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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灯泡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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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楼看到的夜色像夏天。
从前春天的夜空是一层塑料纸,夏天是绒布,秋天像纱网,冬天像厚重的灰,天空的质地让人着迷。
在战争中,天空永远都是铅块一般的灰,沉沉地挤在头顶,阻碍着闪烁的光电信号与各色探测器,人肉比信号更加不值钱,一层层地排列出去,一层层地塌陷下去,肉泥埋在泥土中,长出会吃人的花。
背着李好好去地下室拿了一罐速溶咖啡,为了避免来来回回拆罐子的动静被听到,我掀起衣服下摆,把咖啡末倒进去,做贼一样兜着战利品跑回厨房冲泡咖啡,端上二楼坐在窗前看夜景。
李好好在睡觉,或者她嗅觉灵敏,会嗅到速溶咖啡的气味而跑来好奇地蹲在二楼等着质问我。
但稀奇的是,倒也没有,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楼的男更衣室睡着,门大开着,鞋子在地上倒扣,岔开腿仰躺着,被子落在地上。
我把被子捡起来盖在她身上,她也没动静,蓬乱的头发在床上乱堆,灯泡在头发丛中若隐若现。
一张床,对着镜子,镜子裂开一半,我看向镜子中分成数份的自己,眼底乌青,嘴唇发白,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深夜中对着自己端详比较怪异,我转过头去。
李好好在这里见到了另一个研究员,她有着两条粗粗的辫子。
她是谁来着?现在还没有出来,我轻轻把手按在镜子上。
回过神来,镜子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了,分裂出的我融合成了一个,我看着自己的倒影有些晃神,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之前的裂痕都是我的错觉?
我立马去看李好好,她依旧抬着脚睡得不太好看。
刚刚我是在追想着那个研究员摸向了镜子……
我敲了下脑袋,禁止自己想下去。
回到三楼房间,我拽了拽所有抽屉确保锁着,脱掉外套挂在门后,将门掩着。
李好好长了一个充满好奇心的灯泡,她会比平时更加想要窥探我。
在战后,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耳朵灵敏地捕捉着黑夜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李好好发出尖叫的时候,我立即冲了下去,拉开男更衣室的门,却没看到她。
因着月光的存在,哨所内即便没有开灯我也能看清事物的轮廓,李好好还有一个伸出手指就能亮的灯泡,不会消失。
但她确实不在。
我从更衣室出来,走向厨房和盥洗室,李好好可能在哪些地方出没,我都找了个遍。
第二声尖叫从楼下发出。
地下室,她不听话。
我在冷库外找到了李好好,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呆呆地蜷缩着。
我走过去,李好好从那堆蓬乱的头发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天真的眼睛:“何染。”
我的名字叫何染,啊,是的,我是研究员何染。
稍微定了定。
“怎么了?”
“有人对我说话。”
“说什么?”
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
“吃东西吗?”一般情况下,给点吃的,李好好就会停止作妖。
她摇摇头。
我品不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
地下一层的走廊漆黑一片,外面的光照不进来。
但灯是开着的,墙壁有时候像是活物,在昏暗的光中渐渐睁开眼似的,像是有人在从墙壁上注视我们。
我伸出一只手:“能站起来吗?”
站是能站起来的,她伸出手抓住我,像冰冷的尸体。
我反手把她按在了地上。
她不是李好好。
她一开始像条活鱼一样挣扎了一下,很快就不动了,身体无比冰凉,她趴在地上,努力地要扭过头来看我,任由她把脖子扭下来转180度的话,我会看到李好好的脸,所以我把她的头按下去了。
她的胳膊要诡异地扭过来,腿也要折叠回来,都被我按住了。
不管她是谁,她现在长着李好好的样子,却没有那个有裂痕的灯泡。李好好也不会蜷缩着膝盖等我来拯救,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向来胡作非为。
而且,李好好不会对着食物摇头。
这么判断很肤浅,就我和李好好相处不到两个月的经验不能妄下结论。
在按住“李好好”一会儿之后,她停止挣扎。
我开始提问:“李好好呢?”
