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歌》无渊之海

2、陶华

　　它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开始拥有自己的意识了，只知外界灵气日益稀薄，自家的枝杈上花开花落不知多少春秋。然后某一天，神智便仿佛拨开了混沌，展露出一片清明。懵懵懂懂间它便知自己与其他同族是不一样的了。
　　然而知道了又如何，周身方圆百里除它之外竟无一开了灵智。于是它便只能愈发沉默地杵在哪儿，日复一日地醒醒睡睡，或是呆呆地注视着天地间分明那一道线。
　　后来人类拥有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镇，它的周边也变得热闹起来。记得有一年来了个大户人家，敲敲打打地建起一片宅院，约摸是从未见过它这么大的树，满心欢喜地将它也圈了进去，祈求一族平安。
　　至此它身边便来来往往了一代又一代人，可它却依旧沉默着，用古井无波眼神注视着宅院改了一个又一个姓，最后逐渐荒芜。
　　青云镇上的人都说，最东边那间大宅是个鬼宅，凶煞得很，你看那株桃树开得多艳，大抵是吸着人的精气长的。
　　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回到了从前的冷清罢了，偶尔还会有盘缠不够进京赶考的学子在这儿借宿一晚，第二日便急匆匆地离开，好似身后有厉鬼索命。
　　这么久，也只有一人是例外。
　　一样是进京考试的书生，若不是这人身后跟了条未成年的妖物，它大概也是不会在意的，任由身边的小鬼将这人驱赶出去。
　　那妖物倒也有趣，不知为何不化人形，反倒装成条受了伤的泥鳅，看准了这书生多管闲事，大大方方地入驻了宅里的水缸。
　　难得有个有灵智的妖族，它自然是想多亲近些，就寻了晚上与那小泥鳅打招呼，顺便向他打听外界的趣事。
　　那小泥鳅自称是灵蛟，入世历劫来的。言语间傲得很，看着像刚出来不久，浑身带着一股单纯直率。
　　它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伙了，忍不住欣喜，极快与那小泥鳅打成一片，每当书生出去时他们总要嬉闹交流一阵子。
　　转眼那书生已住了一月有余，似是十 分爱惜这灵气十足又仿佛通晓人性的小泥鳅，而小泥鳅也是总用它看不懂的目光默默注视着书生，喜悦幸福的感觉让它有种甜腻的错觉。它看着不解，最后还是小泥鳅自己道出缘由。
　　他历的是情劫，而这关键就在这个貌不惊人的书生身上，若是这书生也爱上他且甘愿为他付出生命，他便能跨过最后的门槛，蜕变成真龙。
　　它哑然失笑，笑他蠢笨，哪有人类会爱上一条泥鳅的，怎么也得看起来像人吧。
　　小泥鳅当真陷进去了，次日它便看见一个少年侠客向书生借住，眼波流转间的狡黠它再熟悉不过。
　　它笑不出来了，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它好像没有告诉他，这书生是有一个书童的，主仆感情甚笃。
　　“书童无所谓啦，只要他今后只有我一个就好。”少年笑得眉眼弯弯，清秀的脸上尽是满足之意。它默然，自知他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他们间莫名地冷了下来，它不再找他说话，像是普通的植物般默默立在荒凉的院中，冷眼看着他自降身份百般讨好那书生。
　　虽说同是妖族，却道不同不相为谋。
　　旁观者清，他没注意，它却是从未在那书生眼中看见丝毫倾慕，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柔和煦。
　　令人厌恶至极。
　　它就这么看着，然后将在山中迷路书童送了过来。无他，只是想让他知道书生并非良人，不值得他一腔赤诚。
　　就算是举手之劳吧。
　　它在这里那么久，早就看遍了人心凉薄，自然也猜得出这后果。果不其然，几日后那小泥鳅便红着眼眶坐在它的枝叶下，两眼无神，执拗地眺望着书生与书童离去的方向，沉寂得像被人抽了魂魄。
　　那落寞倔强的样子十分眼熟，像极了很久以前宅子里还住人时，时常窜到它身上的那只猫儿。
　　那是多久十年百年它有些不记得了。
　　那之后，小泥鳅便失了踪迹，它没有挽留，只是在自己主干上折了枝桃花丢给他。
　　“别死了。”它这么说着，有点难过的疼。大概是耗了精气的缘故，它想，然后困顿地陷入沉睡。
