法也要了却才是。”

      风停树静,万籁俱寂,只有瓦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姜母抚摸姜元贞的头发,喜极而泣:“月奴你可吓死娘亲了。”

      “娘亲,没事的,孩儿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做梦?”

      “是啊。我梦到自己是个霸王……”

      有道是——

      风雨欲摧灯欲烬,观世离恨叹惊奇。大梦方觉身非我,惊雷声中闻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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