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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名叫草薙的刑警,目光平稳而敏锐,尽管不是那种包含威慑性的犀利,却依然给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高桥英夫心里很清楚,此刻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必要的话,我们会提请法警执行司法鉴定,届时还请您配合警方的调查。”
刑警的语气比较柔和,但却不留任何余地。高桥英夫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听听您的看法。”
静了一会儿,草薙再度开口,这一次,他用的是公事公办的查探口吻。想到这个时候装糊涂并非上策,高桥英夫沉着脸点了点头。
“就在前不久,我们找到了青木和贵在九州的朋友,这个人名叫松本翔太,和青木是技校的同学。对于五年前火灾当天发生的事,松本翔太提供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线索。”
松本翔太?高桥英夫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事实上,他对松本翔太没有多深的印象。但草薙接下来的话却使他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松本翔太告诉警方,七月十三日临近黄昏的时候,青木和贵曾打电话给自己,要求他开车到南郊,协助运送一只行李箱。”
怎么回事,高桥英夫觉得左边眼皮略微一跳,和已知的情况不一样,原来那孩子当时还找了帮手吗——
“……从指宿市南郊到废弃工厂,根据青木和贵自己的说法,他指使松本翔太运送的那只红色旅行箱,箱内装的是尸体。”说到这里,草薙抿紧了嘴唇,面色也变得更加沉肃,“而从警方的记录来看,五年前的七月十三日,指宿市并没有发生弃尸案,唯一发生的事故,只有南郊那场电路故障导致的火灾。”
“抱歉,我看不出这之间的联系。”
高桥英夫睁开了眼睛,面前的刑警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毫不意外。
“火灾中不幸丧生的女性名叫小仓优子,也就那栋房子的女主人,因为遗体被损害严重,所以法警也无法从中找到其他证据。但是依据火灾时间与地点判断,我们有理由怀疑是有人在青木和贵杀人弃尸后,将尸体再次运回南郊的那栋房子,并且利用电路故障伪造了一起火灾事故,以此瞒天过海。”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顿了一下,高桥英夫露出了笑容,“在我看来,很显然,搬运尸体什么的,只不过是那些自大的不良少年编造的谎话罢了。小孩子胡乱说的瞎话,都可以成为警方查案的证据吗?”
“当然不止如此。”草薙摇了摇头,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以上只是我们的推理。至于五年前在指宿市究竟发生了什么,您真的没有要和警方说明的问题吗?”
“五年前指宿市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歪着的嘴角牵动了面颊上的肌肉,高桥英夫将视线转到不远处的智能自动接球机器上。那架尚在试用期的机器被管理员擦拭得一尘不染,纤细的钢铁手臂静静地收拢在机身两旁,机顶上方的警示灯处在熄灭状态——只要不出现异常,这盏警示灯就永远不会亮起。
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同时着拥有头脑、勇气和际遇,只要不出现意外,就一定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驶着,一帆风顺,直至驶向金字塔的顶峰。
每当高桥英夫回顾自己的道路时,总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尽管出生在一个平凡的中产家庭,但高桥家的俩兄弟却拥有着高于常人的出色头脑。和哥哥正雄一样,高桥英夫也是从东京一流的国立大学毕业,还在研究所读书时,他就参与了校方与西村重工的产学合作,还代表校方出席过一年一度的研究发表会。毕业以后,高桥英夫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西村重工,并且延续了在研究所从事的技术开发。与其他的新进员工不同,公司视他为得力强将,也给他铺垫了最好的施展平台。
这就是上天注定的赢家道路。虽然有人议论他是凭借了哥哥的力量才能平布青云,但高桥英夫却完全不会顾忌这种流言。在他看来,自己的才能不低于任何人,只要遇到合适的际遇,就应该一鼓作气去施展才华,至于倚靠的力量是什么,根本是庸碌的人才会在意的事情。
我和哥哥不同——身为执行董事的亲弟弟,高桥英夫的内心深处却一直埋藏着这样的念头。虽然哥哥是西村家的上门女婿,实际上却无法掌控企业的实权,而身为技术部门核心的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却有无限的可能性。
如果西村重工会出现一个取而代之的“统御者”,那么这个人必然是我,而不是哥哥。
只要按照安排好的步骤行进,早晚有一天,就会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只不过,令高桥英夫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计划,都被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打乱。
一切都怪那个女人——
想到五年前那记忆犹新的一幕,高桥英夫禁不住咬紧了牙齿。
五年前,那也是他在西村重工任职的第十六个年头。当时的自己已经是研发部的企划室室长,快下班的时候,秘书忽然告诉他,有个自称是青木理绘的女人在楼下等他。
青木理绘。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高桥英夫感到更多的是茫然。老实说,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哪个叫青木的女人。
