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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你说西洋棋不合你的脾胃,这次换成将棋还是不行吗?”
棋盘上的局势早已鲜明,汤川看了眼对面抓耳挠腮的人,抬手摘下金丝框眼镜,慢悠悠地饮啜了口已经放凉了的速溶咖啡。
“让我先找找手感嘛,我很久没碰过将棋了。”
眼看着汤川手中的桂马差几步就要打到自己的王将头上,矮桌的另一端,草薙沮丧地托住下巴。是要以退为进好,还是斜路杀出去,挣个鱼死网破——他一筹莫展地盯着格盘上的棋驹,面前的棋路已经被封住,怎么看都是濒临溃退的样子。
“尽管规则上存在区别,但从本质上来说,西洋棋和将棋还是遵循着相同的道理。从中国传来的围棋、象棋也是如此。用进退、攻防、吃子的方法来考验棋士的逻辑思考能力。”
汤川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通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就算要传达“从运用逻辑这方面来说,你毫无优势可言”的意思。
“顺便提醒一下,这一手你已经思考了十五分钟了。”
“有那么久吗。”
草薙挠了挠头发,犹豫了一下,将角行棋打到斜线进攻的位置。
“那、那就这样好了。”
“决定了?”
汤川抬头瞟了眼还在思考对策的草薙,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毫不客气地将打入敌方阵营的桂马翻转。
“升级成桂了啊……”
“将棋反映的是日本的政治制度,除了王将、金将,其他棋子都存在升变的可能。”汤川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只要坚持不懈的努力,小兵也会成为将相。这也是棋类游戏中一种变相的励志手段。”
“不过是下局棋,怎么也有这么多的大道理。”
泄气似的扔开手中的棋驹,草薙将上身仰靠进沙发椅里,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疼。
来到九州已经快要一周了,难得午饭后有了点空闲时间,岸谷回房间去午休,他因为这几天生物钟混乱,反倒有些睡不着。于是提议和汤川来下场将棋,原本想要缓解下紧张的情绪,没想到玩到最后,脑筋反而变得更加糊涂。
“总觉得精神又紧张起来了。”
“科学的说,在内心压力没有得到实际解决的状况下,任何表面意义上的休闲娱乐,都是徒劳。”
汤川站起身,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冷透了。他走到流理台前,将剩下的咖啡倒进不锈钢水槽里,用自来水随便冲了冲杯身,又撕开了一包速溶咖啡包装袋。
“你要再来一杯吗?”
“谢了,和速溶咖啡比起来,我现在更想喝杯热腾腾的牛奶。”
“随便你,不过牛奶也是速溶的……嗯,这是什么?”
听到汤川疑问的口气,草薙扶着椅子背转过身,只见汤川正斜靠在流理台边,右手握着铝制的开水壶,左手从桌上捻起一张打印着表格的A4纸。
“唔,那是间宫股长从逐风旅行社调取的九州旅行人员名单,今天传真过来的。”
“差不多有二十多个人啊。”
一面草草浏览着名单,一面将开水缓缓注入马克杯中,咖啡特有的醇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汤川端着杯子坐回原位,重新戴起眼镜。
草薙吸了吸鼻子:“除去逐风旅行社的工作人员,西村重工这次一共有十五人来九州。基本上都是内部的高层管理人员,年龄也大部分在四十到五十岁左右。”
“西村社长还带着夫人啊。”
看到名单最上头西村由纪子的名字,汤川似乎显得有些意外。
“可别小看这位社长夫人。”草薙往前凑了凑,“是叫西村由纪子对吧,她是上任社长的独女,过去还在国外专修过经济学。虽然这么说有点世故,但是要是没有和她结婚,就算西村正雄再怎么能力出众,估计也是无法坐上社长宝座的。”
“哦?”听了他的话,汤川扶了下眼镜,“这是西村重工的内部看法吗?”
草薙摇了摇头:“不如说这是社会上的普遍看法。”
“什么意思?”
“像西村重工这样有名望的家族企业,除了任人唯贤外,当然会注重培养直系的亲信势力。这和单纯的将棋比赛不同……”
眼瞅着物理学者面露困惑,草薙努努嘴指向面前的棋盘:
“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合适的契机,小兵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王将啊。”
“你对这种人情世故倒是很精通嘛。”
端起咖啡杯啜饮了一口,汤川从鼻子里哼笑道:“话说回来,警方暗中把西村重工人员的底细摸清,是为了防止下一个受害者出现吗?”
“说防止也不为过。”
草薙用力从沙发椅上挣起身子,干咳了一声。
“调查西村重工的事情暂时不能公开,不管犯人的目的是什么,眼下能做的,就只有在这里严阵以待。”
“严阵以待?”
