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五、『征伐』
暮色压下,夕阳最后一丝余光将祭台边缘染得血红。
衣衫褴褛的幼童扶着老者走到祭台下,深深跪俯,口中低低念着什么。坐在祭台中间的人睁开了眼,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有如莲花般的面容与浩宇般的眸子。他走下祭台,俯身询问老者祈祷何事。
幼童突然扬手洒出一把毒粉,那是白钧寻来的毒性最烈的毒粉,将祭司的双眼生生毒瞎。而跪俯的老者瞅准时机,抽出怀中的短剑狠狠刺入祭司腹中。
白钧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我提着剑走过去,祭司睁开流血的双眸,手握着刺入腹中的短剑,急促地喘了口气,叫出我的名字:“擒缨。”
我漠然看着他,吩咐老者和幼童离开。偌大的祭台下只有我和他,他咳出一口血:“你想报杀父之仇?”
“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你。”我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平静道,“你是我获得自由的阻碍。”
“擒缨……”他颤抖着握住剑,“我早算到我命数已尽,可是擒缨啊……”
“我断你一生杀伐,最终愧杀悔杀……死无全尸。”
“你咒我不得好死?”
他扳断我的剑,微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从容如入眠般咽了气。
我心里莫名寒了寒,盯了断剑半晌,将他抱到祭台中间。暮色彻底压下来,天地间涂抹了一层浓浓黛色,像是永远化解不开。
是夜,离丘隐蔽跟来的两万士兵团团围住翰楠,将本就因大祭司死去而人心涣散的翰楠一举拿下。
难以解决的却是翰楠周边的小国,这些小国虽国力不盛,但却多如牛毛。
这些小国依附翰楠只因大祭司,如今大祭司已去,他们竟联合在了一起,共同抵抗离丘。
白钧将此地交给了我,回离丘把持朝政。我没想到还有这副残局,不知与梓楚这一别会有多久,白钧看出我的顾虑,同我笑了声:“若真是那么挂念,不若让我带点东西给他。”
翰楠以精致刺绣称于诸国,我告了假去东市,欲挑一个香包让白钧带给梓楚。
昔日,尚在崔卫之时,教书的女先生说,男女之间赠以香包最宜。
那个女先生在离丘攻入崔卫那日为了救我而死,临死前她抱着我,满眼都是我看不懂的悲伤:“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你继承了战神血脉,为什么你是女孩儿……”
同我父亲一般,他们都认为,女子从军,最是红颜短命,命运坎坷。
可我……别无选择。
***
翰楠东市最为繁华,虽值战争,却也不减多少热闹。我戴上面具游走街头,一路上人人侧目,对我指指点点。
我淡哂,任由人群围观。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音渐渐大了,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惊呼。
“鬼……鬼面具!他是离丘的鬼将!”
四周一寂,随即喊骂声如热油泼水一般炸响起来。
“恶鬼,恶鬼啊!”
“滚出翰楠!”
“就是你杀了大祭司!我杀了你!”
耳旁蓦地响起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我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有了动作,等我反应过来时,手上已经染了血。
四周顿时死寂,所有人惶然看着我,不敢再开口。
良久,一个幼童挣脱身后拉着他的人,扑到地上的人身上痛哭:“婆婆……婆婆你醒醒!婆婆,你不要丢下囝囝一个人,婆婆你醒醒……”
猛然间似从云端坠落,一直跌到无底深渊,再也得不到救赎。
我呆呆看着染血的手指,颤抖着蹲下,莫名地害怕起来,害怕得牙齿打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白钧教我的都是杀人的招数,可我杀的是敌人,是阻碍我的人,何故今日,染了这无辜的血?
周围的人终于回过神来,哭喊尖叫着逃跑。我想,他们终于想起了我是恶鬼,杀人的恶鬼。
才是午时,东市竟空荡荡一片。
我摸着脸上的面具,忍不住疯狂大笑起来,笑得牵扯到身上无数暗伤,痛入骨髓。
伏在老妪身上的幼童惨白着脸看我,他大概以为我是疯了,身子颤抖着,忘了哭泣。
很久没笑了,我剧烈咳嗽起来,平复了一下气息,闭了闭眼。
“你……”我迟疑着蹲下,想摸摸他的头,给予一些善意。他瞪着我,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大大的眼睛是尽是恐惧。
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我默然收回手,摸出几个金铢放到他怀里。
“人命赔不了,今日出门也没带多少钱,这几个金铢你收着为你婆婆办理后事吧。”
幼童迷惑地看我,咬了咬唇,随即抱住金铢转身就跑。
我目送他跑远,直至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摘下面具,恍惚觉得脸上有些湿湿的。
舔了舔唇角,咸咸的,大概是泪。我望着天色发呆。乌云密布,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直到第一滴雨从空中砸下,白钧撑着竹骨伞找到我,我才回过神。白钧笑着挑起我的下颔,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有泪痕,哭了?后悔了?”
我拍开他的手冷冷看他。
“想当一个普通的姑娘,就得继续为我办事。鬼将,你没得选。”
心上仿佛有什么压着,沉甸甸的。我走入雨幕,白钧不紧不慢地跟来:“可挑好东西了?我今晚便会离开。”
“没什么好挑的,最好的,就是我活着回去。”我定住脚步,侧头死死盯住白钧,“告诉梓楚,我会回去,千万等我。”
“还有,我从未后悔,也不会后悔!”