“那个女人说她来自九州,指宿市。”
秘书的话让高桥英夫的回忆重新复苏了。十几年前,因为研发部门的公事,他确实曾在九州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的自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忙于工作的同时,也少不了杯酒应酬,那个叫青木理绘的陪酒女,就是在酒吧相识的——
不过是个廉价的陪酒女。在高桥英夫的价值观里,这样的女人仅仅是他用来排遣寂寞、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罢了,压根够不上他前进道路的羁绊。
所以,当那个他差不多快忘记的女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告诉自己他还有一个儿子时,高桥英夫头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轨道出现了偏离。
“他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坐在面前的女人苍老而孱弱,和记忆中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他冷冷盯着女人满是病容的脸,直觉告诉他,这会是个大麻烦。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患了绝症,快要死了。”
女人垂着头,说出了令他有些意外的话。
“而他才十六岁,还在上学。在我死后,请您能够继续抚养他。”
高桥英夫暗暗呼出一口气,看来状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快要死去的女人是可以马上甩脱的包袱,而对那孩子所谓的照顾,也不过是每个月支付一定的生活费。那点钱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望着女人苦苦恳求自己的姿态,他板着脸,假装为难地同意了女人的要求。
“只要付钱就可以了吧。前提是必须隐瞒我的身份,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在他进入社会之前,我会帮助他的。”居高临下地说出了施恩般的话,高桥英夫放柔了口气,“毕竟他也是我的儿子。”
没想到自己这种人也会有子嗣——
那件事过后不久,高桥英夫就因为公务去了趟九州,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大约是出于一时的怜悯心理,半途他独自去了指宿市,想去暗中看看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虽然从来也不在意家庭问题,但一想到自己的血脉正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延续着,即使是冷漠如高桥,也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情绪。
然而,那个男孩却令他十分失望。
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言辞粗鲁,行为乖僻,整个人看起来也蠢笨不堪,除了同样热爱棒球这一点,其余根本不像年轻时的自己。
果然,不应该由一个低贱的女人来生下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高桥英夫心中仅存的那点挂念也消失殆尽,今后无非是会多出一笔抚养费罢了。在他的印象中,青木理绘是个性格温顺、唯唯诺诺的女人,从来也不会给自己添麻烦。
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高桥英夫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除了定期给那孩子生活费之外,他决定再也不去理会那对母子。他的人生道路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绊脚石。
一切等回到东京后就会重回原轨,抱着这样如意算盘的高桥英夫压根没有想到,这一次,命运女神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准备返回东京的前一天,一桩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那个孩子……杀了人……”
不管怎么用力,也无法甩脱青木理绘拼命拉住自己的手,高桥英夫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你一定要救救他,无论如何——”
“别开玩笑了!”
“如果你不帮他,我就把他的身世公之于众。”
女人流着眼泪嘶吼着。
高桥英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个时候,青木理绘脸上近乎疯狂的表情令他终生难忘。
如果自己不肯为青木和贵掩盖罪行,说不定这个女人真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更何况,就算这个女人保守了秘密,只要警察顺藤摸瓜稍作调查,也会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应承下来。而另一边,刚刚闯下弥天大祸的青木和贵,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他的厉声恐吓下,才哭哭啼啼地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缺钱花,路过那栋房子的时候就动了心思——没想到刚刚撬开房门,屋主却在那个时候回来了。
“那个女人突然回来,看到我就大喊大叫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掐了她的脖子……”
“行了。”高桥英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借了朋友的车,扔到了一个废弃工厂……”
“蠢货!”
