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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五月十八是高世贤的生辰,五十大寿,贺客盈门,人人见到湛青和芷云都夸佳儿佳妇,亲朋故旧中颇有几位商场政界的头面人物,高湛青哪里管这些,看得上眼的打声招呼,鄙薄的索性躲开。芷云却是忙里忙外,陪了一整天的笑。
      
      此刻正有一位姨妈拉着她大话家常,上次见湛青还是小毛孩子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娶了媳妇儿呢!不服老成么?忽然一顿,向芷云一努嘴,看着没有,那个也快了。
      
      芷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贺逸之和一位小姐靠在墙边说话,那小姐穿一件粉蓝色洋装,别着一枚宝石镶钻的胸饰,打扮颇为新潮,扬眉巧笑,比之前日所见的张小姐,另有一分俏皮灵动。
      
      贺逸之感觉到有人看他,也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错,贺逸之微笑晗首,向这边走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芷云身边的那位姨妈一把拽住,这位小姐是谁呀,老四啊,还不快点介绍介绍。芷云借这个当儿急忙脱身。
      
      高世贤做寿,请了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少时,戏开锣了,芷云正待寻个僻静的坐位,却听慧娟喊她的名字,到这边儿来坐,这边儿看得清楚。芷云走过去,见湛秀也在,而逸之和那位小姐就坐在她们后排。
      
      台上正演《文昭关》,听那小姐脆生生的声音说,我从前看这出戏,见一个黑胡子老头儿进去,出来变成白胡子,还以为他戴错了呢。对了,皇帝为什么要追杀伍子胥呀?逸之便给她讲楚平王如何新台纳媳,费无极如何李代桃僵,平王如何杀了太子师傅一家。
      
      湛秀皱了皱眉,知道你博古通今,非得这个时候显摆,让人安安静静听完这段二六成不成?那小姐大概也瞧出湛秀脸色不豫,过一会儿推说有事,便提前走了。
      
      湛秀低声对慧娟说,他就喜欢这样儿的,兄弟俩一个德性。我呸,妖精!慧娟猜想八成是贺维之在外面的小公馆走漏了风声,也不好说什么,刚想敷衍几句,怀里小宝又闹个不停,一会儿要水晶梨,一会儿要蜜钱樱桃,没吃两口,倒弄得全身都是汁水。
      
      这时台上换了戏码,一个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纵有双亲在,婚事也须自主张。观诗心窃慕,无端动柔肠,愿今朝得遇知心画眉郎。
      
      逸之送那小姐回来,坐在芷云身边,笑嘻嘻地说,过去的女孩子还明白终身大事,须得自己做主,怎么现在倒有人嫁鸡随鸡,嫁狗嫁狗,一辈子认了命呢!
      
      芷云眉头微皱,不知他嘴里还有多少浑话等着,一时只想躲开,见那边小宝被拍了两下,正哭闹不休,便说,我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吧。慧娟求之不得,笑道,可麻烦你了,又骂小宝,你个小冤种,想磨死人啊。
      
      芷云领小宝来到园子里,她原本就不大会哄孩子,小宝自己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聊,闹着要找妈妈,芷云指着前面的挹爽轩说,咱们去那儿坐,二婶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小宝点点头,仰着小脸忽问,二婶,什么叫低眉顺眼呀?芷云微微一笑,你从哪儿听来的?小宝说,为什么奶奶要说你太低眉顺眼了,所以二叔不喜欢。
      
      芷云像被人兜头淋了一盘水,双手冰凉,冷气不住地向周身泛开,脸颊却热辣辣地烧起来,她嫁入高家已近一年,高太太抱孙心切,常常有意无意地敲点。每当这个时候,芷云都如坐针毡。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自己肯忍就可以过去的。
      
      湛清从帐房清点礼单回来,看见到芷云和小宝坐在亭里,芷云穿一件素白碎花旗袍,阳光下一褶一褶尽是波光水影。他走过去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里面戏唱完了么?发现芷云神情有异,伸手去扶她肩头,是不是不舒服?芷云下意识一躲,湛青的手便停在半空中,倒有些讪讪的。
      