　　它是被浑身针扎似的疼痛弄醒的，放开神识查探才发现本就荒芜的院子又破败了许多，透着森森鬼气。青衣的男人一手持剑一手掐诀，冰块似的脸上眉头紧皱，那股源源不断的灵气正是使它难受的罪魁祸首。
　　它忍不住抖抖身子，登时眼前纷纷扬扬一片艳红。道士一惊，后退几步将长剑直指这违反时令，花开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桃树，只等它一动便立下杀手。
　　“……人类，为何到此地来”它不是没见过道士，外界传这里是凶宅由来已久，千百年间也有不少修道者打着除魔卫道的名头妄图炼化自己的妖丹。不过多数于它来说仅是雕虫小技，连挠痒痒都算不上。难得有一道士能做到如此，它不免有些好奇，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了句废话。
　　没想到道士还真一本正经地回答了:“除妖。”
　　“……”它抖抖枝杈，静了一刹。就在那道士重新摆出剑式时才不急不缓地道:“我未曾伤人。”
　　道士冷哼一声，并不放松:“这儿血气弥漫，煞气遮天。未曾伤人”语气咄咄逼人，显然是不信它的说辞。
　　未等它辩驳，道士继续道:“人面桃出世向来是伴随凶灾人祸，需用大量人血浇灌才能成长，你这花开得如此艳丽，怎么会未伤一人!”
　　一瞬间它脑中闪过什么，却又忘了。这里的确不干净，它从来没想过是它的缘故，只以为是那只小鬼……
　　……那只小鬼呢？
　　它睡得真的太久了，久到甚至忘记小鬼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了。
　　见道士戒备不减，它想了想，整株桃树红光大作。道士心中一紧，数道符箓夹杂着雷光立时直逼桃树本体，却在击中的前一秒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一接一转，打在了一边破旧的宅子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宅子瞬间被夷为平地。
　　红光渐渐散去，青年一身张扬似火的红衣薄纱，五官俊秀皮肤苍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微阖着眼流露出浓浓的疲惫。青年一步一步走向道士,单薄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倒下。
　　青年停下脚步，垂眼看着横在眼前的三尺青锋:“……我要去找人。”
　　“找谁” 他警惕地问，丝毫不肯让步。
　　青年回想了一会儿，微微勾起嘴角:“一个朋友。”说罢，绕过道士径直向外走去。
　　道士已知自己一人无法除去这妖孽，可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师门。他握紧了剑柄:“我不能让你离开继续祸害人间。”
　　青年懒得和这耿直的道士解释下去，脚步不停，任由他跟在一边紧紧盯着自己，只当他不存在。
　　一跟就是十年。
　　青年还是那副疲惫至极的模样，道士经过十年的磨练却是变得更加沉稳，仙师的名声响遍整片大陆，慕名前来委托的人数不胜数，他却一一谢绝，只是执拗地跟着青年走遍山川海滨。一人一妖偶尔会聊上几句，最后总是以青年沉沉睡去收尾。
　　这样的旅途直到道士的师门有难才结束，年轻的道士匆匆离开，可还是不时和青年通信来往。
　　仔细折好信收起，青年抬眼望着那个挡路的人，记忆中当年的白衣少年长成了浑身煞气的男人，虽然还是笑着，却不是当初的味道了。
　　“……你渡劫失败了。”青年端详了他一阵，残酷地下结论:“有人代替你魂飞魄散。”
　　龙久的笑容扭曲一瞬:“陶华，你还是那么讨厌。”
　　陶华蹙眉看着几乎沉郁出实体的怨气和煞气:“你成魔了。”
　　龙久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恨苍天不公!倒是你，明明是妖，立场却怪得很啊。”
　　“有事”
　　“仙魔开战啦你难道不知道”龙久笑盈盈地，“我听说你有个道士小情人他怎么没告诉你吗”尽是嘲讽。
　　“要来吗”龙久笑得恶意满满。陶华只是沉默片刻，便不出他所料地点点头。
　　“好。”
　　再见时，已是仙魔两边各执一端。
　　大军压阵，道士背手伫立，陶华持鞭站在对面。
　　一剑一鞭，眼中再无任何情意。

　　【陶华】批语: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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