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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着人流走到换乘口,就能看到从鹿儿岛中央站到指宿站的的指示牌。自从去年开通了九州新干线后,从新八代到鹿儿岛的路程差不多缩短了一个钟头。所谓科学带来的便利,就是体现在这样的快捷性上吧——
极不合时宜地,脑海里瞬时浮现出某位科学家好友的脸。草薙右手提着旅行包,用空着的左手压了压睡翘了的头发,顺势活动了几下久坐的腰椎肩颈。
“学长,等,等等我!”
几乎用不着回头,就能想见身后人的狼狈模样。草薙勉强挣扎了两下,最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即使是在人头攒动的自动检票口,也能一眼望见——拖着一只半人高行李箱的岸谷,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
“小岸啊……”
事实上,当他在东京车站和岸谷碰面时就已经大吃一惊了,比起自己简单的行囊,岸谷所带的旅行箱大小,就只能用“惊人”来形容。
“我说小岸,不过是去九州出趟差,你怎么会带这么多东西啊?”
“有备无患嘛,而且我想……”说到这里,岸谷忽然鬼头鬼脑地笑了,“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还能顺便去趟指宿温泉呢。”
“得了吧,就凭现在的状况……”
从案发以来,搜查一课就一直被间宫股长的低气压笼罩着。在内外交困、压力重重的情况下,哪里还有时间去泡温泉——然而在与学弟充满憧憬的目光相接后,草薙忍了忍,到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等两人踉跄着登上月台的时候,电车已经进站,车门也快要关闭,草薙赶紧拉着岸谷,从最近的车门上了车。
因为没到旅游旺季,车厢里的人不算太多,从穿着打扮来看,大部分应该是探亲访友的旅客。草薙他们虽然是临时买的自由席位,但两个人的座位恰巧正对面。放好行李后,草薙拿出指宿市的地图,开始研究起待会要探访的路线。
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调查青木和贵在九州时的生活。一方面,青木和贵在生前为自己买了份人生保险,受益人是他唯一的亲属青木美纱;另一方面,关于青木似乎是被刻意抹掉的过去,警方在经过调查后发现有不少暧昧不明的地方,搜查本部也一致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与案情相关的线索。
再者,根据逐风旅行社安排的旅行计划,两天后,上野千代就会跟随西村重工的旅行团到达九州——
两件事看起来毫无关系,因此草薙也没有将此事向上司报告。但一想到自己在九州的话,必然能更好地留意到上野千代的情况,草薙便下定了要盯紧逐风旅行社的决心。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草薙撇了撇嘴,姑且就当是一个刑警无谓的坚持吧。
“青木美纱一直居住在指宿市,有个妹妹叫青木理绘,在五年前病逝了,她就是青木和贵的母亲。”
草薙用拇指咔嗒咔嗒地按圆珠笔头,重新翻了翻之前做过的案件记录,对面的岸谷眨了眨眼睛。
“是单身妈妈啊。”
“据说为了抚养儿子,直到三十多岁,还在做着酒吧陪酒的工作,身体大概就是在那时候被熬坏了吧。”
听到这里,岸谷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草薙知道岸谷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对于这样情况的感触一定与自己不同,忙换了个话题。
“对了,昨天间宫股长还说了件有意思的事情。”
草薙的话刚说完,车内贩售饮料食品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走到两人面前,草薙要了份咖啡,岸谷则要了份火腿三明治。
“什么有意思的事?”
岸谷咬了一口三明治,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五年前青木理绘曾经独自去了趟东京,至于目的是什么,就没有人清楚了。”
“有没有可能只是简单地去旅行呢?”
“青木理绘生活拮据,在东京也没有亲戚好友,加上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基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哦,这里的咖啡不错啊。”草薙瞧了眼盛咖啡的纸杯,不由赞了一声,“总之,希望能在九州有所斩获吧。”
驶离了隧道后,电车开始平稳地行进在海岸边,车窗另一面可以见到连绵的小型火山。在地图上做好标记后,草薙眺望了会儿窗外的风景,慢慢伸了个懒腰。
“九州的空气,还真是怀念啊。”
岸谷好奇地抬起头:“学长以前来过九州吗?”