      芷云回过神来,对湛青说,小宝要找妈妈,你先领他回去吧,我想再呆一会儿。湛青点点头,抱起小宝走了。
      
      芷云倚着栏干,心像被人捏皱的纸团,怎么捋也捋不平。风吹着条条柳丝在从身边飘过,就顺手折下一枝,一圈圈荡着碧清的池水,低声叹了一口气。
      
      忽听有人跟着唉了一声,芷云心中一动,以为湛青去而复回,寻声望去,只见池塘边站着一个人,面带微笑,衣袂轻扬,却是贺逸之。
      
      芷云不愿与他搭话,转身便走,逸之紧跑几步赶上来,手按着亭柱挡住她的路,你怎么一见我就躲呀?芷云眼睛冒火地瞪着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下去了,想来跟这种人也犯不上客气,冷冷地说,因为有的人瞧着就讨厌。
      
      逸之还是一脸的笑,女人说讨厌,其实就是喜欢的意思。芷云气得发抖,扬手打了过去,她没想到贺逸之竟然不躲,清清脆脆挨了这一耳光,芷云怔怔地望着手掌,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
      
      逸之把箫拿出来,一反平常的嘻皮笑脸,柔声说,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只想你再听我吹一曲,吹完了我就走。把箫凑到嘴边缓缓吹奏,水一样的箫声幽幽咽咽,如春风微拂,软语轻喃,说不出的情致缠绵,听得芷云的一颗心飘飘浮起,浑没个着落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逸之在她耳边低语,你听得懂的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他的声音中似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催得芷云矄然欲醉,定一定神,才发现被他握住了手,理智告诉她应该推开他,甚至再甩他一个巴掌,但手臂却软软麻麻的不听使唤。
      
      他不是林眠,他不是林眠啊,他的箫吹的再好,他也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芷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你别这样!短短四个字,听在耳里倒像欲迎还拒,惊得芷云一个激凌,猛地把手抽回来,再不看逸之一眼,夺路而逃。
      
      高家人为筹办寿宴,累了好几天,晚上大家都早早回房了。芷云躺上床 上,辗转了好久才睡着,恍惚间湛青还没走,芷云也不好催他。湛青蓦地跳走来开门,连声说来了来了。芷云想起他似曾说过要领个人来给她瞧,是个很美的女人,芷云心里好像明白她是谁,挺高兴地说,现在杜小姐也来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湛青就笑,这就是你家,你还回哪儿去?不知何时父亲也来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哪有出嫁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的,太不成体统。芷云就慌了,那我留在这儿算什么?不理众人的拦阻,一径往外跑,却见贺逸之等在门口,伸手拉她,芷云,跟我走吧。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好。芷云连忙摆手,回身又见高湛青和那女子跟了出来,那女子微微冷笑,什么端庄贞淑,还不是一样的耐不住寂寞!
      
      芷云惊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只见寒月如水,星光明灭,风筛花影在窗外隐隐摇曳,芷云紧了紧被子,摸到枕边冰凉一片,竟被泪水打湿了。芷云从前做梦,醒来就忘记了,这次却幕幕分明。父亲的冷漠,湛青的惫赖,还有逸之的迫切,只是那女人的样貌看不清楚,依稀记得裙幅下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上面绣着两朵醉红的海棠花,分外娇艳。
      
      芷云费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明明嫌贺逸之轻狂,不喜欢他,却为什么惑于那软语柔情,梦中女子说的大概不错,只是寂寞,听不完的幽窗冷雨,剪不断的愁肠落花,漫天漫地的寂寞围裹下,贺逸之只不过说了几句暧昧的话,她便被撩拨得心如鹿撞,夜不能寐。芷云啊芷云,你便这般轻贱自己么?
      
