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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谋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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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公元1519年7月10日)江西南昌
夏末的夜晚,令人烦躁的热气仍然在空气中徘徊着不肯散去,夏虫的窃窃私语附和着青蛙偶尔的叫声,使人更加心神不宁。夜空中,繁星点点,如华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在了规模极为庞大的宁王府的高墙上,形成了大片的斑驳,让这座城池染上了悲凉的颜色。城垣四周的护城河水在微风中缓缓而动,像是万千的思绪,而四个城门的守卫士兵警惕地四处逡巡着,肃杀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宁王府城高三丈,宽六丈许,所有城楼均以青色琉璃瓦覆盖,城门四个正门饰以丹漆金钉铜环,三组正殿规模宏大,气势恢宏,俨然如皇宫禁城。后府内,宫殿楼阁,亭台水榭,也颇为豪华壮观。此时,整座王府城中最大的承运殿外,几百名宁王府亲卫兵身背弓箭,手持长剑围在殿外,而殿内则聚满了大大小小前来为宁王朱宸濠做寿的文武百官百十余人,除了少数宁王心腹下属,其余人皆面如土色,噤若寒蝉。偌大的大殿内,鸦雀无声,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那坐在红漆金蟠螭宝座上的人。
此人难道是面目狰狞可憎?
非也,非也。
天下人人皆知,这位大明开国以来的第四代宁王朱宸濠不仅是个惊才绝艳的旷世美男子,更是当今圣上正德帝朱厚照的亲叔叔。这位人到中年四十多岁的王爷不仅“神威能奋武”,同时又“儒雅更知文”。他比朱厚照年长一轮,从14岁起就陪在贵为太子的正德身边,一起在太子东宫殿里追逐打闹,在文化殿里读圣贤书,在南苑别院习武打猎,朱厚照对他十分亲昵依赖,即使十五岁身登大宝之后,也常常要宁王陪在身边,所有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宁王替他打理,因此,宁王对他的宠溺疼爱也非他人能及。
这样的宁王应该是温柔儒雅,亲切温和的,又怎能让众人恐惧至此呢?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位瘦高精壮,面相粗旷的武将忽然站到了宁王朱宸濠的身前,沉声说道,
“各位,两天前,王爷接到太后娘娘的诏书,证实了传闻多年,有关正德帝身世的问题,现在皇位上的这位并非先帝血脉,甚至都不是皇子王孙,他实际上是多年前太后娘娘身边一位婢女所出的私生之子,当年后宫总管太监李广瞒天过海,骗过了先帝,又骗了天下百姓。刚才,太后娘娘身边的总管刘公公也已经向各位转达了娘娘千岁的意思,令宁王即刻起兵入朝,真龙归位,解救天下苍生。王爷起兵在即,希望在这个时候不仅能够得到各位大人的支持,还能与众位通力合作,诛却奸佞,以正朝纲。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七上八下,胡乱揣测,
“这明摆着是宁王要造反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关于正德帝身份的问题打从他十五岁即位之时就有人提起,宁王当时大怒,不仅事必躬亲地督查此时,还亲自监斩了造谣之人并其九族!现在他又说这位皇帝血统不纯正,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这位皇帝的亲叔叔这么些年来一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可以说是红得发紫,不仅手握重兵,还掌控着半个大明朝的经济命脉,关于他要造反的言论早已传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人进京报告或递送有关于宁王密谋造反的奏折,而正德帝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淡淡地说,
“众卿家不必为此担心,即使天下人人负我,皇叔他也绝对不会。我这个皇帝的位子就是双手送与他,他都不会用正眼瞧一瞧,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造反夺位?此事。。。以后众位爱卿休要再提了!”
有了皇帝的包庇,谁还会不惜触怒龙颜去主动报告,然后与这位心狠手辣的宁王作对?
所以这个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不知道这叔侄二人这次又是演的哪一出戏?
就在众人都惶惶不敢抬头之时,一位六旬开外,四方脸鹰钩鼻,面带阴沉的矮个官员忽然抬头,看向殿前宝座上那个微闭双目,貌似悠然的人,他眯了眯眼睛,想了一下,终于收敛了眼神,重新看向地面,同时双手正了正戴在头上的双翅翼乌纱帽,随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配以绯色镶云雁补子的四品大员朝服圆领团衫,轻轻咳嗽一声,走上前一步,低眉垂目地说道,
“王爷,早在多年前就有民间传言有关圣上的出身问题,当时当日王爷在京城紫禁城内舌战群臣,激烈的场景而今还历历在目,所说之词,慷慨激昂,言之凿凿,怎么现如今又忽然相信了这些无稽之谈呢?”
朱宸濠并不答话,他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是任他身边的那员武将继续替他说话,
“副都御史大人,当年王爷受先皇所托调查此事,不想却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蒙蔽,不仅是王爷,就是先皇和太后娘娘也都被蒙骗。而今,当年的欺君罔上并血统不纯之事,娘娘与王爷已经得到了可靠的证据。正所谓君权神授,皇室正统血脉岂容奸人任意污染混乱,兹于此,太后娘娘才会下旨请王爷立刻起兵,进京讨贼!”
