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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湛青开始酗酒,每日醉复醒,醒复醉,旁人说什么都置之不理,烦躁起来便大骂,吓得醒花小凤她们都躲得远远的。芷云看不下去,劝他与其借酒浇愁,倒不如去听听玉蝶怎么说。
      
      湛青睁着朦胧醉眼,谁说我是借酒浇愁,我是对酒当歌。人生得意须尽欢,三杯下肚,万事皆空!芷云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说,对酒当歌?是长歌当哭吧! 
      
      湛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芷云,嘿嘿嘿三声冷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太,拼命把自己的丈夫往别的女人怀里推。真是贤惠得紧!你是让三从四德洗了脑,还是压根儿就没想跟我做夫妻?
      
      芷云脸上微微变色。湛青双手一拍,哈哈大笑,猜中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芷云骂了句无聊!拂袖便走,却听那声音忽然低下来,低得近乎耳语,每次我在空屋等她的时候,都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芷云不自禁地回过身来,那双布满血丝眼睛里,是一种孩子般的执拗与激愤。芷云静静走回来,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别喝了。
      
      湛青抬眼,阳光散落她眉间额际,端凝悲悯,一如菩提。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却恍若云端遥遥,不可碰触。他不甘心,想握住那一缕云,紧缠深绕,似乎唯有如此,他心中才能宁定。
      
      芷云被他陡然抱住,吓了一跳,火苗腾腾在脸上烧灼起来,慌手乱脚地推开他,湛青晃了一晃,跌倒座上,神情渐渐由迷茫转为狼狈,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那是一种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似有还无,芷云用力抚着胸口,对自己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再见面两人都觉得尴尬,湛青嚅啜道,这酒真是害人,昨天我——,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先满脸飞红,芷云见他紧张,自己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待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略一低头,擦肩走过去了。
      
      晚饭后,坐在藤花阴处吃冰糖雪藕,高太太忽然问芷云,你看醒花这丫头怎么样?芷云说,勤快能干,挺好的。高太太微微一笑,我瞧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顿一顿,霭然地望着芷云,不如给湛青放在屋里吧。
      
      芷云怔了一下,才明白高太太的意思,想了想说,湛青这个样子是为了杜姑娘,您看——,高太太淡淡打断她,那种祸水是不能进门的,我看还是醒花好,人生得标致,性情也安分,以后自然处处以你为尊,就这么定了吧。
      
      芷云不便再说,第二天经过上房时,却远远的听见湛青怒冲冲地大喊,你们害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再害几个才肯罢休?接着人一阵风也似地卷出来,几乎撞在芷云身上。他紧瞪着芷云,你就不会说不吗?芷云避开眼光,你不是已经说了。
      
      湛青眼中怒火更盛,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是?你就是要博贤孝的名声,也犯不着拿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子作践。芷云一震,退了两步,吃惊地望着他,湛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混着懊悔与怜惜的情绪,想说两句话转圜一下,偏又说不出口,眼睁睁看着那一抹淡紫的衣角消失。
      
      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潜意识里他倒希望她同他吵,这样凡事都不在意,像是默认了他的话,心里没来由地变得空落起来。
      
      这段时日,高世贤亲自管理工厂,因为身体的原故,大部的事情委派湛玄代办,好在湛玄精明干练,虽然时乱年荒,百业萧条,高家的生意却一直维持得不错。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张勋复辟,辫子兵入城,几笔订单,货已经发出云了,款却收不回来,高世贤急火攻心下便病倒了,这一病来势凶猛,药石罔效,拖了两三个月,终告不治。
      
      高世贤这一死,高家就仿佛栋折梁摧一般。湛青身穿孝衣,头戴麻冠跪在地上答礼,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哭声。高太太哭得几度昏厥过去,芷云在身旁照顾扶持。湛青却茫茫然眼边无泪,心似开了一眼泉,泉水迸裂,搜肠抖肺地疼着。
      
      高世贤在的时候,父子间似乎除了争吵没有其他,湛青觉得父亲武断专制,一点也不理解他,此刻件件往事在心头流过,再思再想,他又何尝理解过父亲?五十寿诞的盛况犹然在目,转瞬间便归黄土。父亲一生操劳辛苦,又得到了什么?
      
      宾客散尽,高太太也困顿地睡下。芷云经过灵堂,见湛青仍然跪在那里,灵前的一对蜡烛快燃尽了,烛油缓缓流下来,堆满烛台。白色的帐幔子上下乱舞着,湛青的脸嵌在幔影里,映着微弱的火光,惨淡如薄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似的。
      
      芷云走到湛青身边,将冥纸一张张放入炉中。漫漫长夜,寒风凄冷,湛青陷在深切的痛悔中毫无感觉,直到第一束阳光从窗外射进,满室尘埃飞扬,他才看见芷云,依旧黑发素颜,眉梢眼角却隐隐有相怜意,湛青的心蓦地一暖,寂寂大荒中,原来尚有这样一个人相慰相伴。
      
