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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学生许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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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个数学老师,在市重点高中教学。那座学校非常漂亮,尽你的想象,那里春天百花盛开,小池塘里泛着涟漪的水面上粘带毛茸茸的白色柳絮,不少情窦初开的学生背着老师去那牵手;夏天道旁的大树青翠欲滴遮天蔽日,连许多大学都难有这样的古木苍松;秋天爽朗的天和食堂前火红的枫叶交织在一起;冬天偌大的操场被皑皑白雪覆盖,依稀可以望见篮球架孤寂的轮廓。我是老师中最早来和最晚走的人。早来在跑道上锻炼身体,晚走在林荫间散步。我说了,我是个数学老师,教学科目让我必须客观严谨,一丝不苟。现在的学生很难管,他们总喜欢看老师在课堂上闹笑话。但课下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尽可以抛掉椭圆公式和三角函数。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好老师,“优秀教师”的职称说明不了什么,那不是学生评的。年度奖金最大的好处也就是家里多了两桶花生油,一套新餐具和给妻子的一个手提包。我希望能理解他们,走进他们的内心,就像《放牛班的春天》和《死亡诗社》里的老师那样,有自己的教导方法,有他们的宽容和信任。但这并不容易,就像我们和他人的相处过程中,常常希望对方对自己完完全全打开心扉,而本我却在自己胸膛偏左方建了个城堡,这是不公平的。
教育者的问题不仅仅在于此。我的母亲生前是个乡村教师,她把太多的关爱和耐心给了一群流着鼻涕童言无忌随时大哭大笑的小学生,而把太多疲惫焦躁的情绪留给了家庭。我成了她垃圾情绪的牺牲者,我一生都在渴求她支撑生活时的回眸,但如今我觉得她从未真正爱过我。到了自己身上,理所当然地受到过去的影响不想要孩子。所幸凯瑟琳是个思想开放的美国人,她和我最能达成一致的一点就在于,我们都认为如果没有信心和能力教育好孩子,那就不要让他到这个世界来。因此,我和凯瑟琳结婚八年,也就做了八年丁克夫妇。
在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我遇到过各式各样的学生。他们或外向或内向,或天资聪颖或后天补拙,不一而足。其中有一个男生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他的家庭背景十分复杂,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他作为一个再组家庭的亲生孩子,理应得到父母更多的宠爱。可惜,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因过去的一些不堪经历自杀未遂,转而将人生的希望都转移在儿子身上。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去承担上一辈的过错未免太残酷了些,尤其是在压力极大的高中时代。
这个孩子擅长奥数和科技模型,对西方的哲学史也很有兴趣。我指导过他的全国数学竞赛,他得了一个一等奖,对此我非常为他自豪。因为他身上充满了那种由内而外的天才精神,没有一个老师不喜欢天才。我希望他以后能去国外进修,继续发挥他在数理知识方面的才干,但是事与愿违,他没能面对他母亲给与他的一切包袱,甚至他连一步也不愿再迈开。他逃避了高考,也逃避了曾经所有的荣誉。
“先生,你进不进来?”电梯里一个年轻人奇怪地问我。
我回过神来,抱歉地点点头,走了进去。
客户的家在顶楼,这是一座水电供暖设施完备,超市医疗娱乐齐全的高功能住宅区,离市中心不过两三站的距离。小区内花花草草种植得十分规整,健身设施就有三四处。能在这买套房子的人,收入想必还是很可观的。
我的手放在门铃上,停顿了两秒,刺耳的铃声还是响起了。
“哪位?”
“你好,我是请来的家庭教师!”
门打开了一条缝,“郜老师?”电话里的那个沙哑声音传来。
“对,是我。”
“快请进!”
门完全打开了,我面前站着一个穿玫红色时装裙的女人,酒红的波浪卷发盘在脑后,皮肤有些松弛,再厚的粉底也遮盖不住逐渐老去的脸。她的鼻梁很高,眼睛也很大,应该说是个有些年纪的美人儿,但不知怎的整张脸却显得十分严肃。估计是她的嘴唇弧度稍稍偏下,所以即使她的口气很客气友好,却依然显得冷漠。
“您这是要出门?”
“不,不,我刚下班回来。没想到您这么准时,我以为您会晚来一会呢,这时候正是交通高峰期。”
“我提早了十分钟出门。”
女主人给泡茶期间,我环视了几眼房子。客厅很宽敞,墙上贴着碎花壁纸,脚下是别有风情的地毯,黑色钢琴优雅地竖立着,装修风格很有巴洛克的复古味道,因此面前那个液晶大彩电显得有些碍眼。客厅拐角处有三间房,不用说是卧室书房之类的。餐厅那蜿蜒上去一条棕褐色楼梯,应该是通向一间小阁楼。
“郜老师,你在广告单上说你有在一中的工作经验,而且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我能看看证书吗?”姓罗的女主人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你让我带来的。”我把各种证明递过去,她反复看了几遍。
“你别介意郜老师,现在市面上花钱给□□的太多,我不得不为女儿的成绩考虑!”
“可以理解你们做父母的心情。”
“你现在不在一中教书了?”
“对,一年前我辞职了。”
“为什么?学校的待遇不好?”