她不作声。
“你把我吸引过来,打算做什么?”
也并不说什么。
我要用正常的想法来判断,首先,哨所的大门是关闭着的,有电网保护,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内部人员,不存在我不知道的内部人员,只是我想不起来了而已。
我把她拎起来,拖拽着走向一楼的告示栏。
“哨所里的每个人都要在这里报道,在这儿,”我拿过一张纸,拍在桌子上,“自画像。”
她指了指“消防员李好好”,我拿出枪指着她的脑袋:“老实点。”
但我似乎误解了什么,她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歪过头,有些不解。
“说话。”我命令。
“何染,她很危险,你要小心,我是来提醒你的。”
“嗯?”我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确实没有太多攻击性,一开始握住我的手,也只是我条件反射——收起枪,盯着她看,即便是李好好的外表,我也越来越能分辨出不同,内核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至少小表情是不同的,这人的表情总是有点嘲弄的,她是谁来着?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朋友,整个哨所都被污染了,你只能相信我。”
她激动地拿着纸站起来,在公告栏上扫了一眼,指向那个辫子姑娘:“你已经被污染了,但是没关系,我也被污染了,我们能一定程度上保持理智,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她这句话说完,我感觉自己想起了什么。
她说的东西,和我所坚持的不正是同一套理论吗?
我点头:“是这样。”
“我的被污染程度比你轻,所以记得的东西比较多,你只要听了我说话,你就会意识到我说的是对的,你自己会明白的。”
我继续听她说,看着这个感觉上很熟悉,外表上是我相对比较熟悉的李好好的人在纸上画了个空心的人,然后在其中涂上黑线。
“何染,这是我们正常的人,是一片空白,被污染的人就是被涂黑的人,但是有的人可能只有这么一点轻微的污染,他们眼中的世界和平常人不一样,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些人在战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他们的想法不会影响正常的人。”
她在纸上浅浅画了一抹阴影:“但是你知道的,人的大脑会影响现实认知,比如有些截肢的人会觉得幻肢痛,虽然不严谨,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但是后来,被污染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指着狗说是猫,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而且有更多人也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最后,他们的群体意志影响了其他人,以至于当人靠近这个群体,就会不自觉地认为这只狗就是猫。”
“我能明白基础定义。”
“是的,这是污染一开始的来源,后来出现了强大的污染源,比如不需要置身群体内,只需要一个人,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其他人的想法……以至于靠近他,和他产生联系,原先的认知就会被颠覆,污染的传染性越来越强。”
“如果只是这些……”
“何染,但我们不一样,我的污染程度,是百分之十,”她新画个小人,在脚踝的位置涂黑,又画了一个小人,在膝盖的位置涂黑,“你的污染程度,是百分之二十,但我们各自有一多半是正常的不是吗?那我们当然是正常的,但如果超过百分之五十,相当于大半部分都是污染了,那说明这个人就不是人,而是污染物了,污染程度越高就越危险,越容易把污染程度低的人,污染成自己的样子,从而控制一整个区域。”
“是。”
“我们是朋友,何染,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并不能想起她是谁,但她在纸上重复着那个麻花辫。
“林不秀?”我有些不确定。
对方点点头:“我们都是研究员,你忘记了吗?我就住在所长旁边,我和你是小队,你是退役军人,所以经常是我开车,你忽然就打开车顶盖爬出去开枪,你还记得吗?”
我不太记得,但是我知道前面她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也不记得我的污染程度是多少了……在以前,我们都会定期收集自己的血液检测,但后来仪器坏了,补给始终没有补上这部分,我们就稀里糊涂地过着。
林不秀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也看着她,想了想:“你来提醒我,李好好很危险?”
“是啊。”
“但……你为什么变成李好好的样子,把我骗到地下室呢?”
