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携眷归来 ...

  •   1928年中秋前夕马赛开往科伦坡的轮船上
      已经进入了秋天,天气虽然还时有炎热,但是傍晚的风已经让人可以略感凉意了,特别是海上,傍晚的海上。天上没有云彩,这就让星星们等来了表演的机会,一闪一闪的,自我快乐着。
      展昭独自站在甲板上,抬头望着星空,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往日画面也像这星空一般,星星点点的,不断闪烁着。他有点烦躁,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抖出了一支,点燃了,却夹在手指尖,没有吸。他很少吸烟,这些年了,只有在美国的那段日子,因为白玉堂吸烟,他才偶尔吸一两支,而且从不上瘾。就这一点自律来说,白玉堂很是佩服他。
      尼古丁的味道,微苦,还带有点儿野性的刺激,展昭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有些刺鼻的烟味。每次当他想念某个人的时候,他都会点上一支烟,却每每发现,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思念立刻就会泛滥成灾,让他的意志力几乎溃不成军,而他明明早就知道这致命的一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唉,”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心,掐灭了只燃了半截的烟。
      “哎,我说你,”一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远远地从背后传来,细细的,也腻腻的,随着高跟鞋踩着甲板的“嘎吱嘎吱”声,由远及近。
      展昭没有动,他不想被打扰,也不想惹麻烦。
      “呦,还挺矜持的啊?!”说话人转眼到了近前,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耳边撩拨着。
      展昭终于转过身来,礼貌的点了下头,一抹好看的微笑挂在了脸上,
      “小姐,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这是个时髦的女人!大红的裙子,是今年夏天欧洲最流行的款式,黑色的大披肩,衬得她万种风情,没有任何饰物,只是蓬松的大波浪长发随意的用黑色蕾丝绑着,简单却也妩媚。
      真是个漂亮的女人,月华也很漂亮,但是在她面前就失去一些颜色了,展昭这样想着。
      “可以给我一支烟吗?我的忘在房间里了,我刚刚看到你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女子说话带着点苏州口音,软软的,一点儿不像她的外表。
      “当然可以,”展昭说着就把那盒烟重新拿了出来,一整盒都递了过去。
      “我在那儿看了你半天了,”她接过烟,顺手点上,一扬手指了指上一层甲板。
      “怎么,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吗?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身体不舒服?”她边吸着烟问着问题,边透过烟雾,仔细观察着展昭。
      展昭轻轻笑了一下,
      “我很好,谢谢,让你费心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进去了。和你谈话,很高兴。”展昭说着就要走,却被这个女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拦住了,
      “哈哈哈,”女人的笑声引来了甲板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的注目,她毫不在意,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男人,当然也是最帅的一个。我认识的所有男人见到我,都像蜜蜂看到了蜜罐一样,在我面前唧唧歪歪,死皮赖脸的,只有你,对我视而不见,现在居然还想走?!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展昭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现在是该走,还是该留下来继续这场令人尴尬的谈话。在美国或者法国,也有不少女孩子追求过他,都被他拒绝了,但从没有一个女人像现在这样,这样肆无忌惮地公开挑逗男人。他忽然想到,如果白玉堂要在就好了,他从不会对不喜欢的人怜香惜玉,而且他也最会对付这种豪爽过头的美女。哎,又是白玉堂,他想到这个名字,又有些懊恼了。
      “你真的把我当做空气吗?”女人的声音微微上扬,有了些许的怒意,紧接着就听她“噗嗤”一笑,
      “好了,大帅哥,我看到你脸红的理由了,原来你早就有佳人相伴了。谢谢你的烟,也许我们有缘会在中国再见面的,au revoir!”说完,她优美的向展昭做了个飞吻,转身而去。与她迎面走来的,是跟展昭一起回国的丁月华。
      经过在法国几年的历练,丁月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茉花村,搂着展昭脖子不肯松手,揪着白玉堂耳朵不肯服软的丁家四小姐了,端庄稳重取代了天真烂漫,齐耳的短发和可爱的刘海也被时髦的烫发替代了。此刻的丁月华穿着贴身长袖的旗袍,手里拿着一件杏黄色驼绒大衣,面带微笑的朝展昭走过来。
      “月华,幸好你来了!”展昭讪讪地笑了笑,任由丁月华亲昵地将大衣披在他的身上。丁月华也在笑,
      “三哥,我真是佩服你的魅力,无论在哪儿,都有狂蜂浪蝶在你身边,赶都赶不完。”
      “月华,你就别嘲笑三哥了。”丁月华的几句揶揄让展昭的脸更红了,赶忙换个话题,“怎么,小英和小慈都睡了吗?你自己也该早点儿休息,孩子们的事儿让你累了一天了!”