“这个,是我个人的原因。我去了外地一阵子,然后想换个工作试试。”
“都是教书,哪有什么区别!”接下来罗女士一阵热情洋溢的盘问让我无力招架,只能故意挑起别的话题来。
“这么说我的学生是个即将升入高三的女生?”
“对,她的其他科目还好,但数学一塌糊涂。文科生如果数学不好,就会落别人一大截!”提起孩子,妈妈果然有了兴头,“从初中开始,我就一直为她断断续续地请家教补习,但效果都不太大。还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这是她从出生到现在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她不能输在这一刻。”
“她现在150分的题能做多少分?”
“70几分吧!”
“您希望她能提到多少分?”
“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她奇怪地嚷道,“如果她高考能拿150分,我在她身上花的所有钱都不算白费!”
又攀谈了一会,罗女士蹙着眉,有些犹豫地说:“不过我这个女儿不太好管教······”
“哦?”
“她的行为举止有时比较出格,也不太善于人际交往······老实说,她初中因抽烟上网吧转过两次校,高中早恋勒索什么事都做尽了。最近她因斗殴被遣送回家,我估计要给校长送点礼下学期才能让她回去。但我不能让她在家空耗着,她在家多闲一天,同班同学就多做了好几张试卷。”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让她在家老老实实地看书,可一回家就发现人没影了!”
是个典型的问题少女。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六月份就有人请暑期家教,原来这个学生早就过起了暑假生活。
“我本想让您今天来一趟,和她见个面,谈谈以后的学习计划······”
正说着,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门啪一声打开了,一个少女背着包进来。她母亲立刻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责问她去哪了。我从沙发上起身,朝她示意。她像只猫一样脑袋斜靠在门口,眼睛射来两束轻蔑的光,然后就转过头去,既不看我,也不看她母亲,径直扛着只海绵宝宝的背包蹬蹬上楼去了。
“许诺,你这是什么态度!”罗女士的手机铃声响起,估计是抽不开身的生意等事,抱歉道:“郜老师,不如你上楼和她聊聊?”
这间阁楼与楼下奢华的巴洛克风格格格不入,或者说未免简陋了些。墙壁上拼着木板,上面尽是些不规则的油漆涂料,五颜六色,不知是不小心溅上的还是刻意而为。房间里乱糟糟的,书籍﹑衣服和CD扔得到处都是。单人床床头上贴着Micael Jackson那个踮起脚尖经典姿势的海报,还有一些五花八门的图片。现在离得太远,我看不清。那姑娘坐在窗前戴着耳机,两条腿搭在书桌上,背对着我。
“嗨,我能进来吗?”我征求她的同意。
她毫无反应,只是头跟着音乐节拍一上一下。
于是我又大声说了一遍,确定她已经听到却故作忽视后,我走到她面前。她扯掉耳机,冷冷地说:“你是谁?我没有让你进来!”
“我相信你妈妈已经把家教来访的消息告诉你了。”我说。
“可我并没有让你进来。”
“我以为你刚才的点头是我得到许可的意思呢。”
“那是音乐,笨蛋!”她毫不客气地称呼道。
“要我出去再进来一次吗?”
“不必,我不想和你费口舌。”
“在听什么?”
“Eminem。”她不耐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名字。
“女生喜欢饶舌乐?这可不常见。Eminem的歌听了不会太愤世嫉俗?《beautiful》如何?”
她又一次把刚戴上的耳机扯下来,眼睛里是赞许,口吻里是鄙弃:“不错嘛,你,你们这种老夫子,还知道他的歌?不过也就知道这一首吧!被我说中了?”
“我自以为还没有很老!”
“你多大了?”
“刚过了三十六岁生日。”
“那还不老?”
“你们这些80后90后,总认为自己才是唯一年轻的。一旦过了你们所以为的边界线,不看漫画,不听流行歌,不关注空间动态,不把□□昵称改得天花乱坠,你们都认为老了。”
“这么说,你还很年轻喽?”
“呃······那也不尽然。有时候我也的确感觉自己不再年轻了。你呢,你多大?”
“下礼拜十七岁生日。”
“那果然很年轻。”
她扬起眉,仿佛给了我莫大面子似的扯了扯嘴角。
接下来我就她的学习方案谈了谈,她一直木着眼不知看向哪里,也不知我的话她听进去了几分。当我拿出一套题挑出几个想试试她水准时,她像只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的布偶一样跳起来。“我不想做!”
“不必做完整套题,只做这四道就好。”
“不做!”
“虽然今天不收费,可是以后你母亲是要按小时付给我钱的。”我把试题收起来,“今天你可以不做,正式开课时你可就要亏大了!”
“她有的是钱,你尽管让她掏就好了!她这辈子最爱做的事,除了赚钱,就是花钱!”她故意冲着楼下嚷。
“人人可不都这样嘛!”我笑道。
罗女士铁青着脸从楼下上来。“你嚷什么许诺!”
“没什么。”许诺耸了耸肩,“老师在教我如何体谅父母。”
“你是该体谅体谅我。”罗女士站在楼梯口的阴影处。
“那首先你得是个母亲!”许诺无不讽刺地说完这句话,径直离开了。
大门“咣当”一声伴着许诺消失的脚步声被重重关上了。我呆了一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匆匆离开。我只是一个家庭教师,不是什么班主任教导主任之类,不必对那女孩的心理和行为提供什么帮助,自找没趣。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穿过街道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