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太子与小皇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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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明孝宗弘治六年（公元1493年）北京乾清门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诺大的大殿前广场上空回响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咨尔皇长子厚照，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教深蕴瑟，气叶吹铜。早集大成，不屑幼志，温文得於天纵，孝友因於自然，符采昭融，器业英远，爰膺锡社，实寄维城，懿河间之不群，慕东平之最乐。自顷离明辍曜，震位虚宫，地德可尊，人神攸属，式稽令典，载焕徽章，是用册尔为皇太子。往钦哉！有国而家，有君而父，义兼二极，重系万邦。何好非贤，何恶非佞，何行非道，何敬非刑。居上勿骄，从谏勿弗，懋兹乃德，惟怀永图。用陪贰朕躬，以对扬休命，可不慎欤！ 既立储大典将于三日之后晚于太庙举行！着后宫众妃、皇子、公主、郡主、各级官员、一众百姓。莅临观典！钦此！”
乾清门前的甬道上，黑压压的一片，跪满身着郑重朝服的文武官员近百人，而跪在众人前面，一个面目俊美如画的男孩子则不耐烦地稍稍抬起头，看着在第一排由宫女太监围住照顾着的一个穿着黄色绣龙团花袍子，也跪在地上听旨的小人。只见他手里拿着不知什么喜爱的玩具正放在嘴里狠命地啃着，猛然听见极为尖锐的 ‘钦此’两个字，吓了一跳，趁众人一个不注意，就从地上的软垫子上爬起来。转过身左右看看，就看见了那个俊美的男孩子，立刻展开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甩掉自己手里的玩具，张开双臂，嘴里咯咯咯大笑着就朝着他奔过来，
“小。。。皇。。。皇。。。猪。。。”
一众宫女太监被吓得脸色惨白，不知道是该站起身来追这位新任的东宫太子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磕头比较保险，一个年龄稍大满脸愁容的老嬷嬷刚要起身，就听见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低沉着命令道，
“不必起来了，跪着听旨吧！”
老嬷嬷抬头一看，就见那个一把接住了太子殿下的小身体，此时正亲热地抱着他，却瞪着自己的男孩子目光阴冷，吓得赶忙垂下头，心跳如雷。她心想着，这位宁王爷虽然年纪小，却是出了名的阴恨手辣，不仅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弟弟，也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就连正宫皇后娘娘也拿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着。三天前，弘治帝特别在早朝中向大臣们宣布，他最疼爱的长子朱厚照将交与宁王朱宸濠照顾，还特别恩准马上就被封为太子的朱厚照入驻宁王府，与小皇叔朱宸濠同吃同住，同进同出。想到这儿，她真想挖了自己这双乱看的眼睛，懊恼地想，自己得罪谁都好，可千万不要得罪了这个祖宗，如若不然，就真成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不错，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男孩子正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年仅14岁的宁王朱宸濠。
朱宸濠出生的时候，弘治帝朱佑樘已经快十岁了，他们的生母纪淑妃因为高龄怀孕外加难产，一直病弱体虚，她自觉时日无多，就特意将已被封为太子的朱佑樘叫到病床前，紧握着他的手，指着嗷嗷待哺的朱宸濠嘱咐道，
“太子，本宫十六岁因为纪氏宗族叛乱被俘而入宫，到今日已经快要十五年了，时间过的好快啊！”她说着话，暗淡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点点滴在了小婴儿的身上，也滴在了未来天子的心上，让这个本就宅心仁厚的男孩子也湿了眼眶，喃喃地叫着，
“母后，您快别哭，对身子不好。”
纪淑妃摇摇头，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继续说，
“嗯，哭是没什么用处的。太子，圣上虽蒙神明眷顾保守，但怎奈皇家香火却一直并不旺盛，再加上这宫中。。。哎。。。”
小太子连忙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母亲没有说完的话，
“孩儿明白。”
纪太后抬手疼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看看怀里的小儿子，接着说，
“以后就剩你们亲兄弟二人在这宫中相互照应了。太子从小生活艰辛，又屡受迫害，若不是周太后费尽心力将太子接入自己的仁寿宫，我们母子二人又怎能熬到今日。”她说着，声音里又带哽咽。这一次，她没容自己软弱，快速地说道，
“太子，如今周太后薨了，我们母子三人等同于没了靠山，那万贵妃手段厉害，又蒙皇上宠溺多年，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我们。但是，太子身份在此，算是略有保障，想那万贵妃再怎么跋扈，也不敢公然于你不利。但是你这才出生几日的皇弟，却如那蚍蜉一般，要任人蹂躏宰割。倘若我当真撒手了，也是不能放心闭眼的。”