这时候我倒是没有摸枪,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对着李好好的脸开枪。
我不确定眼前这个,真的是李好好的身体,还是说那仅仅是我的幻觉。
“你忘记了吗?何染,我已经死了,我没办法作为正常人活着了。”她又哭又笑,用李好好的脸做这副表情,我觉得很怪异。
“这个我记得。”
“我没有想到你会发现得那么快,我不想让你发现我在冷库做小动作,所以我先发出声音吸引你。我绝没有想要取代她生活在你身边的意思。”
她倒是意外很坦诚。
“你要去冷库做什么呢?”
她又露出了那副又哭又笑的表情,但或许是因为我渐渐想起林不秀的样子,她脸上的任何表情都有些歪着嘴的嘲笑意味:“你怎么什么都忘记了呢?你杀死了我,你把我的尸体放在冷库,你把我放在赵辛衍旁边。”
赵辛衍……
啊,是的,我杀死了两个人。
“你刺穿了我。你说我和赵辛衍才是朋友,你就把我埋在桶里,你把赵辛衍也埋在桶里,你把我们冻进了冷库,你就把我们忘记了,我想让你想起来。”
“你把我们忘记了,因为你做错了事,你杀了赵辛衍,你杀了我,你知道你杀错了人,你不敢看我们,你自己欺骗自己,你就把我们都忘记了。”
我皱起眉头,这句话让我不舒服,我只记得我杀了两个人,我没有杀詹一耕,我也照样忘记了他。
“但是没关系,我们是朋友,何染,我们是朋友,我们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了……我们只有彼此了……那个李好好真的很危险……”
她忽然伸开胳膊要拥抱我,我用枪管顶住了她的脑袋。
“我在,男更衣室,杀了你。”我回忆得有点艰难。
“是的。”
“然后我把你的尸体,拖下了地下室,和赵辛衍放在一起。”
“嗯。”林不秀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她又要伸手抱我。
“那你去地下室干什么呢?”
“我们是朋友,何染,那件事之后,整个哨所只有你和我,还有赵辛衍,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我们是朋友,朋友当然要在一起。”
她忽然咧开嘴,做出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朋友当然要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我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有魔力,我不自觉地想要松动手中的枪,想要张开胳膊和林不秀拥抱。
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涌上来。
是的,那件事之后,哨所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将其他同伴埋葬,之后我们出入都是三个人一起。
不,不是三个人一起。
我定了定神,林不秀的胳膊已经搭在我肩头。
她露出个诡异的笑:“我们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我拽着她的胳膊甩下去,拿起笔在辫子的简笔画下补上名字:
研究员林不秀
“我们是朋友,何染,我们是朋友,我们真的是朋友……”她不断重复,我走向男更衣室,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看向那面完整的镜子。
“你是在这里被我杀死的。”随着回忆,我想起来这面镜子确实应该是裂开的,三棱刺扎过去,镜子上半截就裂开了。
现在它完好无损,我晃了晃,却照不出我的脸。
过了会儿,好像里面有间屋子似的,一个扎着两根辫子的姑娘从镜子深处走过来,歪过头,忽然激动地跳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又愤怒地点了两下,在脑袋旁边比划了下。
我看向身边站着的“李好好”。
“林不秀,把李好好还回来。”
“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朋友……她是个怪物。”
“你的朋友是赵辛衍,我送你们一直待在一起了,你不满意吗?哦,知道了,他死在三楼,你死在这里,一直徘徊,大多数时候遇不到,等你把李好好还回来,我就弄碎这面镜子,让你们在地下室见面。”
“李好好是个怪物。”
“战后有很多不正常的事情,异兽,污染物,仗着自己的不正常胡作非为。我不管别的,只要我在哨所,哨所就要维持它正常的工作秩序,我也会让哨所内任何东西都做它自己正常的事情,哪怕它其实有点做不到,但它也得有它自己该干的事情。我知道对你的正常来说,你就是吓破了胆,拼命地找人交朋友——来逃避我,你不是一边怕李好好,一边想要拉拢她,对她说我很可怕吗?”
