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故事的人》bibiworm

6、私奔

　　我刚一踏进浮生，就看到阿奇在吧台后面冲我招手。

　　“什么事儿？”

　　阿奇在我手边放了杯魅惑，才微微叹一口气，“苏姐，你今天又来的这么晚。”

　　我笑了一下，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到那个丫头。“有阿枚的这个表妹在，我应该是没什么机会做生意了吧。来早来晚有什么区别？”

　　阿奇听了我的话，夸张的垮下肩膀，片刻，又很不甘心的抬起头，“也不见得呀。苏姐你来早一点，如果同时出现了两个顾客，小佳就没办法一起搞定，你就还是有生意做呀。”

　　我表示赞同的点点头，对吧台后的阿奇勾勾手指，这家伙很没预见性的把头探过来，我也毫不客气的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以为这个城市有多少能负得起五百块钱一小时的寂寞灵魂？”

　　浮生，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吧。直到有一天我无处可去，莫名走进这里，遇到了神经兮兮的老板娘阿枚。阿枚总说，我是她捡来的。她还说，我不是莫名走进来这家店的，每个走进来的人，都有他的道理。

　　她说这话的时候，在玩塔罗牌，而彼时，我就盯着她手边的一只抹茶蛋糕安静的想，我饿吗？是的，我在问自己，我饿吗。不是问身体，而是问记忆。我想了想，放弃了，我忘了，我忘了我饿不饿。

　　她让我抽了一张牌给她后，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收拢那把牌，握在手里，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末了，看着我的眼睛说，我适合这里，我身上有一种寂寞悲伤凝结而成的聆听力，简而言之我是一个寂寞悲伤的黑洞。我应该留下来。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我又不认得她。那我认得什么人呢？我突然发现，关于从前，我已经忘得七七八八。在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我奇异的有了一种安全感。我用身上仅有的钱租了阿枚临街的房子，她为了保障我能按时交房租，介绍了一个赚钱的方法给我，她说，这是为我量身打造的生财之道。

　　我，自此，成了浮生里一个听故事的人。

　　寂寞悲伤凝结而成的聆听力，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有故事的人和没故事的人，就好像苹果和兔子一样的明显。我只用走过去，告诉他们我提供听故事的服务就好。

　　五百块一个小时，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悲伤寂寞无助彷徨丢给我。我不负责给意见或提问，我只负责聆听。这个世界太繁忙了吗？好多时候人都缺乏一双能聆听的耳朵吧。幸好是这样，我才有生意可以做。没人在乎终日听这些故事的我该如何，连我自己都不在乎。

　　或者那些悲伤，并没有减少或消失，它们只是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我收了五百块钱，于是我收下那些悲伤。在我自己被悲伤淹死之前，这是我的营生。如果淹死了呢，呵，那或者是我一直期待的。

　　如此说来，阿枚是个妙人。

　　阿枚如果是个妙人，那阿枚的表妹小佳，就不会不是个妙人，那个张嘴就说“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的小佳啊。

　　简而言之，小佳在抢我的生意。她这两天常出现在这里，很准确的认出我的苹果们，然后对人家说，“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我把爱人弄丢了。”

　　“那样啊。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他说他等我，我也就那么安心的相信他会永远等我。”

　　“唔，那多好呀。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我有读不完的书，做不完的计划案。他让我陪他去旅游，我总说没时间。他让我去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我总有开不完的会。他说有女孩倒追他，我只是笑。有时候他也会生气，说人生没有多少个七年，我们该结婚了，该结婚了，该结婚了。房子买了，车买了，钱不少了，年纪不小了，还等什么？”

　　“哦。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终于，他不再等我了。”

　　“哦。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跑，他在原地等，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到了今天，他终于不再等我了，我才意识到，我一直的跑都是因为他肯一直的等。没有他，我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为了那些无谓的东西，失去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哦。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我去找他，告诉他我变了，我向他求婚。他只是轻轻的推开我，他说，他爱过我，等过我，只是不是永远，他不能永远等我。晚了，一切都晚了，他的承诺已经给了另一个女人。我太愚蠢了，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绝不会让事情无可挽回。。。”

