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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进来吗?”
“咚咚咚”的敲门声后,屋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亟不可待,汤川略微挑了下眉,从写满公式的稿纸上抬起头——
“门没锁。”
“早说嘛。”木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缝中露出草薙笑嘻嘻的脸,“我带来了好东西,要不要一起看?”
“你还真是有兴致啊。”汤川扶了一下眼镜,注意到草薙右手晃动着的是张黑色DVD光碟时,语气瞬时变得有些冷淡,“案子调查有眉目了?”
草薙撇撇嘴:“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嘛,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而且……”他故意顿了顿,“据说里面的内容超、级、精彩哦。”
“那你为什么不在自己房间看?”
“房间里的放映机被小岸拿去播球赛了。”草薙讪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再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分享下嘛。”
“你自己看吧,我没兴趣。”
无视对方故作神秘的表情,汤川将目光重新投回稿纸上。
“你真不看?”
“麻烦你调静音。”
“好吧。”知道这个人一旦打定了主意,再怎么劝说也没有用,草薙耸了耸肩膀,走到电视柜前,把光盘送进影碟机里。
几秒钟的读盘过后,闪着雪花点的屏幕上出现了连续的画面。草薙把汤川床上的格子枕头抱在怀里,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电视上的内容。
他拿来的DVD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制品了,画质不太清晰。首先出现的是东京市内某所展览馆的俯瞰画面,屏幕下方滚动着字幕介绍,短暂的片头过后,正中的位置闪现出了视频的标题——
《古典的优雅——走进日本钟表制造界》
毕业这么久了还要被迫看社会纪录片啊……草薙有点索然地扫视着屏幕,在一长段手工钟表制作的历史介绍后,接着是对于钟表手工者的采访记录。当镜头晃到被采访对象的身上时,草薙听到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停!”
他转过头,发现汤川已经没有再看公式,视线正紧盯着屏幕上正在微笑着接受采访的人。
“什么啊,吓我一跳。”
草薙一边嘟哝着,一边按下暂停键。画面被定格在一位年约六十的女性身上,她穿着件呢质面料的深紫色套裙,脖子上系着条丝巾,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被整齐地梳到脑后,盘成个圆形的发髻。
“这个人是……”汤川说着站起来,走到草薙旁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结果你还是有在看嘛。”草薙摆出一副“就知道你会在意”的得意神态,“这个人,你应该有印象吧。”
“我当然想得起来。”汤川皱了皱眉头,屏幕上的女性涂着浅色的口红,面带微笑,姿态自然而优雅——正是数日前,他与草薙同去的那家钟表店Meteoric的店主。
“没错,这位夫人就是濑田早苗。”草薙点点头,再次按下了播放键,“但是,这还不是重点,关键的在后面。”
采访继续进行,草薙把电视音量调高,可以听到濑田早苗正在向记者解释手工腕表的制作过程——
“人们知道,一枚欧米茄自产9300/9301同轴机芯拥有336个元件,将这些元件最终组装成一枚完整的机芯,则需要人力超凡的精准操作。但手工也并非绝对,无卡度游丝摆轮的调校过程就体现了手工与机械的相互结合……”
“尽管充斥着大量的专业术语,但讲解清晰,要点分明,也没有女性常犯的逻辑性缺失,从这几点看来,濑田女士是位相当聪慧的技师啊。”
汤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上的濑田女士,发表出自己的看法。
“你还是很能公正评价女性的嘛。”草薙瞅了他一眼,又抬起下巴指了指屏幕,“注意看,我说的那个重点来了。”
话音刚落,画面中出现了另一位女性,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穿着白衬衫红裙子,长发束在脑后,她从濑田早苗手中接过一沓资料后,又从另一侧走了出去。
虽然镜头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只有短短数十秒,但因为清秀的面孔和甜美的笑容,依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十四代钟表制作师,预备役,小仓优子……”
汤川小声地念出画面的右下方打出了两行小字,然后将目光望向草薙。
“你没看错。”
回以友人一个“默认”的眼神,草薙呼出了口气:“这就是小仓优子,濑田早苗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
听到五年前火灾中丧生的女性与Meteoric店主的关系,汤川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接着抬起手,示意草薙继续说下去。
“小仓优子出生于九州福冈市,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则是长期在国外工作的大学教授。小仓在少女时代就去了东京,一直跟随濑田学习钟表制造,还在瑞士深造过,回国之后更是被誉为钟表制作界的希望之星。当时有资深人士认为,她是最有可能传承濑田女士衣钵的人选。”
一口气说出调查发现的资料,草薙眨了眨眼:“听到这些,你有什么推想?”