      丁月华点点头,说道,
      “你还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让人操心。刚刚身体才好点儿,就跑到这里来吹风,看你到时候再发烧,还不是给我添麻烦。进去吧,明天到科伦坡你还要办事,然后我们还要换船,肯定又是累人的一天。想着没有几天就回家了,心里反而有些忐忑,哎,我想这就是近乡情怯吧。”
      展昭没有接话,转过头看着丁月华,良久,抬手摸了摸月华的头,歉意地说,
      “月华,委屈你了!回到家里,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到时候……”
      “什么话,难道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需要你来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真是的,你可跟从前一点儿都没变,要不然小五哥老是……”这声“小五哥”一出口,丁月华就后悔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像从前一样,看着展昭,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三哥,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展昭微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了月华身上,
      “有什么关系,该来的谁也躲不掉,不是吗?走吧,这里凉,我们进去吧!”
      丁月华听话地随着他往回走,但是展昭脸上那一闪即逝的落寞却留在了她的眼睛里。
      两个月后,展昭携妻子丁月华,儿子展忆英,女儿展忆慈终于回到了阔别了八年的上海。
      而同一时间,身为陷空航运公司总经理的白玉堂却正襟危坐的坐在他的大班台后面认真地听取着其他四位副总经理的工作汇报。
      白玉堂最近有些烦恼,自从他拒绝了和路家二小姐路珠儿结婚的事儿以后,他就基本上被大哥白锦堂软禁了起来,不许他出门,也不许他接听电话,后来他索性以绝食抗争,但是仍然没能让白锦堂心软,非但如此,就连四哥蒋平亲自上门求情也被拒在了门外,为此卢方和韩彰还特意跑来和白锦堂理论了一番,但是以白锦堂的个性和手段,卢方他们自然是铩羽而归。奇怪的是,就在两个月前,白锦堂突然撤走了家里家外所有的随扈,对他的出入和行踪也不再过问。白玉堂虽然恢复了自由,但是一个小小的阴影还是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他这两天总觉得右眼皮不停地在跳,搞得他心神不宁。
      “五弟,你怎么了,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卢方看出了白玉堂的心不在焉,出言提醒他,
      “是不是太累了,你刚刚才恢复健康,也别太勉强自己了!”蒋平看出他有心事,当着大哥又不便仔细询问,所以赶紧替他找了个借口。
      白玉堂站起来,到了窗户边,揉了揉确实有些发涨的太阳穴,拧着眉头说道,
      “我有点儿头痛,可能是最近睡得不好。哎,你们刚刚出的方案,我也有想过,但是大哥,你们也看到了,英国人占着我们的内河航道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我们有个机会把这些夺回来,还没想好对策呢,又来了日本和德国。现在沿海我们打不过英国,大连港那边又斗不过日本,哎呀,真是憋屈死我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递给卢方,接着说道,“现在天津的这位董先生有兴趣将我们国内大小的航运公司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可以抗衡外国航运公司,由我们中国人自己制定航线,自己调配船只,还可以自主信贷的联合公司,但是政府这些贪官们,只知道往自己口袋里捞钱,根本对此不闻不问!”