汤川放下马克杯,习惯性地挑起了一边的眉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严肃——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不会向你、或者说向警方提出什么建议。但是目前看来,与其在这里守株待兔,不如及时与西村重工取得联系,中止这趟旅行。”
“你以为我不想这样吗?”草薙叹了口气,“上头的意思是,没有到那一步,就没有兴师动众的必要。况且就算旅行中止,凶手也只是暂时失去行凶的契机。案件还没有结束,那种埋藏多年的杀意也是无法中止的。”
只要杀意还在继续,案件就不能宣告终止——
草薙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昨晚在电话里,他和间宫股长也争论过这个问题。当他提出为了安全起见,是不是应该及时通知西村重工比较好,电话那头是一阵微妙的沉默。等到草薙再次确认时,间宫股长的回答几乎不容置啄。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掌握的证据不足。把可能存在危险这样的信息告诉西村重工,案犯也会警觉,那么接下来是逃亡还是选择下一个地点作案,是我们无法预知的事。如果不能在九州把凶手抓获,只怕以后会更加棘手。”
“那就是要按兵不动咯?”
“不仅仅是按兵不动,还要尽快调查清楚西村重工内部和案件有牵连的人。”顿了一下,间宫股长低声补充了一句,“这也是管理官的意思。”
“……管理官?”
“草薙,九州那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了。”
紧紧攥着手里的电话,虽然明知道对方无法看到自己此刻的动作,草薙还是郑重点了点头。间宫股长的说法让他觉得难以反驳。自从明石桥的案件曝光以来,迫于公众的压力,整个案件的侦查进度一直都处在半保密状态,如果现在公开调查西村重工的高层管理人员,不仅会打草惊蛇,而且很难想象会产生什么样的舆论反弹。
……
“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没有及时阻止犯罪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
听到汤川用出奇冷静的语调问话,草薙微微苦笑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喉咙,然后挺直了脊背——
“但是,我有我的立场。”
“作为警方的立场吗?明明知道可能存在危险,但是却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一旦走漏了风声,之前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
明明是带着嘲讽意味的陈述,汤川的口吻却显得相当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论证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物理题,论证结束,他抬起眼,平平直视着对面相识多年的友人的面庞。
上一次和汤川这样僵持相峙是什么时候……
尽管眼下的气氛并不适合忆旧,草薙还是不由自主地开起了小差。
好像还是石神的那个案子吧……当时汤川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我有话想跟你说,不过,是要对朋友说,不是对刑警说”,接着就提出了那个对他而言几乎残酷的要求——
你能舍弃刑警的身份吗?
那个时候,他点头答应了汤川。因为他怕拒绝的话一旦说出口,今后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把他当成朋友了。
现在也是相同的场景,唯一的区别就是需要做抉择的对象换作了汤川——
你能接受我作为刑警的身份吗?
心里紧张的情绪已然快要满溢出来,映在汤川镜片上的面孔却是镇定如初。就在草薙以为周身的空气都要凝滞了的时候,他听到汤川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尽我所能。”
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草薙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用尽全力去制止犯罪,和案犯做最后的争夺——如果失败了,就会背负上不负责任、渎职欺诈的骂名,就算不考虑社会舆论的责难,他内心也会受到无法解脱的自责……
但是这一切,都是他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从他决定成为刑警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意识到彼此对视良久,汤川别过了头。一瞬间,他看到汤川的眸子里涌现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复杂。
“我无法理解你们警察的思路,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样就够了——
草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沉积在胸中的阴霾悉数席卷进去,再一点点缓慢地吐出来。
这样就够了——
以前他每次听到汤川说起“你们警察”,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无奈。老实说,他从来不指望汤川能够赞同自己的做法,但是作为一个朋友,这么多年来,他没法不由衷感激汤川的帮助和谅解。
况且,能看到面前的男人流露出刚刚那样的眼神,也不算吃亏了——
“汤川。”想到这里,草薙叫了他一声,“你刚才会有那样的反应,是因为担心我对吗?”
“嗯?”