这样处理尸体的方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
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随即便临时找了辆车赶到了那家废弃工厂。好在那时已经入夜,昏暗的大街上并无行人。他很快就找到了被扔在那里的红色旅行箱,看到旅行箱里那个死去的女人,高桥英夫感觉喉头一阵干渴。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面容清丽,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红色掐痕。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维持着不可置信的惊恐表情。
完全没有做任何的掩饰措施,高桥英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连指纹都没有被擦拭——
唯一可以消灭痕迹的方法,看来只有那个了。
高桥英夫搬起行李箱,重新运回到那所房子里。兴许是老天保佑,一路上他没有撞见任何人。接着,他将尸体搬到卧室的床上,行李箱也归置到衣柜里,女孩很瘦很轻,搬运尸体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像完成机械的组装工序一般,高桥英夫镇定有素地打理好一切,最后,他用螺丝刀打开了房间内的电路控制盒。
把原本设置安全的电路剪开、交错,再用绝缘胶布重新裹回原状。对于身在技术研发部门、又一直从事双重保护电路研究的高桥英夫来说,更改电路的设置简直是顺手拈来。和预期的一致,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就确信自己已经大功告成。
再有半个小时,整座房子的电路就会因为过热而发生爆炸,而当熊熊烈火映红指宿市天空的时候,他已经驱车离开了那里。
至于再等警察赶来调查事故原因,也只能得到唯一的鉴证结果——电路故障,火灾事故。
几乎可以想象报纸上会怎样报道这起事件了,意外火灾、单身女性不慎身亡、提醒民众注意用电……想到这些,高桥英夫的唇边浮出一抹彻骨的冷笑。
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在那种程度的烈火之下,什么都会燃烧的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余烬。
“高桥先生,”对面刑警抬高的声音将高桥英夫拉回现实,“事到如今,您现在依然不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吗?”
“哦?”高桥英夫抬起眼皮,歪着头回视着刑警严肃的目光,半晌,他忽然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配合你们的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人可以扭转既成事实了,警方的作业系统就是这样,就算证实了自己和青木和贵的血缘关系,没有证据的话,也很难为当年的火灾翻案。
老天还是眷顾自己的,高桥英夫甚至有几分得意,那起火灾发生后不久,青木理绘就去世了,青木和贵也到了东京。他为那孩子办了张信用卡,定期汇出一定的钱款,只要那孩子不要再来打扰自己,彼此就能相安无事地在这个世界上共处,要是那孩子不识相,凭自己的本事,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摆脱他。
“您就没有想过青木和贵的死因吗?”
看到自己的笑容,面前的刑警似乎有一秒钟的愤怒,他身边的那位大学学者也飞快地扫视了自己一眼。但很快,这样的情绪就在他们的脸上消失了,那个叫草薙的刑警前倾着身体,像是还想对自己做最后的努力。
没错,青木和贵死了。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半个月前,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明石桥案件的新闻。
屏幕上青木和贵紧闭眼睛的那张脸,显得陌生而失真——这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高桥英夫麻木地想,被人杀死抛在了河里。
出乎自己的料想,失去了儿子,他竟然也没有感到多大的痛楚,反而有一种舒了口气的轻松感。
那孩子死掉的话,对谁都好——没准这样的念头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某处,只是这一刻,潘多拉的盒子才泄露出了这道隐秘。
青木和贵到底是被谁杀死的,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中的真相。从明石桥案发到自己重回九州,高桥英夫隐隐察觉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似乎正有一双手在暗中操作着什么,一步步施行着请君入瓮的把戏。
我可不会惧怕这些。踏上飞机飞往九州的那一瞬间,高桥英夫就下定了决心,如果真的是因为五年前的那桩案子,有人想要报复的话,与其惊慌失措,不如静观其变,守株待兔——
所幸这只兔子也没有让自己久等,到达九州后没多久,他不出意料地在房间桌子上发现了一张便签,上面打印着时间和地点,还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请您到棒球场见面。”
一面将便签纸放进碎纸机里,一面默然地点燃了一根香烟。高桥英夫抱着胳膊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巨大的玻璃窗面映照着自己的身影,一粒半明半灭的凌厉猩红停在剪影的唇边,渐渐地,越来越燃近他的轮廓。
虽说人生一旦走上岔路,就很难修正回来,但这条法则显然不适用于他这样的精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要过了眼前这个难关,人生就能走回正轨。
获胜者,永远都是获胜者。
“青木和贵怎么死的,和我毫无关系。”
高桥英夫淡然开口,然而,就在他话音落地的下一秒,整间练习场的灯火忽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