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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魏弟弟和魏哥哥 ...

  •   关于童年,魏佳凌已经几乎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他住在S市M镇,家里三代贫农出身,国家征地后还剩一分自留地,一个生产大队的人在同一个地方盖房生活,乡里邻居都是互相看着长大的,东家长西家短,没有隐私秘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走到哪都能扯上点亲戚关系。
      魏佳凌家所在的生产3队和14队住在柳家塘,其实这里大部分人家都姓魏,唯一姓柳的一位大婶还是外村嫁过来的。魏家比起村里大部分人家,日子算是比较好过的,魏爷爷自称“万元户”,魏爸爸在生产队的杂货店里工作,工资收入相对可观,据说每星期能带魏妈妈看场电影。但是魏爸爸是个要强拼命的主,90年代初的那么些年,白天在杂货店上班,晚上带着魏妈妈承包了一片垃圾场,挑拣那些废铜烂铁倒卖改善生活。
      魏爸爸说,捡垃圾的日子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下来,要和其他人竞争抢夺一片垃圾场,为了多捡一些,需要整晚整晚开工无法休息,有时候被废铜烂铁划伤割掉大片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样辛苦地过日子,就是希望魏佳凌将来的日子能好过。
      让将来的日子能好多点,稳固的经济基础是其一,再者就是读书找出路的思想。魏家父母都是初中肄业,在农村,这是很正常的,很多人甚至只上过扫盲班,也就能抖上两笔自己的名字而已。魏爸爸有一阵出村见识了一下大城市,突然醒悟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自己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了尚且年幼的魏佳凌身上。
      魏佳凌即将上小学的那年夏天,魏爷爷过世了。
      魏爷爷患肝癌去世的,从查出病症到离世,老爷子只挺了57个日夜,走得过于匆忙,到了入殓出殡的前一天,家里连张他生前的照片都没有,遗像都没法做,后来还是魏爸爸在柜子里翻到一张个体户经营执照,把上头寸许的黑白照片揭下来翻印放大做了遗照。
      魏爷爷出殡的时候魏佳凌有没有哭他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哭了的,记忆中的爷爷对他很是不错,尽管爷爷老爱用满脸的络腮胡扎他的脸,尽管后来爷爷总是从背后抱起他。
      很多年后魏佳凌问过父亲,问爷爷去世的时候你哭了吗,魏爸爸说没有,一来死亡是每个人人生必定走过的路程,二来是因为自己已经成年,肩上扛起了自己这个小家庭的重担,思想阅历都已成熟到足够承担这样的噩耗,三来是老爷子走得实在太匆忙,匆忙到让人连准备葬礼的工夫都很紧,忙得哪有时间来伤心难过。魏爸爸多年后犯烟瘾的时候甚至还拿魏爷爷做挡箭牌,说老爷子平生只好雪茄不好酒,结果去世的时候医生说老爷子的肺干干净净,肝却是一塌糊涂,由此可见烟伤肺酒伤肝也不见得是多正确的理论。
      秋天的时候,魏佳凌上小学了。
      他念的小学叫米村小学,年代算是久远,父辈都是从这所小学出来的,据说这儿原本是一所寺庙,香火尚可,学校出门右拐的那个路口有一个村民自发搭成的祭台,用于初一十五之类的烧香拜佛之用,祭台正中,圈围着一颗枯树,树身灰白,约莫有十来米,靠近树顶的地方,可能是遭雷电劈中,呈现焦黑的颜色,却诡异地形成了一个裸身少女的形态。魏佳凌每次路过那个祭台,都会产生一种神圣感,仿佛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棵顶呈少女状的树而存在,就像是一种守护与供奉。
