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喻]南山何其悲》寒山唁

8、七

　　叶修现在想起来那段光阴都有种不真实的幻觉，在民国八年的混乱中他与喻文州迅速的熟识也同样如这乱世中的激流，来去皆如潮水，所留下的唯有怅惘追思。
　　在初次见面之后的几天里，喻文州便帮忙处理叶修在广州这边的各种衣食住行，虽然老魏一板正经地说我这是让我的学生从你那儿不动声色地吸取经验然后将来战胜你，但是叶修充分怀疑这只是因为老魏抓到一个好用的劳动力之后就乐得撒手不管。但喻文州确然是一个合适的共谈者，不论是当前的政局亦或军事上战略的规划以及武器的发展装备，甚而是中西方的古典文学都颇有涉猎，而说起话来又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含蓄谦逊。在怡人的煦阳中，他们走过广东的大街小巷，曾经的鲜血与惨烈被街上如织的车马所扬起的尘灰所带走，而被焚烧的总督署的遗址已被抛在了身后，男女学生浅浅的笑语盖过了焦土所营造的凄凉意象，而喻文州突然对叶修幽幽说道，“大概不久之后此地又会有政权更迭。”
　　“大家该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叶修笑笑。
　　喻文州默然驻足回望，骑楼下既有达官显贵的谈笑风生亦有瑟缩于角落中的乞食者，阳光突然便变得有些炫目过分，在这种明亮的光景中他突然想到大半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学生游行，似乎所有的口号与抗议都未远去，而仍旧响彻在漂浮的每一粒尘埃之中，“是啊，太阳底下无新事。”他喃喃道。
　　叶修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一无所得却也隐约猜到喻文州八成是触景生情，如果他对当地的掌故足够了解或许倒可以猜出现在喻文州感慨的是什么，但不论怎么神机妙算，有叶神之名的叶修终究也只是个对本地之事一无所知的外地人。于是他干脆绕回了之前那个话题，“虽然政权更迭这种事情大家都挺习惯了但你怎么推想的。”
　　喻文州也回过神来，边领着叶修往一家卖各式精致糕点的铺子走，边噙着笑说，“桂人治粤，这种局面如何长久得了？”
　　他说着，递给了叶修一块鸳鸯马蹄糕，叶修对这种好客的殷勤无法抵抗，只得吃了后再问下去，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时候还不忘调侃句，“文州，总觉得你这几天给我吃这么多东西没安什么好心啊？是不是想把我给诱惑得留下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叶军长见识过江南佳丽地后又怎会被其他的风景所轻易留下？”喻文州只是柔软地笑，身上尚带着斯文的书生气。
　　叶修用完了糕点后又提起之前的话茬，“那桂人治粤问题何在？”他虽问的是问题，却并不是真的为答案，几天的交流下来他和喻文州早就可以轻松地读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但局外人听了他们的对话或许只觉得像听谜题，一个套着一个，互相出谜题的双方倒是谈的极有兴致。
　　“寄人篱下？”喻文州只是轻松地说出这四个字，看向叶修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掺了丝哀切的忧国之思，“太多事情皆由此起。小至广州一市，大至中华一国。”

　　许多事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叶修脑海，他霎时便了悟之前喻文州驻足的因由，世界势力的再分割对积贫积弱的东方睡狮无甚影响，只伤了学生的一片赤诚之心。他突然便想到喻文州这似乎是巧合过分的入校日期，慢慢问道，“那场合会便是你放弃既往人生的导火索？”
　　“是的。”喻文州承认得相当坦荡。
　　“而你之前又说你喜欢千军万马均于彀中的感觉？”
　　“这两者并不冲突，”喻文州依然是笑着，眸光中却似有冰霜，“我意识到相比起武力，呼号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小。在这达尔文式的社会里我倾向于去掌控自己的命运，”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这样才可能掌控更多其他人，甚至是国家的运势。”
　　“这么直接坦率，不怕我嘲讽你心气太高？”叶修悠悠地摇着折扇，“你知道我这人也挺真诚坦率的。”
　　“叶军长当然也可以直抒胸臆，”喻文州又回归了之前那种狡黠的样子，“但是之前忘了跟叶军长说了，我有个好朋友每天说挺多话，其实我挺擅长过滤信息的。”
　　这是在拐着弯儿告诉我如果赞同就很高兴，如果不赞同就直接忽略掉么……叶修默默扶额，果然不应该以貌取人……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绚丽的晚霞布满了天际，叶修看着喻文州徐徐道，“有理想挺好的，也许将来我们还可能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而合作呢。”
　　他突然便有些兴之所至，突然便对着喻文州的面颊款款落下一个吻，看着一贯冷静的对方此刻脸上竟然有些不正常的潮红，震惊地注视着他，叶修笑眯眯地说，“一个告别吻。文州你挺了解西方礼仪的应该不用这么惊讶吧，嗯，就当还你请我的糕点好了。”
　　于是他便潇洒地挥手离去了，而喻文州依然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