“母后，您别这么说。”十几岁的太子在冷宫出生，小时候为了避开万贵妃的迫害，四处躲藏，受尽了艰辛困苦，又岂会不知母亲此时担忧的是什么。看到母亲泪眼婆娑又带哀求的眼神，再看看仍在襁褓里睡得安稳的幼弟，朱佑樘忽然深感责任重大，这一弱一小就是自己未来的责任，不对，还有父皇要交给他的江山！
那次谈话几日后，果不出纪淑妃所料，她和自己宫中的门监侍女相继暴毙，死因不明。朱佑樘在承受了丧母之痛的打击之时，没有忘记答应母亲照顾幼弟的承诺，暗地里秘密联络当年被宁王强抢入府，如今贵为宁王王妃却膝下无子的亲姨，与她内外配合，终于说服先皇将二皇子朱宸濠过继给宁王，并在日后顺利世袭了宁王爵位。
十几年来，朱佑樘每逢节假日就会命人将弟弟接进宫中，问问他的日常起居，关心他的身体健康，操心他的读书武功。后来，为了方便见面，他还破例在京郊不远的地方，赐了一座宁王府邸给年仅十二岁刚刚继承了王位的弟弟，让他在京城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一行为虽然与理不合，但是弘治帝一向勤政爱民，国家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天下小康，被誉为“中兴之令主”，因此群臣虽觉此举不妥，但并没有兴起狂风巨浪。
但让朱佑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认为最为稳妥，最为安全的宁王府并没有给小小年纪的朱宸濠带来快乐的童年和温馨的家庭生活，反而不苟言笑的宁王爷，严厉冷情的宁王妃却让朱宸濠形成了霸道强硬，阴冷狠绝的性子。他的童年记忆里，除了风雨无阻地练功习武，无冬立夏地饱读诗书，就是随着宁王副将们在军营里和士兵们一起摸爬滚打，操练武艺。见到父亲，就只需回答武功练得怎样，诗书背的如何，答对了可以顺利地离开书房，答错了不是挨几下鞭子就是抽一顿板子，还有几次，盛怒中的宁王爷竟然让小小年纪的他在雪中跪了一整晚。所有这些残忍的对待，他也没有在所谓的母亲那里得到安慰和疼惜，宁王妃更关心的是如何可以扳倒正在受宠的侧王妃，如何可以让自己保住美貌，以留住王爷的心，有几次她酗酒喝醉，指着小小的朱宸濠骂道，
“哼，你以为我自己生不出儿子吗？要从别人那里抱一个孩子！哼哼。。。我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生在这种龌龊的地方！自古最肮脏的地方就是帝王家！”
她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长长的指甲在朱宸濠眼前飞舞，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犹如传奇故事中的女鬼一般。朱宸濠脸上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撒酒疯，绝美的容颜更加刺激的她逐渐失控自己的情绪，厉声嚷道，
“哼！男人，长成这种样子，也真是妖孽。小贱人，我诅咒你，诅咒你们朱家将来断子绝孙！”
朱宸濠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冰冷，看着她脱力地倒在地上，他脸上都是鄙夷地轻蔑一笑，
“母亲要休息了，孩儿告退。”
走出那间卧室，他从此以后恨透了女人。
朱佑樘对他的呵护和宠溺，朱宸濠向来只有四个字回复，
谢主隆恩！
但是，当他从皇兄皇嫂手里接过那个小小身体的时候，他十几年一直冰冷的心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了。
他记得那天的朱厚照刚刚从午睡中醒来，还没完全醒盹，就被乳母嬷嬷抱到了乾清宫。他的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胖胖的小腿不安份地踢着一头大汗的嬷嬷。太监通报过后，侍女开门将她们领进屋，请了安，小孩子就被交到了父皇母后手里。朱佑樘抱着他，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幸福和满足，不是坐在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满足，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看着自己孩子的喜悦。朱宸濠不懂这种情怀，他只有14岁，也不曾被父母这样爱过，所以他的脸上是刻板的假笑，出于对皇上也是哥哥的礼貌而勉强牵起了嘴角。他的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个孩子，眼前立刻一亮，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高鼻梁大眼睛的小男孩立刻抓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是。。。”
朱宸濠问着话，两只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却在要接触到孩子的时候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又赶紧收了回来。
“他是太子，宸儿，也是你未来的责任。”
不怎么常进宫的朱宸濠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也不明白皇上哥哥的意思，只是皱着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九五之尊，等着他的解释，