“唔。那都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草薙用手托着腮,脸上现出回忆的神色,“当时帝都大学羽毛球部的夏季集训,就定点在鹿儿岛。”
“羽毛球部吗,那是和伽利略大师一起咯?”
“汤川啊……”草薙轻声笑了起来,“那家伙也在。”
那时候九州新干线还没有开通,从东京到鹿儿岛需要周转好几趟车,单是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就差不多需要二十多个小时。不过当时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就算是旅途奔波,大家也不觉得有多辛苦。球队的部员们在电车上聊天、打电动游戏、吃家里带来的便当,以古贺为首的一帮人甚至打起了桥牌。而他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看了会体坛周报,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醒来时,耳朵里还传来隔座玩牌的声音,而车窗外已经可以看见属于九州岛特有的风景了,空气似乎也变得干净湿润很多。黄昏的光线透过车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圈圈浅黄色、缱绻的影子。
“醒了?”
身边有人淡淡地问。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靠窗的汤川正低头看着他。因为是社团集体买的车票,他和汤川的座位碰巧在一起。
“唔。”
汤川膝盖上摊着本科学期刊,右手握着支铅笔,似乎正在做杂志上的某种数字游戏,耳朵里还塞着随身听。
“你在听什么?”
他睡眼惺忪地问。
那个时候,汤川没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取下了一边的耳塞,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汤川到底听的是什么——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弄明白答案,大概是某种古典爵士乐吧,又或许不是——
只是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当他想起九州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氤氲弥漫的美景,也不是和同伴们训练时的欢乐,而是那个时候,回荡在耳畔轻柔低沉的音乐。
像手指拢起细沙的触感,小提琴悠扬的弦音响在细碎窸窣的宁静中,温润的、淡淡哀伤的女声在其中蔓延开来,随着黄昏的风在车厢里慢慢飘荡。
……
“学长,草薙学长?”
冷不丁回过神来,草薙皱着眉头问:“又怎么啦?”
“那学长也泡过指宿温泉咯?”
“当然啦。”
“真是羡慕啊。”岸谷睁大了眼睛,“我也好想……”
“小岸……”
“嗯?”
“不要想温泉了。”
“……”
一个多钟头的车程在两人时不时的闲聊中很快过去。下了车后,太阳也快要落山。草薙让岸谷暂时将行李寄存起来,自己则拿着地图,在出站口辨别了下大致方向。
“接下来去哪里?”岸谷问道。
“先坐公车,然后一直往南。”
青木美纱的家在指宿市南部的老式住宅区。出了公交站,两个人沿着街道门牌号走来差不多十来分钟,穿过一条各种特产小店林立的商业街,又转了道弯,就在草薙怀疑天黑前能不能顺利到达的时候,一块写着“青木杂货店”的招牌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三百零四号。”草薙抬起头:“没错,就是这家了。”
面前是一幢又小又旧的两层小楼,看上去简直是大正时代的产物。楼上冲外的窗户紧闭着,一楼应该是店铺,然而油漆剥落的木门也紧闭着,从招牌脏污的情形看来,青木杂货店大约很久没有营业了。
“看起来好像没有人住的样子。”
身后的岸谷小心翼翼地说。
“别犯傻,之前的邻居说,青木美纱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了。”
草薙说着走上前去,木门的旁边没有挂名牌,上面装着个发黄的门铃按钮,他试着按动了一下,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来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草薙皱起眉头,又按了一次。
“真的有人住吗?”