      湛青将往日的荒唐都收拾起,决心办好工厂,以慰泉下,却没想到一旦失去父亲荫护,竟然处处碰壁,步步荆棘。月底核对帐目,发现不妥,忙找来湛玄寻问,湛玄随手翻了翻,这笔是爸生前签的订单,我也不太清楚。湛青哼了一声,连你都不清楚,那我要问谁?湛玄呵呵一笑,那我就管不着了,你也知道,我能管的一向有限。
      
      湛青怔了半晌,湛玄以前对他这个弟弟向来是千依百顺的,凡事他没想到,就先替他办好了,这般敷衍轻慢的态度可是头一回,湛青终于明白,求人不如求已,现在没有谁可以倚仗了。
      
      湛青虽然有心重整家业,怎奈高家的劫难并不曾完。那天刚吃完午饭,正商量下葬的事,便有一队警察冲进高家,不由分说,将湛青抓了起来。高家顿时乱成一锅粥,高太太大喊,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他犯了什么罪?为首的警察目光严厉地扫了一圈,沉声说,有人举报,你们工厂仓库里藏有私货,现在已经搜到了,证据确凿,有什么话留到法庭说吧。
      
      高太太哭着追到大门口,湛青犹自安慰家人,回头喊着,没事的,一定是误会。高太太望着儿子的身影渐渐隐没,一跤跌坐在地上,天啊,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事情渐渐明朗,当然不是什么误会。举报的人是湛玄,高太太不敢至信却又不能不信,怔怔地望着一手带大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湛青,他是你弟弟呀?
      
      湛玄微微冷笑,我可没那个福分。这么多年,我在高家算什么?你们有把我当亲生的吗?大少爷,狗屁!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是你儿子自己不争气,被一个婊子弄得神魂颠倒,我才有这个机会。不过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念在母子一场,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高太太大骂,你个畜牲,给我滚!此刻的湛玄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自然没打算再住下去,耸了耸肩,不用你赶,我们会走的。经过芷云跟前笑道,新房子昨儿刚收拾好,弟妹不过去坐一坐?慧娟望着芷云,满心愧疚,扯了扯湛玄袖子,别说了,低头快步迈出门槛。湛玄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大笑说,又没人抢你的,走这么快干么?
      
      探监的时候,跟湛青说起,高太太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湛青叹了口气,你们的确偏向我,他也没说错。高太太见湛青脸色憔悴,想是吃了不少苦,不由得大怮,我的儿啊,你怎么受得了这个。
      
      湛青强笑说,妈,你别这样,年轻人吃点苦头,也未尝不是好事。目光移向芷云,欲言又止,高太太只道他们夫妻有体已话要说,擦擦眼泪,走到门口,往狱警手里塞钱,托他关照。
      
      湛青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二十几年倒像一场沉酣大梦,和玉蝶明明相爱,却落得这般惨淡收场。芷云是挂名妻子,反而难中相倚。父亲刚去世,便遭牢狱之灾,害他的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竟辨不出了!半晌方道,家里全拜托你了,我怕妈撑不住,替我照顾她。
      
      芷云低声说,你放心。抬头望定他,会没事的,爸爸生前有很多朋友不是吗?我可以去求他们。何况你本来就冤枉的。湛青却深知,那些朋友尽是利益之交,现在人死情淡,求他们未必会有什么用,但他不愿泼芷云冷水,想了想说,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你也别太难为自己,不成就算了,坐几年牢,没什么大不了。
      
      断肠的话偏是淡淡说来,芷云只觉心头一酸,赶快别过脸去,生怕眼泪涌出来。总以为,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却原来一纸婚书,早将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处。既便他不以她为妻,她不以他为夫,只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那情份竟也不轻。
      
      湛青低低唤一声芷云,芷云转过头来,他却又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眼,说什么呢?道歉未免矫情,道谢又显得生分了,也只有默默望着,临别再唤一声,缓缓道,天冷了,别穿这么单薄。芷云点点头,你也照顾好自己。
      
      湛青的罪名的比想像中要重,这一番,芷云总算体会薄纱世味,冷暖人情。人家说得好,不是不肯帮忙,关键是人证物证齐备,这个忙叫咱们怎么帮呢。最后高太太说,去你姐姐家吧,只怕你姐夫还有些办法。唉,咱们家真是流年不利。
      
      维之小公馆的事儿已经闹开了,湛秀领了一队娘子军,吵上门去,一顿乱砸,把那女人也打了。维之被激怒,足足有两个月没踏家里的门槛。湛秀倒是记挂兄弟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已经自顾不暇,拉着芷云恨恨地道,他是看着我娘家失势了,才敢这么欺负人,我不会让那对狗男女称心如意的。
      
      湛秀将连日的委屈都倒出来,心里总算畅快了许多,送芷云到门口,又说,我再想想办法。哼,想看高家的笑话,没那么便当。远远瞧见逸之来了,芷云一惊之下,随即坦然,有什么怕见他的呢?湛秀劈头就问,你哥哥躲哪儿去了?狡兔三窟是不是?我就不信翻他不出来!逸之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他陪爸爸回老家了,前天走的,你别想的太多。湛秀冷笑,要你来告诉,他自己没长嘴么?顿一顿足,扭身回房了。
      
      逸之望向芷云,我送你一程。芷云摇头,暮色苍茫渐浓,压得心里沉甸甸的。逸之又道,湛青的事,我听说了。你还记得他上次为什么挨打吗?芷云一怔,你是说这次也和沈传磊有关?逸之说,本来该出的气也出了。不过高伯伯找人,故意把事情透给张大帅,沈传磊为此挨了一顿申斥。湛玄要做什么手脚,怎么会不去找他这个盟友?
      