纵使被世人唾弃又如何,这个世上,承认我的,仅梓楚一个就好。
世人唾弃鬼将,而梓楚只爱护擒缨。
***
这一拖延便过了几度春秋。
纵是弱小,但联合在一起却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彻底解决翰楠一境后,蓦然回首,我才发现已过去三年。
三年的生死挣扎,我踩着尸骨走上胜利,却已身心俱疲。白钧不断与我书信,大多是提到参癸斡繁,三年里他将最难攻下的浚海之滨吞并。
回离丘时我已无心去想斡繁,我想,三年的杀伐将我浸得杀气凛冽,我的变化这么大,梓楚他,可还认得我?
我恐惧,恐惧我终于能赠与梓楚自由时,他却已不识得我,而我亦再看不见自己。
抵达离丘时刚刚日出,初升的阳光将高大的城墙镀上一层薄金。而城墙之下,拢袖站立的青年眉眼如初,在看到我的一瞬,从眸底绽出一朵温柔的花。
我僵硬在马上,不知该庆幸我脱离队伍先来了一步,还是该责骂白钧让他来迎我。
我下马跑到他身边,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梓楚抚着我的发,双眸微阖:“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绞着衣角,突觉发间多了些什么,伸手正要摸,梓楚按住我的手:“今年见到的第一株朱子花,别碰。”
他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擒缨,欢迎回来。”
那晚难得无梦好眠。
征伐多年,我疲倦于生死,操劳于杀戮,唯一能妥当安放自己入眠的地方,竟是那个地牢,与彼端含笑的、目光包容地看着我的少年身旁。
六、『参癸』
“如今浚海之滨已被参癸攻下,你只需要杀死斡繁,就能获得自由了。”
地图上的参癸二字被白钧画了又画,看得出他对参癸志在必得。
我低头擦拭手里的剑,听到他声音带笑地问:“擒缨,你可有把握?”
“斡繁很强。”我将剑举起,淡声,“但是我更强。我敬重斡繁,所以,我会亲手杀了他。”
那年塞外的朱子花开得很烈,红红的艳烈如火,染红了参癸的半边天。
离丘四十万大军听令守在原地,我负剑走到战场中间。
那里只站着一个人,他静静地提剑等着我,玄衣同他的脸庞一般冰冷,大漠的风扬起他的衣袂,苍鹰翅膀一般飞扬。
他看起来如同一只自由翱翔在大漠中的苍鹰,无拘无束,只为自己而活。
“离丘恶鬼。”我看着这个男子,心中默然。他是我最后的阻碍,是我带着梓楚离开的阻碍。
纵使他很强大,但是,为了梓楚,我可以更强。
斡繁紧紧盯着我,声音低沉沙哑:“参癸斡繁。离丘鬼将,久闻大名。”
我没有再说什么,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不会浪费口舌。
双刃相击时溅起阵阵乒乓之声,参癸之漠里迎面而来的沙子狠狠砸在我的面具上,仿佛在表达此地对我到来的不满。
我没有料到斡繁的剑术竟然这么强,几百个回合间手腕已是酸痛无力,汗水滚进眼睛里,一阵涩痛。闭上眼的一瞬,斡繁一剑扬来,将我的面具远远挑开。
他的剑停在我脖子上,看到我的面容时,他竟然露出了个淡淡的笑,趁着他片刻的松懈,我将剑送入了他的胸膛。
尘埃落定。
斡繁的剑跌到沙地里,他也摇晃着倒地。我抽回剑转身想走,耳旁似有似无地听到一声低喃:“我的……擒缨啊……”
我霍然转身,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一瞬如同三年前误杀了那个老妪一般,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永远堕入黑暗。
我颤抖着去摸斡繁的面庞,撕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看清他面容的一瞬我放声大哭。
喉咙里滚着一个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我抱紧他,哭得喘不过气。
怀里的人身体渐渐冰凉,泪水模糊中我看到他对我温柔而包容地笑了笑,似乎是在宽慰我什么。
他到死,也没有能再和我说一句话,以,他的身份。
什么是绝望?
我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初被扔进那个湿暗地牢的时候,恐惧与害怕无边无际的袭来。
然而那双温暖的手再无法穿过几尺的距离,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梓……楚……梓楚,梓楚,梓楚梓楚……”
哽咽着痛哭着,我不断喃喃他的名字,全身的所有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只剩下流泪的力气。
我这一生,过得着实荒唐又可笑。
我为带他离开而杀伐一生,最终却将自己最爱的人葬在剑下。
梓楚便是斡繁,所以梓楚从不会问我离开那么久去做了什么,因为他在我离开后也会离开。所以斡繁会穿布衣来战,会故意松懈,只是为了让我得胜。
我何时竟傻至如此?参癸之漠才有的朱子花,若不是梓楚在参癸,又怎么能摘来给我?
我从未想过,等我爬过以为是艰难重阻的一切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不堪的事实。
梓楚为我,我为梓楚,我们付出却不与对方言谈,满心想要对方不为自己忧虑,却踏入这样可笑的悲局。
大祭司说得对,我最终愧杀悔杀,恨不得立刻去死。
后方突然响起了擂鼓之声,我蓦然回首,看到离丘四十万兵马前的白衣公子,隐约对我露出一个悲悯的笑,如同初见。
那四十万兵马列着阵,拉着弓,弓箭对准的,是我。
我想,我终于明白白钧所说的,给我和梓楚的自由是什么了。
可是此时我却不想怨恨什么,我转身躺下,微笑着抱紧梓楚,头贴到他的胸前。
梓楚啊梓楚……你是梓楚,我是擒缨。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