当岸谷忍不住再次发问时,耳边传来脚步声和门锁打开的声音。
“二位是……”
门打开了二十厘米仅供窥视的细缝,一个双颊凹陷的女人探出头来。
“您好,我们是从东京过来的,昨天有给您打过电话。”草薙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
女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接着缓慢点了下头,将门上的门链打开。
在出示了警察手册后,草薙走进了屋内,弯腰换鞋的时候,清楚地听到岸谷在背后呛出了一声咳嗽。
屋内光线昏暗,因为门窗全被关上,空气也变得潮湿混浊,呼吸间似乎还能嗅到檀香和灰尘掺杂的味道。
“请坐。”
女人在榻榻米上放上了两只蒲团垫子,把端来的茶盘摆在屋内唯一的一张矮脚桌上。
“打扰您了。”草薙一边点头致谢,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室内,这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除了简单的桌椅和一架老式立柜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卧室的纸糊格子门紧闭着,看不到内里的布置,但是草薙进门时闻到的檀香气味,大概就是来源于那间屋子。
她是在给死去的侄子上香吗……
草薙默然地猜想。
毫无疑问,面前的女人就是青木美纱。五十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就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媪一般,分明是盛夏的季节,在棉布的衬衣外面,还穿着件开襟的针织外套。
在草薙和岸谷对面坐好后,青木美纱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老旧的榻榻米,过了很久,才喃喃说出第一句话——
“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还请您节哀。”草薙低下头。
“不,我那个妹妹……”青木美纱缓缓摇头,“当初下定决心要独自抚养他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您的意思是?”
“理绘是我的妹妹。”青木美纱不带感情地说下去,“我们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个酒鬼。原本家里做杂货生意赚的钱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他还要拿来买廉价的酒,然后喝得烂醉……总之,我和妹妹的童年时代苦不堪言。”
“对不起。”草薙停了一下,“我们事先做了点调查,令妹生前似乎在鹿儿岛的酒店里做专职陪酒?”
青木美纱的脸略微一僵,半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十七岁的时候,父亲酒精中毒猝死了,我留在家里继续打理杂货店。妹妹就去酒吧做招待,后来……就在酒吧里认识了那个男人。”
草薙抬起眼,直视着青木美纱的眼睛。可能是角度的原因,他忽然发现,从五官上看,青木美纱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人。
“那天,理绘说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但是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很生气,可也知道没办法阻止她。生下那个孩子,是件极其不负责任的事情。维持生活原本就很艰难,我和妹妹都没有精力管教和贵,那样放任自流地长大,和贵在本地的职业学校也没有毕业。”
“青木和贵读的是鹿儿岛的汽车修理学校吧。”草薙翻了翻记录本,“在学校里有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青木美纱眼神闪烁了一下,“以前好像听和贵说过,和一个叫做松本的玩得来,那孩子似乎也没有毕业……”
“在学校里就是那样吗……”
岸谷不由得小声嘀咕道。
“是啊……对不起……父亲死了就罢了,理绘也患病去世了,那样的身体,原本就支撑不了多久吧。”
兴许是一直以来不愿回想的记忆被勾起,青木美纱终于捂住脸呜咽起来:“现在和贵也被人杀了……”
望着眼前突然失控的女人,草薙和岸谷面面相觑。安静等待了一会儿,草薙叹了口气,扶着桌角站起身。
“青木和贵在生前给自己买了份人生保险,受益人是您。保险公司应该也和您联系了,希望您能节哀顺变。我们告辞了。”
沉默地行过礼后,草薙转过身,在走出屋子的那瞬间,他再一次开口。
“最后,青木和贵的父亲是谁,您知道吗?”
青木美纱迟疑着放下捂住脸的手,摇了摇头。
“理绘从来没有说过,我猜那个人在东京生活。在理绘生病晚期的时候,那个人曾经偷偷来看过她一次。没多久理绘去世了,后来和贵也去了东京,大概是去找他的父亲吧,可究竟有没有找到,我就一无所知了。”
“是这样吗。”
草薙用指尖按压了下眉心。
“还有……我只知道,妹妹管那个人叫雄一郎。”
***
“好累啊。”
晚上七点四十五分,草薙和岸谷终于抵达了事先预定好的酒店。
说是酒店,事实上只是鹿儿岛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民宿,名字叫做“山崎家”。开店是一对中年夫妇,当草薙他们拎着行李出现在大堂的时候,老板娘山崎优子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是草薙先生和岸谷先生吧。晚饭已经做好了,是送到您二位的房间,还是就在餐厅用呢?”