      芷云斜睨着他,你倒是知道的蛮清楚?逸之自嘲地笑笑,众议院没什么好处,就是这种事情传得最快。芷云强抑怒愤,这么说,是人人知道他冤枉,人人看着他冤枉。逸之灼灼望着芷云,眼睛像星河汹涌的夜空,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不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长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那背影竟也有几分寥落,芷云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次日清晨,就见管家贵叔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地嚷着,太太,少奶奶,少爷有救了。芷云接过报纸,见上面大幅地披露了这件案子的内幕,竟和逸之说的相差无几。芷云顾不得避嫌,拿着报纸找到逸之,是不是你做的?逸之冷冷地说,不必客气,反正我是有意卖你的好。芷云啜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逸之忽然又笑了,真是的,怎么在你面前就小气起来了。先在报上造一下声势,不过只这样是不够的,要救湛青,最快的办法是直接找张大帅。芷云怔道,这怎么可能?逸之说,我已经打听清楚,初八那天,他的五姨太太会去白云观烧香,芷云,能不能救湛青,还要看你自己。
      
      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包了饺子,由芷云带给湛青。湛青咬一口,赞道,真香啊!一颗白牙一斛笑意。芷云望着他的笑容,觉得稚气,然而一颗心却不觉随之轻快了。
      
      初八一早,从宣武门沿护城河西行出西便门,逸之早已等在那儿,身旁有脚夫牵着两头毛驴。白云观春节期间香火最盛,骑驴逛庙会是旧俗,想来那位五姨太太自也不免,如果能在路上遇见最好,否则到了观里,人山人海,便不易寻找了。
      
      这一年的冬天极冷,灰沙满地,寒风刺骨,路旁却有几株梅花开得正好。芷云怔怔地想,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那是嫁入高家的第一个春节,湛青那段日子没怎么出去,贴年画、剪窗花、蒸年糕、燃爆竹,也在一起做了不少事。院子里的梅花艳地艳映着窗子,湛青说,给你折几支插瓶吧。这些小事,想不到竟然都是记得的。
      
      芷云望着梅花,逸之却在望着她,一条厚厚的朴蓝色围巾,把脸庞掩映得越发苍白消瘦,一双眼睛却是空濛迷离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逸之轻轻咳了一声,该怎么办,我都对你说了,现在多想也是无益。芷云静静地开口,为什么这么帮我们?逸之抬头望着天空,或者我要湛青欠我的情,或者我想借此要挟你,又或者,他的声音低下来,随即扬眉笑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烂好人也说不定。用力一挥鞭,你知道吗?老马识途,这老驴也同样认路呢。
      
      在离观约半里路时,遇到见那位五姨太太,一张宜嗔宜喜春风面,颈上围着火狸,穿一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鬓边簪着一朵大红的郁金香,透着洋洋喜气。骑着小花驴,跟班丫头紧随在身后。
      
      到了白云观,还不到九点钟。五姨太兴致很浓,摸完了石猴儿,又来到桥边打金钱眼,桥洞上端两边各悬了一个金纸糊的大金钱,孔内系了一个小铃铛,游客拿着制钱站在五米开外投掷,若掷中,铃铛响起来,就表示这一年顺顺当当,万事遂心。五姨太把制钱堪堪打完,也没中一枚,刚想吩咐跟班去换,却见一只纤细的手掌伸过来,上面托了十几枚亮锃锃的制钱。
      
      五姨太微笑称谢,打到第三枚便中了,到了顺星殿,求签竟也是上上,这自然是逸之事先做好的铺垫,让她觉得是芷云给她带了好运,果然,五姨太回身搜寻芷云的身影,笑问,这位太太,你贵姓?
      
      就这样认识了,逸之谋划,湛秀帮衬,没到半个月,芷云已成了五姨太太的闺中密友,牌桌上,有意无意提到湛青的事,五姨太大是愤慨,一口应承。
      
      芷云送了五姨太一只翡翠手鐲,是生母的陪嫁,墨绿色,通透温润,在屋里还是碧幽幽,阳光下就由底部的绿变得全绿色,成了一汪流动的绿水。五姨太爱不释手,然也知道贵重,推辞着不受,湛秀走过来,强给她戴上,赞叹,也只有你这样的品格儿才配得上它。芷云轻轻地说,它有个名字,叫情人之影。
      
      五姨太哦了一声,抬起手腕对着阳光缓缓转动,一丝一丝绿线是波动的水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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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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