“缺少证据的推想没有实际价值。”汤川的目光恢复了以往的谨慎,摇头说道,“但是毫无疑问,你的发现相当重要。”
“老实说,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我可是熬夜看了四个多小时的钟表制作纪录片才找到了这么点线索啊。”
草薙苦笑了一下,按下遥控器上的退出键,弯腰将光盘从放映机中取出来:“上次调查Meteoric的时候,我就特意拜托了在图书馆工作的同学,让他们把和钟表制作相关的资料寄给我。那天知道小仓优子的职业是钟表修理师后,我就更觉得这是个切入点了。”
“你还蛮敏锐的嘛。”汤川稍稍偏过头。
“唔……你知道吗,社会学上有个理论,叫做‘六度分离’。”
草薙伸出拇指和小指,比出一个“六”字:“简单地说,就是认为在人际交往的脉络中,任意两个陌生人都可以通过‘亲友的亲友’建立联系。而这中间,最多只要通过五个朋友就能达到目的。在日本从事手工钟表制作的人原本就不多,所以这么一调查,还真发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
“哦。”汤川略嫌夸张地拍了两下巴掌,“不愧是警视厅不可或缺的人才啊,你还挺有两下子的。”
“得了吧,你就别开我玩笑了。”草薙揉了揉鼻子,“虽然以前没好好上课,可再怎么说我也是帝都大学社会系毕业的啊。”
“我没有开你玩笑。”汤川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倒是觉得你可能更加棘手了。”
“为什么啊?”
“抱歉。”汤川转过身走回椅子边坐下,“因为目前看来,我只能说,虽然这个发现很有意思,但它缺少关键的一环。”
“关键的一环?”
“关键的动机,或者说,关系。”
说到这里,汤川拿出宾馆的记事用纸和圆珠笔,埋气头开始唰唰地在纸上写些什么,草薙好奇地探头过去,发现汤川写的都是一些人名——
“青木和贵,青木理绘,濑田早苗,小仓优子,LSD。”
写完这些后,汤川将笔递给草薙:“现在,再把你认为和案件有牵涉的名字写下来。”
“诶?”草薙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老老实实接过笔,想了想,在汤川写的LSD后跟着写下两个名字,“有关LSD,调查还未排除嫌疑的两个人是栗原直树,小坂吾郎。然后是我认为有牵涉的……”他沉吟了片刻,又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逐风旅行社,西村重工,嗯,还有上野千代。”
看了眼草薙写的内容,汤川点点头:“好了,让我们来整理一下。”
“明石桥案件中,青木和贵被施打了LSD,并被抛尸于明石川,凶手不明。这是案件一。”汤川把纸平铺在桌上,用手指了指纸上的两行字。
“案件一中,出现了一名证人,上野千代,还有一名看似与案件无关的人员,Meteoric的店主濑田早苗,我们暂且称她为‘旁观者’。”
汤川的手指稍往下移了移,指尖敲了敲濑田早苗的名字。
“而五年前,在九州鹿儿岛,发生了一起火灾事故,事故中去世的女性叫做小仓优子。但这起事故很有可能是桩凶杀案,凑巧的是,案件的嫌疑人正是青木和贵,这是案件二。”
听着汤川从容不迫的说明,草薙又重新审视起那些名字。一面思索着这当中可能存在的因果关系,一面忍不住猜测起案件的动因——
情杀?复仇?还是纯粹的意外?
因为多年刑警工作的经验,草薙在接触案件的过程中,多少会有“刑警的嗅觉”这种感官存在。而这一次的调查中,他也明显感觉到什么地方存在着问题,但具体的突破口在哪里,放佛是有团迷雾遮盖住了大地,让人茫然找不到路径。
“……由于案件二的嫌疑人就是案件一的被害者。因此,这两件间隔遥远的案子就产生了不可割除联系。”
用笔在两行字下画出加重号,汤川沉声说。
“唔……”
草薙默然看向友人的侧脸,汤川今天戴的是副黑框的眼镜,房间的灯光照在他的镜片上,晕成一片沉静的冷色调,显得眸子里的光芒更为理性透彻——
这个人平时给那帮理科生上课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
“而你发现的小仓优子是‘旁观者’濑田早苗高徒的这条线索,可以说再次拉近了两起案件的距离。”汤川看了眼纸片,又看了眼草薙,“至于逐风旅行社和西村重工,你为什么会列这两个名字?”
