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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猫耳朵04 ...

  •   原先的防护服是一身银白色,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泛出斑驳的铜绿。
      李好好坐在换衣凳上伸脚,把自己栽进靴子里,慢慢地拧那三排扣子。
      靴子自下而上,由内而外,总共三排铜扣,扣一次,靴筒更紧一些,把小腿与防护服紧紧勒住,在脚踝将裤腿夹层的暗扣推过去,咔哒。

      李好好绷得像根棍子一样挺着胸脯扶墙站起,从呼吸面罩中吐出一股白雾,目镜中露出贼溜溜的两只眼,斜睨着我,立即成了弯弯的讨好的笑眼。

      哨所的车库里有一大一小两辆车,大的用黑色帆布盖着,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像个沉默的怪物,小的锈迹斑斑,形状古怪,非要说,更像是一个墨水瓶下面装着履带,前面有六盏灯。

      我率先打开车顶钻进驾驶舱,李好好僵硬得像一条火腿,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砰砰地摔进来,坐在我身边。
      照例警告:“不要碰仪表盘。”从狭窄的操作区探身把顶盖掩上。
      “好。”出门的时候她都乖巧,一动也不动地把脖子往前伸,从极小的窗户往外看。

      轰——
      车从大门开出去,我停车,钻出去锁门。
      被铁网笼罩的哨所,像四层的奶油蛋糕,在雨中轮廓模糊,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公路上有碎裂的石块,我绕着哨所走了一圈,看见了一具烫得焦黑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尸体,还有两三只硬币大小的虫子,也被烫得蜷缩死亡,一半埋在土里。

      沿着蜿蜒的公路往南,据说要开车至少十个小时,才能到达第一个现存人类据点,沿途哨所的补给就是从那里运输过来。

      往东,往北,是一片模糊的山,光是看到就知道离得很远,在雨中我望不见,只看到像是纸被打湿了的浅浅的影子,像是近视的人在看远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脏污的雨顺着目镜流下来,车前灯忽然亮了两只,像猫在黑夜里睁大双眼。
      李好好按捺不住开始乱动了,我紧走几步钻回去,李好好坐得笔直,好像刚才不听话的不是她似的。

      她第一次坐上我的车,并不像现在这样。
      那时候她浑身赤。裸,眼睛冰冷,手腕和脚踝上的金饰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紫光,蓬乱的头发散落在眼前,我的余光瞥见她,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从头发的缝隙中透出幽暗的目光,张开口却不能说话,舌头从中间血淋淋地裂成两半——其中一半上挂着半透明的刀片。

      全程都是警惕的,警惕地感知着载着她的这辆车的物理移动,在公路上平稳,偶尔颠簸一下。
      仪表盘会散发出幽蓝的光,然后变得血红。
      视野渐渐模糊,我手握着的不是操纵杆,而是两只手——像是有人从车头伸出上半身,和我两手交握,转向时,有一个人被我掰掉了上半身,脊椎孤零零地杵在我面前。

      我徐徐开车。
      过了很久,幻觉消失。操作杆只是操作杆,仪表盘散发出机械冷淡的白色光,李好好的金饰金灿灿的,身上带着血,疲惫地蜷缩在现在坐的那个角落。

      南边的旷野,开车六个小时,是当时第一个人类据点。
      后来人类高层做出决定,集体后撤到了下一个地方。

      往南一直开一直开,能远远望见那座巨大城市的废墟,宛若一头受伤的灰黑色巨龙伏在寂静的平原上。

      李好好双手交握,还在僵硬地表示刚才亮灯的不是她。
      我没有放在心上,六个灯,亮两个能怎么样呢?

      车辆碾过公路,徐徐地往前迈进,这雨水力量孱弱,从地上拉起灰白的雾,除了面前的道路像荞麦面饼一样被履带擀开,我看不见别的风景。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风景可看,若有草丛,那必定危机四伏,即便是光秃秃的沙土,下面或许埋藏着拳头大的蚂蚁。
      砰,我又开了两个灯,车前有个人影,好像站在路上,低着头,一晃一晃的,被履带碾了过去。

      我猛地停住了车,李好好弹出去,趴在窗前:“怎么了嘛?”
      雾气平静,并没有什么人站在前面,我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李好好猛地捂住耳朵——隔着防护服,她无法精准地捂住她的猫耳朵,看起来像是头痛:“好吵。”

      我却仍然听不到,想了想,关掉了两个灯。

      面前变得很暗,雾气仍然萦绕在四周。
      “还吵吗?”
      李好好抱着脑袋摇了摇头,但那声音像是会攻击她似的,她十分戒备,仍然想要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奈何防护服僵硬,她只是抬起了腿。

      过了很久她才把腿放下来:“不吵了。”
      “酸雨的时节就是会这样。”我说。
      “雨下了很久。”
      “战前也有这样的季节,天天下雨。”
      “哦。”

      我开始给她讲一些战前的事情:“有的人喜欢听雨声,会觉得非常放松……但什么东西太多了,就会不太好。比如连续三个月都在下雨,人就会非常烦躁,衣服也湿溻溻的,家里也很潮湿,出门也不方便。但如果只是下一天的雨,人会觉得比较舒适。”