      卢方他们闻言,也是一筹莫展,蒋平走过来拍了拍白玉堂的肩,安慰他说,
      “五弟,先别急!你记着,这不是我们陷空一家航运公司的事儿,这是关系到我们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大事,所以不是一时半时可以解决的,但是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老四,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英国是工业革命的先驱国家,工业先进,二哥亲自去考察过了,但是在对中国的问题上,无非是看上我们庞大的资源,廉价的劳动力市场,说白了我们只是给他们干活的免费工厂。他再强大,因为远在欧洲,有点儿鞭长莫及。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威胁却来自我们的邻居。”
      “你是说日本?”韩彰接口问道。
      “不错,他们地小,人力,物力资源都十分有限,但是在这些年的发展中却在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大大超过了我们。他们强,我们弱,我们有,他们却没有,你想他们会怎么办?”
      “抢啊!”这回连徐庆都听懂了。
      “不错,抢!老五,”蒋平意味深长地看着白玉堂,
      “你还记得小时候教我们下棋的师傅是怎么教的吗?不会下棋的,只是拼了命的往前杀,聪明的人,却是在将死老将之前要……”
      “排兵布阵?!”白玉堂终于明白蒋平要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有一个人的影子却还在不时的出现,他皱紧了眉头。
      “好了,我们改天再谈,你回家休息吧,”卢方看出了他的不适,
      “这两天,回我这儿吧,你大嫂煮了你爱喝的汤,让我叫你回来喝。”
      白玉堂点点头,看着卢方他们走出了办公室,自己也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嘴里有些苦涩,却仍旧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
      “昭,昭,猫儿”
      傍晚时分上海愚园路丁公馆
      一栋精致漂亮的西班牙风格的小洋房,黑漆镶金条纹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二楼马蹄形窗户里飘出一些黄晕的光,隐约的从里面传来一阵小婴儿的啼哭声,不时还伴有女人的抽泣声。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佣人们穿梭其中,有的拿着果盘,有的端着刚刚从餐桌上撤下来的盘子,往厨房走去,忙而有序。不一会儿,大厅里又恢复了安静,一个管家摸样的人默默走到书房,来到正在喝茶的丁文举身边,恭敬地说道,
      “老爷,客厅布置好了,可以请夫人少爷小姐们到那边休息了。”
      丁文举点了点头,管家洪伯弯腰退了下去。丁文举想了想,对左手边的大儿子丁兆兰说道,
      “兆兰,上去把老太太请下来吧!”
      “是,父亲!但是,小昭他们……”
      “你尽管去就是了,我说了他们的事要凭老太太定夺,你多说也无意!”丁文举挥了挥手,催促儿子快去。丁兆兰无奈地摇了摇头,躬身退出了客厅。
      丁老太太早在三,四年前就被儿子接到了上海,跟着儿子媳妇一起,一来方便有人照顾,二是展昭他们纷纷留洋以后,老太太越发觉得孤单,好歹月影和兆忠还留在上海,所以她最终同意搬过来,以享天伦之乐。月影此时已经是个20岁的大姑娘了,但是她的刁蛮和任性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身边有丁老太太坐镇,她在家里已经收敛了很多。兆忠自从日本辍学回来后,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完成了中学的学业,虽然桂姨娘一直督促他去念大学,但是他自知不是念书的料子,一直推推脱脱的耗到了24岁,还是呆在家里。丁老爷这几年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出了一笔钱给他做生意,谁知他好的不学,坏的却无师自通,背着他爹跑到风月场子里去包了舞女,此事后来被丁老爷知道后,回家一顿好打,这才消停了两天。
      打从前天展昭和丁月华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就一直很诡异,老太太一直称病然后自己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展昭更是在老太太门前跪了两天,无论丁夫人和丁氏兄弟怎么劝也不肯起来。月华则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天,第二天索性也学着展昭跪在了祖母房门口。兆兰和兆惠兄弟俩一个在4月刚刚成立的南京政府财务司任职,一个在刚刚也迁到了南京的黄埔军校继续执教。一个星期前,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展昭跟月华要从法国回来了,赶紧各自请了假,谁知一回来才知道这两个祖宗私自在法国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其实他们看着展昭长大,对这个弟弟还是很了解的,月华和他结婚也算是一桩美满的姻缘,是月华的福气。