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年轻的物理学者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
“……你太大意了。”
“你说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汤川指的是什么,只听到棋盘上落子的清脆声响。草薙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汤川将桂马打在了自己的王将头上。
“这是必杀,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鹿儿岛中心展览馆。
雕刻着西洋神像的门柱前立着“手工钟表展览会”的指示牌,尽管离展会开场只剩下五分钟,展览馆的入口处依然门可罗雀。
这样冷僻的展览,想必感兴趣的人也很少吧。
紧紧捏着手里展览会的入场券,上野千代默默地想。
虽然展会的规模不大,入场券的设计却做得十分精致。背景图采用了一幅长方形的宣传画。代表时间的罗马数字连成一串,犹如旋律一般,从巨大的圆形表盘内流泻而出,而隐藏在表盘背后被半透明化的,是一双纤瘦的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那应该是一双女人的手吧——盯着画上的手看了半晌,不知道为什么,上野从心底这样笃定的认为。
不知道那位物理教授为什么要送自己这个……实话说昨晚看到这张入场券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好奇,继而却是想把它一扔了之——那几乎是人本能的一种抗拒,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仅仅是潜意识的感觉——
手工钟表展览,这个看起来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展览会,仿佛是一局庞大又费解的残棋,一旦进入其中,大约就能看到自己隐约想要回避的答案;但若要因此远远规避的话,说不定会失去更为重要的东西。那种东西,说是关乎灵魂也毫不过分。
临走前,她向佐崎部长请了一个小时的短假,只说是自己要去市内买些日用品。至于为什么要对佐崎隐瞒,她给了自己一个恰当的理由——去参观钟表展览这种近乎无稽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告知与人。
想到这里,上野轻轻调整了下呼吸。向前台出示了入场券后,她跟随展览馆的引导员走进场馆。
时候临近黄昏,展览馆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回响。上野四下观望了几眼,除了她,就只有寥寥三两名参观者,看上去都有了一定的年纪,约莫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来,神情大多显得恬淡而平和。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其实这本来就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展览,昨天晚上她回到宾馆后,还专门查询了展会资料。网上的信息显示,手工钟表展览是鹿儿岛展览馆的一出固定项目,几乎每年都会定期举办,为的是纪念从九州走出的日本手工钟表界人才,顺便向游客推广本土的文化艺术——
不过是手工钟表,和警方要调查的案件能有什么关联?
摇了摇头,上野决定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都赶出去。她快步穿过入口走廊,走进差不多有一百平米的展览厅。
展厅的整体设计属于开放式,墙上的LED屏滚动播放着宣传图文,四周则错落陈列着国内外的手工钟表艺术品,其中大部分作品来自九州。用厚厚的玻璃橱罩隔绝着空气,显出一种静谧而深邃的美来。
上野一个接一个的看过去,没多会儿就觉得眼花缭乱。她从来不知道普通的钟表还可以做出这样繁复的花样——
无论是代表着前卫思想,还是体现着复古潮流,每一款作品都有匠心独运之处;无论是外表的材质装饰,还是内部的机芯构造,所有的零件都精妙绝伦,让她几乎难以想象眼前的作品是出自人的双手,而非机械的齿轮。
能够做出这样作品的人,一定都是那些的遍览了世事、历经了沧桑的老者吧。上野想,只有他们才能安然守在一隅,醉心于自我的、宏大的微观世界,不怕孤独,不涉繁华——
就这么一路猜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的尽头,上野系紧了肩上的丝质围巾。这是这座展厅的最后一件作品了。站在玻璃窗前,上野先看了眼右下角的卡片介绍,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十四代钟表制作师,预备役,小仓优子(24)。
二十四岁……是位年轻的女性啊……
原来制作钟表的手工者并不一定都是老年人呢。想到自己原来固有的偏见,上野不由一晒。再去看卡片上制作时间,黑色的笔触标示在五年前。
这样说来,这位小仓优子也快三十岁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坚持手工钟表的制作呢?
想到这里,上野抬起目光。小仓优子制作的是一架方形台式座钟,不过五英寸大小。外部采用了黑色的铁艺作为装饰,底色则是深蓝调配着银白,糅合成水光相连的景象。
应该画的是大海吧。那样一种深邃的蓝,像是用最浓重的色彩重重涂抹过一样,轻纱似的白光下,一浪翻涌着一浪,波光涟漪,水天交接——
这样的景象……似乎在哪里见过……
相同的角度……相同的视野……
仿佛是遥远天空中落下的第一滴雨,落在面孔上,上野略略一怔。意识到什么之后,她只觉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沸腾起来,接着又迅速冷却下去,凝固,冰冻,最后结成一地异常冰冷的寒霜。
……
“只是原本想这个时候出门,一定能看到月光下的大海,没想到今晚……似乎没有月亮啊。”
“月光下的大海?”
“嗯,不管是弯月还是满月,银白色的光辉静静倾泻在海面上,每一声海浪都既迫近又遥远。那样的大海,总能让人心情平静。”
……
玻璃窗内的钟盘上,绘着那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令她恋恋难忘的景象。
那是银白色的月光下,一片粼粼的水浪由远及近地拍打着海岸,声声温柔又静谧的——
月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