      小学一二年级的魏佳凌平时话很少,嗓门很轻,却是每次期末考试都能拿双百分的优等生,但是因为魏家堂姐也在这所小学念书,并且成绩和风评不太如人意,所以思想闭塞的老师觉得一个家门出来的孩子,想必家庭教育也大同小异,此孩子必定也成不了大气,因此并未给予过多的关注,直到小学三年级,学校新来了从市中心调过来的老师,魏佳凌的生活开始有所改变。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朱,兼任班主任,年纪很轻,带着满腔的抱负走出大学校门,想去镇中心小学教英语,却不想分配到了这人烟稀少、土著扎堆的小学校,纵然这样,也掩不去一身的朝气活力,愣是把个几十年传统教育影响下老气横秋的学校搞成了特色教育试验田,学生们也不再唯成绩论,各自发展兴趣爱好,编织、简笔画、剪纸、硬笔书法、舞蹈、腰鼓、长绳……
      魏佳凌加入了学校的鼓号队,所谓的鼓号队其实就是一间小小的教室里放着几个小鼓,成员是每个年级老师挑出来的优等生,那时候的优等生,机会总是比别人多一些。
      魏佳凌就是朱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她教他要大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要和别人多沟通,要学会分享,要有自信。可以说,朱老师对魏佳凌将来的性格塑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朱老师的领导肯定下,他担任了年级学习委员,每周负责着讲台旁那面两页报纸大小的学习园地,偶尔也帮宣传委员写写教室后墙的那面黑板报,再来就是练习敲鼓。
      学校的鼓号设备是不能带回家的,魏佳凌就在家弄了个水桶倒扣着放在地上,弄两根筷子装模作样地砸着节奏,后来筷子太细,就用断掉的扫帚柄代替,就这么不伦不类地练习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水桶底裂开了一道细缝,一只木头小板凳接替了它的位置,可是凳子敲起来的声音是“嗒、嗒”的,一点儿也不好听。
      米村小学在村口靠近大马路的地方,四周没有住家,除了那颗枯树,再无其他适合辨认的标志建筑,村里人很少出去,村外人更少进来,孩子们上下学都是扎堆簇拥着、嬉闹着,没有大人接送。
      那天也和往常一样,过了放学时间,魏佳凌还在鼓号队里打着“咚、咚吧、咚吧”的节奏,教室门口探进来一张熟悉的面孔,皮肤略微有点黑,眼睛笑起来眯得细长,右边嘴角一个小小的梨涡乍现。
      这是魏佳凌家隔壁的哥哥,魏新,四代以前同个祖宗的兄弟。
      魏新刚满17,比魏佳凌大7岁,高中毕业后没有再念书,整天在外头晃荡,抽烟喝酒打架赌博,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混混。
      魏新是来接他放学的。听说今天早上有个低年级的孩子独自上学,路滑跌落河中,淹死了。
      村里有条河浜贯穿柳家塘,十几年前这条河里还是很热闹的,龙虾螃蟹泥鳅应有尽有,后来村人不再从事农业劳动之后,也很少有人再下河摸鱼,渐渐地,此河就死了,没有活水流通,河面上浮满了细密的浮萍,河深不知几米。
      一打听,这淹死的孩子叫苗苗,魏佳凌认识。苗苗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由于大人看管不当,后脑勺重磕在家中门槛上,从此思维和行为都有点迟滞,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傻孩子看待,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结伴上学。魏佳凌偶然在放学路上带他走过两次,路过那条河浜的时候,一时兴起教了他打水漂,魏佳凌甩出一块瓦片能画出4、5个水圈,那孩子却次次瓦沉水底,所以他答应他,只要他能打出一个水圈,他就带他玩别的。
      魏佳凌敢肯定,那孩子在上学路上练习打水漂了。今天下过雨,河岸边还有潮湿滑腻的青苔,如果他不去打水漂,是断然不可能接近那片湿地,也断然不可能失足溺死的。
      魏新转述的时候,魏佳凌连气都不敢喘,一颗心悬的高高的,半天呼出气来的时候竟觉得心口刺痛,好像被什么重重地捏了一把,当下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魏新看他表情严肃,还以为吓着了,哈哈嘲笑他胆小鬼,还在他后脑拍了一掌。
      那一掌混着笑声在魏佳凌揪着的心口划了一刀,他彻底恼怒了,转身一把推开魏新,喊了一声“我最讨厌你!”,转身飞快地朝家跑去。
      魏新一脸莫名,随后也恼了,口里喃喃着“小赤佬”,举步追去。
      老子奉命护送你回家,你还不领情了!