“在桶里,对我来说不正常,何染,我的污染程度只有百分之十,变成你的污染物也能保持理智,我不能一直待在桶里,那不正常。”
“很正常啊,你喜欢交朋友,你就和你的朋友待在一起,我把你们放在存放物资的地方……对我来说,这是正常的。”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我想,赵辛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的污染程度不高……我们能保持你说的正常。”
“对你来说,你的正常,就是在面对我的时候,抓住赵辛衍抱团,哪怕变成污染物也是这么想的。我没有想错,你的正常,就是该和他一起待在冷库的桶里。现在,把李好好换出来。”
我意识到自己有点愤怒,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哪怕说出来了,也不太记得我和赵辛衍与林不秀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我要动手把两个污染程度很低的人杀了。
我记得我是个心态很平和的人。
手臂好像在颤抖,只好微微闭眼深呼吸。
眼皮透着光,外面亮了。
我皱起眉来,忽然意识到一大把头发蓬乱地裹在我肩窝。
我睁开眼,眼前赫然是李好好亮闪闪的灯泡。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床沿,抬着脚把自己的腿横搭在我腿上,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过来,灯泡的裂痕正对着我。
“干什么?”
“我今天好奇地照镜子,不小心就进去了。”
“进去到镜子里面了?”
“对的,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走了很久。”
“怎么出来的?”我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镜子里面那个人和我换,我就回来了。”
“那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哦。”
“那就睡吧。”
我欠身拽毯子,反手用胳膊肘顶碎了不知道为什么变好的镜子。
李好好被这喀嚓一声吓了一跳,受惊似的缩着肩膀躺下,说出来的话就有点烦人:“我之前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你背着我吃东西了。”
“我喝了咖啡。”我没撒谎。
“我也要喝。”
我起来,李好好说:“你没穿鞋。”
我勾走她的鞋趿拉着下地下室,端着两杯速溶咖啡回来。
“不太好喝,”李好好仿佛咖啡品鉴师一样挑剔点评,但她还是喝完了,等我喝完,拎着两个杯子去洗了洗,再迫不及待地跑回来,“你肯定还背着我藏了别的吃的。”
“睡觉。”
“我听见你跟那个,那个林什么的说话了。冷库里有吃的对不对?”她一脸狡黠,我想起林不秀说她是个怪物。
也不知道是咖啡喝得胃热,还是今天维持正常的挑战太多,我觉得自己有点晕。
“和我这样,过所谓‘正常’的生活,会让你觉得非常有负担吗?”
“很饿,”她捂着肚子揉了揉,“总是饿。”
“总不能把我吃了吧?给。”我伸出胳膊。
李好好盯着我,忽然有点生气:“欺骗!”
“这是个玩笑。”
“不能这样玩笑。”她非常认真地把我的胳膊按下去,忍了忍,拉着我的手摸着她的肚子。
“肚子疼?”
“这里有食物,不饿。”
“嗯。”
她把我的手轻轻挪到胸口,隔着衣服与皮肉,心脏仿佛在我手心跳跃。李好好又拽着我的手挪向额头。
“这里,和这里,非常饿。”
然后她张口叼住我的手腕,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就放开:“这样吃,没有用。”
我忽然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继续讲解下去,眼前忽然变得模糊,有一种诡异的直觉,继续把这个“吃人”的真相解释清楚,可能非常危险。
“那要怎么吃?”我装作继续着这个过分的玩笑,忍着内心的异样。
李好好深深地看着我,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气,翻身躺下了:“就像漫画书里的灯,我把灯吃掉了。”
手指屈伸,灯泡一闪一闪。
“漫画里的灯不存在了吗?”
应该不是这个原理,因为我照片上的猫还在。
“我说不明白……不是这种吃,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我不会吃你的。你报答我吧,我要吃肉。”她闷闷地说着,我大概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所以你长出来的东西,你是能控制的?”
“都说了不能。”
“那……”
“我把整本漫画吃掉了,猫吃掉了,有时候不吃掉东西,也会长出来。”
她翻身坐起来:“如果我吃掉你,我就有你了,不再需要你了,这样说清楚没有,你笨死了你也长个灯泡去吧!”
她气急败坏了一下,又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或者意识到自己说了些可怕的话,捂住了嘴巴看我,看我没有表情,才一卷毯子重重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