“呃。”回过神来,草薙把右手撑到桌沿上,“上野千代所在的公司是逐风旅行社,这个公司最近承接了西村重工的一项旅游接待,旅游点规划在九州鹿儿岛一带。”
汤川微微一笑:“九州,鹿儿岛,又正是青木和贵的老家,也是案件二的发生地。”
“怎么办……脑子乱成一锅粥了。”
沉默了半晌,草薙伸手摸了摸下颌,喃喃说道。
“这就像是张迷宫地图,如果找不到关键的那条连接出口,就无法顺利走出去。”
看着草薙有几分泄气的脸,汤川气定神闲地总结道。
你说的我也明白——脑海中的那团迷雾再次弥漫到眼前,草薙的嘴巴里隐约察觉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个时候,要是能抽一根烟就好了,他捏了捏西裤口袋,里面还有皱巴巴的半盒烟,然而一看到汤川皱起的眉头,只好悻然作罢。
“我先告辞了。”
“好好干啊,草薙警部补大人。如果‘旁观者’、西村重工、逐风旅行社都和案件有关的话,大概会有你的苦头吃了。”
听到汤川的话,草薙禁不住转过身。
“你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不也说了吗?那位濑田早苗女士,头脑聪慧,逻辑清晰,如果她真的涉案嫌疑的话,绝对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说到这里时,汤川的眼中已殊无笑意。
***
同白天光灿明净的景色不同,日落后的海岸是深浅不一的黯蓝色,远处的海浪层层叠叠地涌向天际,每一波的涌动,似乎都充满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上野千代光脚穿着双金色细边的平底凉鞋,独自走在退潮后的海滩上,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享受着粗粝的海风吹在皮肤上的触觉。
白天的工作结束后,所有人都返回宾馆休息,而她则换了裙子和平底鞋,想着可以偷空一个人出来散散步。
这两天在指宿市的游览还算顺利,行程轻松有致,西村重工的干部们似乎也玩得很尽兴,今天西村社长还亲自体验了一次海岸天然沙蒸温。只是她从那次晚宴后,就一直没有看到西村社长的夫人由纪子,据说这位夫人的身体不太好,大概是先天虚弱的关系,她同西村社长也一直没有要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啊,就算出生在豪门世家也不能免俗吧。这样想着,上野不经意间抬起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海岸上,正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佐崎部长——
她心里略微有些吃惊,因为她记得从温泉回去后佐崎就回房间休息了,可能是过于劳碌的缘故,连晚饭也是让服务员直接送到房间里。但此刻,佐崎却独自站在海滩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海浪连天的地方——月亮尚未从那里升起,夜色静谧如墨,云雾轻移,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
上野顿住了脚步,正犹疑着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这时,佐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朝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上野小姐?”佐崎看上倒没有多少意外,“一个人出来散步吗?”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您也是吗?”
佐崎微微笑了一下:“我是替西村重工的高桥先生到体育馆取票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长方形的入场券,“高桥先生是位棒球爱好者,听说国家队最近正好在指宿市有一场棒球比赛,所以无论如何也想去看看。”
原来还是为了工作啊——上野暗暗感叹着,带着几分钦佩开口道:“您真是辛苦了。”
“没什么。”佐崎双手插进口袋里,又侧身望向海面,语气中似乎夹着丝遗憾,“只是原本想这个时候出门,一定能看到月光下的大海,没想到今晚……似乎没有月亮啊。”
“月光下的大海?”
“嗯,不管是弯月还是满月,银白色的光辉静静倾泻在海面上,每一声海浪都既迫近又遥远。那样的大海,总能让人心情平静。”
“那您……”偷偷瞄了眼佐崎的侧脸,上野忍不住好奇,“您过去来过九州吗?”
听到她的问话,佐崎的脸色骤然一僵。那是大约只有零点几秒的情绪变化,不是愤怒,也不是紧张,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更像是被包裹在一层浓重黑暗中、深沉如海的阴郁与悲伤。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等上野从震惊张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佐崎谦也早已面色如常,仿佛刚刚的变化根本没有发生过——
怎么会这样……如果不是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上野几乎要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九州……算是吧。”
过了好久,她听到佐崎轻声说。
接下来的谈话并不算投机。她不再主动找佐崎说话,佐崎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向佐崎告辞,佐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提出要送她回去。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上野慢慢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总觉得经过这一晚,自己与佐崎部长之间的距离,好像近了一些,又好像更远了。
“上野小姐?”
正胡思乱想着,恍惚间听到背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上野愣了一下,确定不是幻听后,她转过身,只见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快步走了过来。
“您是……”
看到男人越走越近,上野揉了揉眼睛,心中不由得十分讶异。男人穿着件墨蓝色的长袖衬衫,袖口卷在肘部,虽然没有戴眼镜,但那张英俊儒雅的面孔还是让人见之难忘——
“您是上次来风亭的那位学者?”
男人微笑颔首:“敝姓汤川。”
你怎么也在这里——要不是大脑及时作出了反应,上野差点把这句话问出口。她略带局促地望向汤川,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汤川也开口解释道——
“我来九州是为了项目研究。刚刚正在海滩上慢跑,无意中看到上野小姐,就想来同您打个招呼。”
在海滩上慢跑……上野脸颊不觉得一红,那自己刚刚和佐崎交谈的情形,大概都被他看见了吧。
“这样啊,那真是碰巧……”
上野不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正想着要如何接话的时候,名叫汤川的学者再次开口。
“我能和您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