　　“哦。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女人眼神的焦距终于定在面前的小佳身上，勉强笑了一下，“你个小丫头，怎么总叫我跟你私奔？我怎么能跟你私奔？”

　　“吓，为什么不能？”小佳竖着眉毛问，“谁说女人不能跟女人私奔？”

　　理论上当然应该反驳的，可是如果失去了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别的一切该怎样或者不该怎样，还有什么值得坚持的呢？

　　想想不禁自失一笑，“我不会跟你私奔，因为，我不爱你。”

　　“哇，你还有理智也。”

　　听到小佳唯一一次没有用“私奔”当后缀的惊呼，女人也略略有点惊讶。

　　“私奔呀，私奔呀。多么有魔力的字眼。私奔代表可以抛下眼前的一切困难跑掉。太讨厌了，太难过了，太悲伤了，受不了了，我要走了，谁来带我走吧，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带我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带我走吧。”

　　“你不肯抛下呢。虽然不开心，虽然错失了爱人，你还是选择面对，很了不起呀。所以。。。”刻意顿了顿，“不肯跟我私奔的话，我们也好聚好散，祝你幸福，加油哦。”

　　女人愣了愣，最终苦笑。是呀，不能挽回的，再哀叹也没有用。任性的放纵悲伤，那人还是选择了不如自己的别人，不是吗。“。。。谢谢。”

　　“不客气呀，另外，真的不要跟我私奔吗？”小佳把人送走，还在对着人家的背影这么徒自热烈的忽悠着。

　　如果没有苹果的时候，她就去玩兔子。

　　“我的老板是个混蛋，我岳母整天骂我没用，瞎了眼才把女儿嫁给我。我老婆挣钱比我多，儿子每天晚上哭闹，我根本睡不好。”

　　于是小佳说，“要不要跟我去私奔呀。”

　　“吓！”对方明显被吓到。

　　“反正对现在的什么都不满意，干脆丢下，通通丢下不管，我们私奔吧。”再接再厉的鼓吹着。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跟你私奔？”

　　“为什么不能？我比你老婆丑吗？我还很年轻呢。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

　　“不是脸蛋或身材的问题呀？”

　　“唔，那是什么问题？简单来说，我也不是坏人呀。我又不会把你骗出去卖掉。再说了，明显卖我比卖你值钱吧？应该担心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就算，就算去私奔，我们去哪里呢？”

　　“哎呀，你搞什么鬼？都说是去私奔了，当然走一步算一步了，多惊险多刺激呀。没老板骂你，没丈母娘戳你，没老婆碍眼，没孩子哭闹。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这。。。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你这个丫头哪里冒出来的，胡说什么私奔。我。。。我要回家给儿子洗澡了。唔，真是。。。”

　　如果苹果和兔子都玩够了，小佳就会兴冲冲的跑到我身边来，就像现在一样。

　　“阿苏，”

　　“我不要跟你私奔，谢谢。”抢在她说完之前，我就率先拒绝比较好。

　　“唔，小苏苏，你欺负人家。难道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阿奇不动声色的转身，小步小步的往旁边移动。而我则低下头，仔细的研究我面前的三角杯。

　　“苏，我看来看去，你是最适合跟我私奔的人。”还是那不着调的话，却是用着安静的语气说出来的。

　　我继续沉默。

　　“或者我说错了。你是最适合私奔的人，当然，可能那个对象不是我。”一个字一个字，这样敲到我的心里。

　　干嘛咄咄逼人？

　　当你完全幸福甜蜜的时候，你能看到悲伤吗？

　　我低着头笑了一下，“小佳，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毕竟你付不起五百块一小时的倾诉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个生意，不管你收不收钱，也都不适合你。这两天，你也闹够了，回你的世界去吧。”

　　再抬起头，就看到小佳站在吧台前，咬着嘴唇，恨恨看着我的样子。

　　嚷嚷着要人家跟她私奔，其实，暗地里，有没有一分的真实，是想要离开，想要躲避，想要人家带她去私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