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于外,众人皆知道展昭是丁家养子,于月华来讲就是哥哥,这哥哥娶了妹妹,岂不成了□□?!虽然自由恋爱之风由欧美影响到了刚刚开放国门的中国,但是这兄妹成婚的事儿怕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的,更何况自己的家又很特殊,父亲位居政府要职,就是丁兆兰本人也属政府高级职员,更别提家里那些和四大家族沾边的亲戚了。这件事要是被传了出去,就是众人的吐沫也能将两个人淹死,第二天就能当本年度最大的丑闻上报纸的头条。所以,兄弟俩这会儿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应对之策。
      此时只有桂姨娘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偷着乐呢。自打展昭来到丁家,就得到了每个人的关心和宠爱,而自己的儿子就是因为这个扫把星,才一出生就是个瘸子,展昭生的俊美,脑子聪明,人又温柔儒雅,反之,再看看自己的儿子,长相一般,人又不够机灵,脾气又差,连那些佣人都跟着大家歧视他们母子三人,而今,总算让她等到了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了!哼哼,留洋,喝过洋墨水又能怎样?这□□的帽子他们是一辈子也别想拿下来了,看看这回老太太还能怎么袒护他们两个?!想着,她高兴地在镜子前整了整妆容,心里哼着曲儿,等着下楼去看戏!
      “砰砰砰”,正得意的想着,就听到了敲门声,门外,洪伯低沉的声音叫道,
      “桂姨娘,老爷请大家下楼呢!”
      “行,我知道了,这就来啦!”桂姨娘压下了自己的兴奋,再次整了整身上的旗袍,心里雀跃着:演出开始了!
      丁老太太今年已经78岁了,但她从来不是那种守旧古板的人,这一点在她的衣着上就能看得出来。按理说,她那个年代的妇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呆在家里等着嫁人,而她却早早地被父亲送到了私塾里,和哥哥们一起念书,女红不是她的爱好,骑马射箭才是她的最爱,所以到了70多岁,身体还是硬朗。她很少穿老年妇女最爱穿的宽袖大襟,而是跟着家里年轻女眷们一起穿着旗袍,发型也是高雅的中长烫发,有点儿细微的小卷儿,这就使她显得越发的年轻。
      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少有的,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头发没有像以往一样梳的一丝不乱,而且脸色也显得很暗淡,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中间,手里紧攥着一块白色的蚕丝手绢。
      丁文举坐在老太太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紧皱着的眉头从进入客厅开始就没有平展过,对于女儿和展昭的事儿,他也有些矛盾,一方面觉得事已至此,再说展昭又不是亲生儿子,虽然跟月华在血缘上有些关系,但也不算太近,女儿嫁给展昭,可算得上是称心如意的好姻缘,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先不要说外人,就是自己的妾室桂姨娘那里都直嚷嚷着说是伤风败俗呢。
      “洪伯,请家法!”丁老太太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犹豫,但是那紧握着拐杖的泛白的指节却透露了更多的无奈。
      洪伯不敢耽搁,很快就从后院的小祠堂里把家法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客厅。
      “老太太,家法!”洪伯边说边把家法递了过去!
      “文举,月华是你的女儿,小昭是你的养子,他们犯下了错误,理应由你来罚!他们二人未经家里许可就私自结婚生子,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他们这些个所谓的新青年,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不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破坏,因此上每人各打二十下,以儆效尤!家里各房的孩子以此为戒,如有再犯的,要加倍惩罚!”
      “是的,母亲!”丁文举面向母亲点了点头,顺手将一只粗粗的木棍接了过来,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展昭和无声哭泣的丁月华,心里止不住的疼。眼角扫了一眼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夫人,只见她眼中的泪已成了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成行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掉,还不敢发出声音。
      “打吧!”丁老太太咬着后槽牙说,手里的手绢都快被揉烂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