“就在餐厅好了。”
草薙摸了摸肚子,抛开在电车上喝的那杯咖啡,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这会儿还真有几分饥肠辘辘的感觉。
“哦,这家店还不错嘛。”
放好行李返回大堂后面的餐厅,岸谷先仰头打量了圈山崎家的布置。虽然只有五间可供住宿的房间,但民宿内里的设计简洁古朴——原木色系的桌椅家具,点缀在餐桌上的粗布桌旗,以及摆放整齐的粗陶器具,室内的细节凸显了店主夫妇的品味,也与外部山石茅檐的天然风光十分相称。
“……只可惜离温泉有点远啊。”
一想到温泉,岸谷不禁有些垂头丧气。
“别抱怨啦。作为刑警,公务出差也没法住多高级的地方啊。”草薙从身后安慰性地拍拍学弟的肩膀,接着找了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来。因为早过了晚饭时间,餐厅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喝了口店家先送上来的米酒,草薙慢慢呼出了口气。
为什么选择这家民宿,其实还有一点重要原因他没有说出来。根据他之前的调查,离逐风旅行社定点宾馆最近的,就是山崎家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那个青木美纱有点可怜。”
“小岸。”听到岸谷的小声嘟囔,草薙停下了手中正在翻看的《鹿儿岛旅游手册》,坐直了身体,口气也随之严厉起来,“比起同情受害人亲属,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找到隐藏的蛛丝马迹。”
“我知道了。”岸谷缩了下身子,“可是眼下……”
“两位客人。”
岸谷的话还没有说完,穿着和服的老板娘优子端着木制托盘走了进来。草薙抬头瞥了眼,只见托盘上林林总总摆放着五六个精致的杯碟,里面玲珑有序地盛摆着九州特色的刺身、蒸蛋、肉类、蔬菜、甜品,整个看上去丰富又不失清爽。
“哇!”
“这是山崎家为客人提供的定食,欢迎品尝。”
“唔……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夹了一只圆滚滚的鱼丸送进嘴里,草薙问道。
“我想说的是,”岸谷也正在大快朵颐,“光凭一个名字,找到那个雄一郎有点不现实啊,而且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对破案有所帮助。”
“说的没错。”草薙点点头。
“那九州这条线是不是也要断了啊。”
“还没有到下结论的时候。”
还要静候逐风旅行社的到来呢。一口气喝光汤盅里的鳕鱼豆腐汤,草薙放下筷子,肚子填满了,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
为什么从Meteoric看到了跟踪的影子?为什么被害者恰好是曾经骚扰过自己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怀疑上野千代与案情存在某种联系,而汤川的实验也帮他证实了这一点——
那是与他多年刑警生涯所赋予的直觉相吻合的结论,如果一个案子中如果出现太多偶然,那只能证明这其中深藏着一种必然。
所以,等到案犯露出马脚的时候——
那时,才是真正的对决。
想到这里,草薙伸手探进上衣口袋,饭后的烟瘾又犯了,这里总不至于禁烟吧——
“学,学长……”
食指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身后,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对面的岸谷霎时间张大了嘴巴。
“小岸?怎么啦?”
草薙不耐烦地挑了下眉,老这么大惊小怪,当警察可是不行的哦……
“我说……”
毫无预兆的,左肩上忽然伸出一只手,覆在他的右手上,将他掏出一半的香烟盒又按回了口袋里。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低音在耳畔响起。
“这种时候,就算吸食再多的尼古丁,对你的大脑也毫无增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