这位名叫孙燧的副都御史慢慢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看向说话之人,冷笑一声,说道,
“不知王爷可否将太后娘娘的懿旨诏书请到这大殿之上,当面宣读,也好让我们这些人心服口服,才可依旨奉命行事。”
一直站在宁王身前的这个人,是刚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的武将王纶,他也是宁王朱宸濠多年的心腹爱将。此时,他深知朱宸濠心中所忧所虑的正是风暴中心那个万人之上的人,虽然这位身经百战,权势盖天的王爷,看似混不把这谋逆篡位之事放在心上,但其实私下却是千般仔细万般谨慎地布置一切,直到今日将自己累得心力交瘁,还要在这大殿之上强颜支撑,而远在万里以外的那位只懂任性玩闹,永远长不大的天子却轻信小人谗言,处处跟王爷较劲作对,固然宁王有大气大概的英雄志,又颖悟绝伦,才高八斗,但此时此刻也是身心具疲。他瞥了一眼脸色极为难看的宁王,冷着脸又看向站在殿中央颇有横眉冷对之意的孙燧,心里忽然恼火非常,都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老匹夫,将不懂事的小皇帝推向了昏君的边缘,而这时候他们竟然还有脸以忠臣的姿态向王爷发难,真是气死人。他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就咄咄逼人了,
“怎么,孙大人这是怀疑王爷伪造懿旨,图谋不轨吗?”
孙燧昂着头,脸上带着无畏的神情看着王纶说道,
“王大人,师出无名,则难以号令天下,王爷千岁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永乐帝当年即使对建文帝有诸多不满,也是打着“诛齐黄,清君侧”的旗号进入的南京城,而今,王爷却因民间流言传闻就要废君,实在是难以服众。所以,既然是有太后娘娘的懿旨,还请王爷千岁向我等展示出来,以封幽幽众口。”
“你。。。”
“孙大人,”半天没有说话的朱宸濠终于睁开了眼睛,带着犀利寒光的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孙燧一眨不眨,这时候有大胆的几人微微抬头看向他,都觉得这位骁勇善战的王爷今日气色格外难看,就连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沙哑疲惫。很快又低下了头,众人耳边听得朱宸濠继续说道,
“我知道孙大人一向为人耿直,明白为人臣不忠当死的道理,但是,孙大人,如果拥护错了主子,助纣为虐,也是大大的不妥啊!上次我特意托人送到贵府的四种可赏万年春的宝物,孙大人不知道是否见到了?”
孙燧这时候终是抬头挺胸,正面看向这位权倾朝野,功高盖主的宁王爷,脸上有些鄙视的神情,干笑了一声说道,
“回禀王爷,小臣愚钝,当日收到那枣子,棠梨,生姜,芥花之时,确实颇为感动,想王爷日理万机,千筹万谋那要紧要命之事,还能关心孙某人这小小的四品芝麻官,小臣感激涕零也颇为惶恐,想圣上几次给我机会报效朝廷,我还没有回报圣上的知遇之恩,岂能随意生病,因此近些年也是勤加练习,强健体魄,故而王爷送来的贵重之物,小臣怕暴殄天物,就着专人第二日送还宁王府了,请王爷明察。”
“好!既然如此,孙大人刚好可以随我去南京,就赐随扈一职与孙大人了。他日反贼被除,孙大人绝对功不可没,事迹也定会永留汗青!”
“哈哈哈!”孙燧仰天长笑,
“王爷这话可真是要折杀小臣了!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如果我助了宁王您起兵,岂不是做了大逆不道之人,行了倒行逆施之事!”
“放肆!”朱宸濠一掌拍在宝座的扶手之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他的眼睛里这时散发着逼人的寒光,脸色更加苍白,显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他的手慢慢攥成拳,额角渐渐有冷汗流下,
“孙燧,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的话说的冷冰冰,满殿群臣此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屏住呼吸,唯恐自己成为了出头之鸟。
朱宸濠一只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王伦看到,想过去搀扶他,却被他微微地摇头止住了,他起身站好,整个身体却在轻轻地抖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又接着说,
“王伦,给我看好了他!”
说完话,他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急步进了殿后内房,刚进屋就像撑不住了似的,他的身体晃了晃,一下子撞到了墙边,身体使劲顶着墙面才支撑住自己不倒下。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他微微侧头,厉声喝道,
“滚出去!”
“王爷,您。。。”
“滚!”朱宸濠出完话,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半天,没有忍住,他轻咳一下,一缕红血丝顺着青白色的唇角流了下来。
“王爷,”那个带着些许恐惧的声音又叫他,朱宸濠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在涣散,他很想再拿出以往的威严,于是尽力站直身体,猛地提起一口气,还未说出话,就觉得丹田内一阵剧烈的绞痛,那痛感立时传遍全身各处,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地上。
跑到他身边的那人吓地惊叫出声,
“王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冰凉发抖的手扶助了朱宸濠的胳膊,有晶莹的水滴落在了朱宸濠的手背上,四散迸裂到地上,难以抑制地哭泣声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着,
“王爷。。。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您为了。。。为了。。。他,竟然。。。病得这么重。。。”
朱宸濠深吸口气,拧着眉勉强集中一些精神,苍白着脸侧头看那个哭的梨花带雨的男孩,眼前有片片黑暗飘来荡去,也让那张脸恍惚起来,渐渐变成了那个他爱了三十多年,在他怀里长大,在他眼前耍宝撒娇,给他带来温柔爱意,也总是给他找麻烦,又让他舍不得责备分毫的爱着的人的脸。呵呵,你这个小东西,也知道我要死了,是吗?不再任性,不管不顾了,是吗?
罢了,为了你这眼泪,我就是受这剜心蚀骨之痛也认了!
再看向那秀气俊美的脸,挂着担心又有些委屈不甘心的眼泪,真像回到了那人小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粉妆玉砌般的小娃娃,而自己也才是个14岁的半大孩子而已,那时他是皇太子,自己则是奉命负责照顾他的小皇叔。
一段超越了血缘的不伦之恋,就从那个时候缘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