      芷云想不到,没隔多久,她便真的见到了玉蝶,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芷云的心也变得潮漉漉的,她曾经希望发生的一切能如泥沙般被雨水冲走,可偏偏它们是岁月磨砺过的巨石,一块块压在心头,不肯稍移半分。
      
      几天前湛青被人围殴,就在环采阁的楼下。沈传磊近年青云直上,谁见了不是笑脸相迎,平白挨了高湛青的打,这口气如何咽得下。说起来倒也不全是为了争风,两人的梁子结得早,沈传磊自从跟了某军阀,趾高气扬,大言炎炎,湛青不仅腹诽,而且常常公开嘲讽,现在因为玉蝶,两人之间已经是剑拨弩张了。
      
      沈传磊的留宿,在玉蝶是无可奈何,湛青却感到羞侮与背叛。原是去了趟通县,早回来了半天,想给玉蝶一个惊喜,谁知正撞见衣衫不整的沈传磊。湛青怒不可遏,一把攥住沈传磊的衣领,抡臂就是几拳,玉蝶却护着他,一劲儿的大叫住手。
      
      湛青气得浑身乱颤,抖着声骂,贱,贱!玉蝶惨白着一张脸,咧嘴笑说,我就是贱,你今天才知道吗?你为了我这么个贱人吃的哪门子飞醋。湛青住了手,灼灼地盯着玉蝶,我说错了,是我贱,我跟你来真的我他妈的都贱到家了。冯三金,沈传磊,还有那姓柏的老不死,只要有钱有势,你都让他们上床是不是?
      
      玉蝶气疯了,从床头抓起一件物事就掷过去,正打中湛青的额头,湛青伸手一抹,鲜血顺着手掌滴滴嗒嗒往下流,伤口没觉怎样痛,心脏却像被人用刀狠狠地挫了一下,疼得全身发冷,闭了闭眼,喃喃道,我明白了。转身大步离开。
      
      玉蝶见他一走,再也撑不住了,坠在地上的是个小小的手饰盒子,还是当初湛青买给她的,玉蝶奔过去抱着盒子,眼泪双双对对断线珠子似的滚,哭了个肝肠寸断,一颗心空得没底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吵到这种地步?沈传磊在旁边都看愣了,这时走上前搂抱玉蝶,别哭了,宝贝儿,还有我呢!
      
      他这一说话,玉蝶立即想起来谁是罪魁祸首,恨得牙痒痒的,一口唾沫啐到沈传磊脸上,没你这个混蛋还吵不起来呢。你不是就想跟老娘睡觉么?睡也睡完了,不滚等着吃席呢!沈传磊全没防备,被吐得恼羞成怒,手刚抬起,心中蓦地一动,咪咪一笑又放下来。
      
      湛青走在半路上,就给环采阁的龟奴截住了,二爷,真生蝶姑娘的气了,我们姑娘也难啊,二爷一向是最懂体恤的,今儿怎么了?这人一恼起来,嘴里能有个好话吗?这不,心里放不下,又让我来追二爷了。湛青哼了一声,真是玉蝶让你来找我的吗?那龟奴唉了一声,那还有假?后悔的不得了,正噼里啪啦掉眼泪呢。湛青一听,心就软了,想来自己的口气也重,于是跟着那龟奴往回赶。
      
      刚到环采阁楼下,斜剌里冲出几个人来,围着湛青就打,湛青寡不敌众,被踢倒在地上,影绰绰地看见玉蝶和沈传磊站在楼上往下望,湛青心中一绞,全身火辣辣地疼起来,顿时晕了过去。
      
      那天沈传磊出去了一趟后,就一直赖在玉蝶房里,玉蝶也不理他,忽听他一声惊叫,玉蝶,快来看!高湛青舍不得你,又颠颠地回来了。玉蝶忙跑出来看,却见楼底下乱糟糟的,哪有高湛青的影子。沈传磊哎哟一声,我看错了,原来是吃白食的,给人围着打呢。玉蝶怎么也想不到被围着打的那个人就是高湛青,还以为沈传磊存心奚落调侃,骂了两声,便又回到屋里。
      