      那一晚魏佳凌做恶梦了,具体的梦境已经想不起来,只有一种急迫和焦虑感萦绕不去,梦中仿佛一直有人在笑,还有人在奔跑,又好像有个人一直在说“来啊,来啊”,被梦吓醒后他甚至能听到现实中自己短促慌乱的呼吸声,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心口堵得难受。终于彻底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额发微潮,看来是吓着了。
      开了床头灯转头看四周,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爸妈还没上楼来睡,打开门走上阳台,外头一片漆黑,前排的房子盖得有点高,视线望出去只能看到翘起的屋顶,往左看去,一点小小的火光飘在空中。
      “1点多了还不睡?出来做贼?”
      三四步远的距离,隔壁阳台上,魏新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静静地靠着水泥栏杆抽烟。
      魏佳凌低低地叫了声:“新哥。”
      “你爸妈和我爸妈都去相帮了,那小孩儿后天大礼。”
      本地土著居民都这样,谁家有个红白事的,邻里邻居都会去相帮,魏妈妈会折锡箔,魏爸爸懂丧葬流程,从今天晚上开始就要不停地忙,也许忙到葬礼结束,也许还会帮忙做头七、做五七,或者做百天。
      “哦。”
      然后,相对默然。
      魏佳凌低头抠了会儿指甲,犹豫半天才又开口,“新哥,能聊会儿吗?”
      魏新一抬下巴,示意他说吧。
      “我做了个恶梦,忘了都梦见什么了,可是醒不过来。你说是不是苗苗来找我了?”
      魏新有点乐,他觉得这孩子太逗了,平时看着闷不吭气儿,小不点的时候还是很调皮的,跟着他“新哥”前“新哥”后,大祸小祸也闯过,没想到懂事后整个人性子都沉了下来,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白净文气,跟他新哥就完全不是一路人了。没想到现在看着有点早熟的孩子,还怕那玩意儿?
      “怕啥?他为啥要找你啊?你长得漂亮?”
      魏佳凌抬头看他一眼,低头抠手,再看再抠,反复两三次后,魏新受不了了,他是那种性子很粗糙的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最讨厌的就是猜别人的心思,见这小孩儿不爽气的样子,索性烟一掐,长腿一抬,从隔开两家阳台的矮墙上跨了过来,捞起小孩儿就粗鲁地撸了一把头发。
      魏佳凌挣扎,用胳膊挡开那只不安分的手。“别动,别动!人家说老撸头要变笨的!我才不要变得和你一样笨!”
      “哟!还学会反抗了?老子哪里笨了?你哪只眼睛看出老子比你笨了?”
      “可是人家都说你不学好,说你是小流氓!”
      魏新“切”了一声,继续蹭了蹭小孩儿的头发:“听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也硬,你小子看来脾气也不小啊!说吧,今晚是不是要你新哥陪你睡?”
      被魏新这么一闹,堵在魏佳凌心头的压力一下子散了,他抓着隔壁小流氓的手一起坐了下来,窝在水泥栏杆下面,悄悄地诉说自己的秘密。
      魏新静静地听着,烟瘾犯了的时候就用手蹭蹭裤袋,听完后神秘地说了一句:“知道为啥你明明醒了,半天起不来吗?”
      魏佳凌摇头。
      “人在睡觉的时候,如果把手叠放在胸口,做完梦醒了就会起不来,感觉很像鬼压床;冬天如果有一只脚露出被子,梦里就会很冷很冷,像是踩在冰水里一样。你这小子八成是压着胸口睡觉了吧。”
      那时候的魏佳凌年幼无知,以为见多识广的新哥所说的这个道理是经得起考验的,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很小心地用最标准的睡姿睡觉,不敢折腾。
      至于苗苗的事,魏新说了这辈子可能最煽情最傻帽的童话故事,他说,那叫命,谁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就会走,有些人可能会和魏家老祖宗一样活过100岁,有些人可能和魏爷爷一样中年病逝,也有些人会跟苗苗一样,因为在世过得不怎么幸福,所以就去寻找其他幸福的世界。
      “新哥,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小混混。”
      “嗯,我不是。”停顿一下,“可别人觉得我是。”
      “你不委屈吗?”
      魏新斜眼看他,放下忍不住痒痒又想撸他脑袋的手,叹气,“我的世界,他们不懂。”
      魏佳凌也不懂,他只知道,新哥,可以跟他分享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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