      李好好思索着:“酸雨下太久了,就会出现怪东西,对吗?”
      “是啊,可能你听到的就是那种怪东西发出的声音。”
      “但我听到的声音在屋子里面。”李好好强调。

      “就像雨水滴在瓦片上吗?”我和她讨论她听到的声音。
      “瓦片……哦哦,有一点,像是滴在地板上。”
      “有区别吗?”
      “不像是从头顶的雨,啪叽,滴在房子上的声音,”李好好比划着从上到下,“因为我们的地板和外面不一样,是不太容易发出声音的,很闷,就像我不小心把水洒了,水已经流在地上了。但是桌子上还有一些水,滴答,滴答,这么落在地上。”

      “就是这种声音放大的版本对吗?”
      “是的。”李好好终于比划清楚了。
      “可能是四楼的循环系统开始漏水了。”我说。
      “那为什么你听不见?”
      “我本来年纪就大了,之前炮弹也轰得我耳朵不太好用……而且你还长了猫耳朵,对这种小声音比较敏锐一点。”

      “你多大了?”李好好忽然问。
      我沉默了一会,边开车边计算自己的年龄:“大概是……四十五?”
      “哦。”李好好表现得好像她刚知道似的。
      之前她问过。

      过了会儿,她掰开手指算了算:“不,我上次问,你说是,三十七,但时间没有那么久……我只是来了,一二三……我来了才一个月多一点。”
      “我记不清楚,到了一定岁数,对时间就比较模糊。”
      “欺骗。”
      “而且哨所没有日历,我没有计算日子,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的确不知道过了过久。”

      “日历……”李好好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我正要解释一下这个东西,她忽然说:“我知道了,你没有特殊的日子。”
      “嗯?”
      “我每周,都会长奇怪的东西。那么,我数一下我变了几次,就知道我来了多久。”
      “嗯。”

      “但你不会变。”
      “是的。”
      “好吧,那我也不知道你多大了。”
      “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李好好还要说什么,忽然盯着窗口停住了,飞快地说:“停车。”

      履带停止滚动,雾气像水一样分成两边。
      我探出头,只看见公路还在往前滚。
      李好好从车里瓮声瓮气地说:“前面的路断了。”

      我们下车,徒步往前,大约走了三分钟。
      柏油路从正中裂开,又聚拢,像一根拉链被人捏了一下,链齿突出,犹如龅牙一样起伏不平拔地而起,仅比我略矮一点,和李好好一样高,她要跳起来,看见这废弃的路上的鼓包,落地的时候摔了一跤,打了个滚才站起来。

      公路两侧,草叶翻飞,有一点看起来是动物内脏的东西被碾碎了,拖拽着蔓延在雾气深处。

      这里藏着一只可怕的庞然大物,如果我想要通过,我就要冒着危险绕到公路两侧的草叶中——那里比面前这摊烂内脏更加可怕。

      “没办法再往南了。”我说。
      李好好十分懊恼:“好吧。”
      “没办法。”

      我往回跑,李好好迈动她被靴子绑得僵硬像两根高跷的腿跟在后面。钻回车里,车钥匙的锁孔上插着一根手指。
      我微微定神,锁孔上插着我们哨所平平无奇的黑色钥匙。

      “外面很危险。”我说,拧动钥匙,甚至不敢掉头,只敢盯着视窗,缓缓倒车。

      “所以这就是你下雨不出门的原因?”
      “大多数情况是。”
      “有时候下雨你也出门?”
      “对,有时候会采集一些东西。”
      “刚刚那个你不采集吗?”
      “内脏还没有腐烂,说明凶手在不远处。”

      “哦,那等一段时间,天晴了再来。”李好好说。
      我点点头:“是,雾散了再来,说不定可以采集到一些异兽生物样本。”

      “如果刚刚我们碰到它,你要怎么办?”李好好伸开腿,听起来并不害怕。
      “碾过去。”我尽量表现得平静合理。
      “但是刚刚我们没有开车。”

      “那没有办法了。”我透过视窗感觉远离那里很久了,才慢慢调整倒车。
      “真的吗?”

      李好好忽然身体前倾,摸到我腰间别着的硬块,不顾我正在调整操作杆,整个上半身就贴在我身上。

      “你睡觉都不会摘枪的。”她说。
      “所以你不但进我房间,还掀开我被子看我有没有穿衣服是吧?”

      李好好立即弹回去,继续嘴硬:“我没有进房间,是你踢被子了。”
      “我的门是向内开的,我的床贴着门后的死角,你只悄悄推开门的话,看不到我的床。”我顺着她的逻辑说了句,李好好的面罩徐徐喷出热气,让她看起来像个蒸汽车头。

      “那你会用枪,杀那个怪物,对吧?”
      “会。”
      “你会杀我吗?”她的声音忽然很低落。

      “而且你不光掀开被子看了我的衣服,还掀开衣服看见里面是枪了。”我继续拿她的把柄,她呼呼喷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又不是没有见过枪,看枪套就知道了。”

      “所以你还真的掀我被子了。”
      李好好激动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把狭小的空间变得更狭窄了:“我没有!真的是你踢被子了!”

      这倒是没说谎。
      过去的某个日期,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我屋子里。
      我假寐中翻了个身,露出了我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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