      沈传磊顾忌高家的身份地位,总算手下留情,饶是如此,湛青还是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玉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湛青已经移回家中休养。玉蝶悔恨交集,又担心湛青的伤势,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奔到住在西单牌楼附近的高家。
      
      玉蝶扣了门环,开门的下人说替她通报,可是进去了半个时辰也没再见人影,玉蝶被挡在那两扇大门外,出来时太着急了,伞也没带,这时的雨越下越大,玉蝶站在雨中想,他伤得到底重不重?这雨水能把我洗干净么?他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湛青从医院回来,自然不容他再住书房,高世贤夫妻经常来卧室看他,醒花、春水更是时刻侍侯在身边,早上刚喝完药,高太太又问,想吃点什么?金银腿、贵妃鸡,不行,这些东西太油腻,还是喝碗红枣银耳羹吧,清肺败火。高世贤虽然恨儿子丢脸,毕竟还是关心的,眼见伤得这么重,也不好呵责,只是一味地叹气。
      
      醒花端了红枣汤来,湛青让放着,高太太又说,呆会儿就凉了,还是趁热喝的好。这时李妈走进来,在高太太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高太太一惊,她还敢来?高世贤问,谁来了?高太太不答,叮嘱了芷云一番,把丈夫拉了出去。
      
      一时人都走光了,空落落又只剩芷云和湛青两个人,这几天高湛青一直很沉默,芷云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外面大雨倾盆,屋里却是无知无觉的另一个世界,芷云歪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一会儿见醒花推门,悄悄地向里面张望,芷云走出来问,有什么事?
      
      醒花压低声音,那个姓杜的姑娘怎么赶都不走,非要见少爷不可,少奶奶你说怎么办?芷云一惊,她来了多久了?醒花摇头,我也不知道,全身早就浇透了。
      
      芷云拿起一把伞奔了出去,推门就看见站在雨雾的玉蝶,那一双茫茫然的眼睛,依然美得眩目,玉蝶那天穿了一件粉红短袖织锦旗袍,已被淋成殷殷桃红,脚上一双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上的两朵海棠花沾了泥,可是芷云看来,仍如她梦中一般娇艳。
      
      芷云手中的伞撑在了玉蝶的头上,雨一声声敲着油纸伞,清晰得如同两个女子的心跳,泪水混着雨水,玉蝶好半天才知道自己哭了。
      
      就这样默默地跟着芷云进了大门,默默地换了干净的衣服,当一杯浓酽的红茶捧在玉蝶手里中时,她抬眼望着芷云,分明疑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恨我么?芷云低低一叹,否则我该怎么做?恨你,我也不会快乐。我还是爱自己的。
      
      玉蝶哇地哭出声来,可是我爱他,我爱他!芷云也自怜惜,这样痴情,注定要受苦吧,柔声说,他没什么大碍,你是想见他吧,我带你去。玉蝶站在房门口,却迟迟地不敢举步,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确定过,不确定他的误会究竟有多深。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原谅她。
      
      湛青本来是平卧,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就胶住了。
      
      芷云读不懂那复杂的目光,轻轻带上门,轻轻走开,留给他们单独说话的空间,但是玉蝶很快便出来,她的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嘴唇轻轻抖动,不停地重复,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芷云想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玉蝶眼中闪过一丝锋芒,随后又黯淡了,怔怔地望着芷云,我真的很羡慕你!芷云微微苦笑,她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玉蝶就这样走了,芷云把她送上黄包车,终其一生,芷云也无法忘记玉蝶那一回眸的眼神,无奈、眷恋,愤恨、伤心。芷云撑着伞,在巷口立了很久,雨珠继续在伞沿飞溅,芷云有一种幻灭的感觉,连这样的情意也靠不住,她还可以相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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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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