“我的责任？臣弟不太明白皇上的意思。”
朱佑樘哈哈一笑，惹得小太子也咯咯大笑起来，用他胖胖的小手抓住了他高贵无比，无人敢如此造次的皇帝老子的脸，向两边拉扯。
皇帝并不介意，反而笑地更开心，
“宸儿，朕打算把太子交给你抚养。”
朱宸濠被这个突然的决定惊呆了，
“交给我？可是。。。臣弟。。。我不知道怎么。。。”
皇帝看了看站在一边温柔微笑着的皇后，又说，
“朕和皇后都觉得你太孤单了。”
朱宸濠摇摇头，只在亲兄长面前才显露的些许孩子气这个时候又冒出来，
“我。。。没有。”
皇帝拍了拍这位小王爷的肩膀，笑着说，
“你看，到了你这个年龄，各王府的王子皇孙们都已经开始准备挑选一两个贴身的丫头了，只有你，我听说你的王府里几乎就没什么女人？”
“皇兄哪里听到的这些不实的传闻？”朱宸濠从小性格冷硬，跟这位皇帝亲哥哥说话也不甚客气，
“皇兄，让我抱抱他。”
瓷娃娃一样的小太子被送到了小皇叔的手上，用那双黑漆漆带着纯真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却周身散发着冷意的人。他没觉得害怕，只觉得非常有趣，他用肉肉的小手拍拍朱宸濠的脸，还滴着口水的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哥。。。哥。。。。咯咯”
皇后见宝贝儿子开心，也高兴地笑着说，
“皇儿这可是乱了辈份了！”
皇帝也笑了，
“看来以后有宸儿操心的了。”
朱宸濠觉得自己的手上湿湿的，低头看，原来是小太子嘴里的口水低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有些受不了地皱皱眉，旁边的嬷嬷立刻明白了意思，于是低着头走过来，说道，
“王爷，这会儿到了小殿下进餐的时间了，奴婢伺候小殿下午餐，王爷也好和皇上皇后好好说会儿话。”
朱宸濠毫不犹豫地将孩子送回了嬷嬷的手里，又从自己的袖口里掏出一块质地极好的丝质锦帕，擦了擦手背，走回到皇上面前，仍旧皱着眉问，
“皇兄和皇嫂岂是当真要将太子交给我？”
朱佑樘认真地点点头，
“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更何况朕这君无戏言！”
朱宸濠立刻跪在地上，
“臣弟无意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
朱佑樘见他行跪拜大礼，知道这个弟弟是个心事极重之人，于是站起身来，到他身前将他扶起，脸上带着慈爱地说道，
“臣弟严重了，我们一家人说话，就不讲什么君臣了。宸儿啊，朕将太子交托于你，其实也是将一副重担强压在了你的身上。”
朱宸濠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看到皇上重新落座，他也跟着坐下，
“臣弟明白。”
朱佑樘点点头，
“宸儿，保护太子的安全固然重要，但是教导他未来如何可以成为仁君更是不易。人人都当这皇帝的位子炙手可热，殊不知如若没有足够的能力，不能胜任，到头来平庸一生无所作为还算是好的，要是弄的昏庸无道，祸国殃民，将祖宗的江山毁在自己的手上，那可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宸儿，我不能时时刻刻管教太子，虽有太子太傅将来会辅佐他，但是你是我的亲弟弟，只有你我和皇后才最放心。”
朱宸濠低头轻声说，
“臣弟。。。怕有负圣恩。”
朱佑樘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什么圣恩啊！”
大殿里的几个人一时都沉默了，就连皇帝的心腹太监总管李善勇都心有戚戚，
“这位生长于苦难中的皇帝，十七岁登基，为人宽厚仁慈，又躬行节俭，在外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对内和张皇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他一直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先皇留下的是一个国力凋敝的江山，奸佞当道，外戚专横，他耗尽心血，用他的宽厚和勤勉力挽狂澜，才有今天的太平盛世。皇上知道高处不胜寒，知道位高权重者的孤独和寂寞。如果真的有办法，他不会让他最疼爱的儿子也受这份孤寂，所以他需要一个极为信任之人可以帮助太子去分担这份孤寂和沉。因为，无论他选择了谁，这个人恐怕未来都不会轻松度过了。”
皇后却有着另外的想法，
“太子是皇上和自己唯一的骨肉，未来这皇位必定会落在太子身上，但是，太子继位后如果太平无事还好，如果他一旦并不如自己父皇这样能够群贤辅辏又海内雍安，到时候必定会有一番血雨腥风，而眼前这个面貌俊秀，又聪明绝顶的宁王爷则是众人可能拥立新皇的不二人选！现在，皇上亲自将太子交到宁王手上，一是想让他们叔侄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期将来宁王会是太子为仁君的助力，二来，也是一种舆论的施加，人人都知道皇上对宁王恩宠有加，信任爱护，想来宁王就是为了这份恩宠，也不能轻易反了！”
正所谓人心不古，世事也难预料，没有人会预料到十几年的时间，让这对在各种猜测，期待和揣度中一起长大的叔侄俩不仅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有了那刻在三生石上不容更改的缘分，只是这缘分，是不是只有缘而无分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皇太子与小皇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