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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终篇 ...

  •   这辈子太短,短到我还能清楚记得君流苏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盘古开天。
      “自从盘古破鸿蒙,混沌从兹清浊辨。”
      山移海逝,雾幻云荒。千万年来,若还有一方天地仍保留着鸿蒙初辟时的风貌,便是混沌莽原了。一眼望过去,这片蛮荒之境昼夜不明,日月齐辉,遮天蔽日的冷月光淹没了遥远的日轮。没有大地流火,也没有飞沙扬砾,煞白光明下是浩渺千里的肃杀与苍白。
      我踩上一片积雪,每前行一步,前方的云烟散去,又拢在身后,似要阻断我的退路。但我从未想过给自己留下退路,多少年来,我善恶不分,我罪若临渊,我这样的人天地难容,哪有什么退路。
      远方此起彼伏几声破天的嘶鸣,我解开斗篷,一身缟素往前推行,握着匕首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细软的雪顺着疾风打在脸上,刮得人两颊生疼,远处排山倒海又是一阵嘶鸣,如龙吟虎啸,鲛人出洞。
      暴怒的狂啸响彻云霄,我就势站定,已然做好迎战的准备。地表渐起一阵猛烈的晃动,我便看清了风雪中扬蹄而来的凶兽,狴犴。
      其形貌似巨虎,冷锋也似的眼瞳戾气缭绕,带着森森杀机溅起周遭细白的积雪,钢鞭一样的兽尾搅动起漫天的雪,携着吞天灭地的气焰狂躁地呼啸至我身前,一爪子便拍下来。我一跃避开,便见狴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爪痕,它见扑了空,顺势一甩尾过来,速度太快,我避闪不及脸上被擦过一条血痕。
      不过一副皮囊而已,我将匕首一横,紧追过去往它赤尾一扫割断末端尾鞭。狴犴生如破竹哀嚎着挺身立起复又踩下来,我见势不对立即退闪开,却撞上另一只凶兽赑屃。
      赑屃张口便咬过来,我手心往刀锋上一抹,趁势脱手将淬了血的匕首刺进它上颚,凶兽立刻狂躁地跃起来,胡乱地乱撞一通,又咆哮着引来更多凶兽。
      狴犴与睚眦两端堵截过来,我尚未来得及收回匕首,便捏诀腾挪起身,汇集了四周积雪做成结界将它们压下去。两只凶兽疯狂地顶住结界,凭着周身蛮力与我对峙,眼看远处奔涌而来更多凶兽,我心一紧溃堤般将九华玉的力量一气灌进结界,顷刻间绞碎了两只困兽,却因忽然的失力被赶来的凶兽一头撞飞出去。
      我摔在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喉头呛着一口腥甜。眼看几头凶兽激奋着撞过来,凌空收回匕首,手心的血往上一抹,推出去从头没入最前的凶兽。紧跟其后的饕餮见了四只死兽,调过头贪婪地往四只庞大的尸体蜂拥过去,接着便是疯狂地抢夺食物。
      果真是兽性难驯。
      然而狴犴睚眦是不吃自己同类的,依旧前扑后拥要置我于死地,一头撞上我护身的结界。起先一两头还好说,后来竟聚集了十来头凶兽,四面八方地堵在周围,合力群攻我这一方结界。
      我守在里面,耳畔是天地崩塌般的崩裂声,想来支撑不了多时了,正要腾身逃离,起身的瞬间便被凶兽撞破一角。无形的压力逼进,狴犴兽一甩尾我便再次被挥远。
      此番尚未委顿在地,却被人拦腰一收,纳入怀里。我撞在他胸口上,虽不重,然而方才压抑在喉头的血腥气登时窜出,落地的一瞬尽数喷洒在雪地上。
      那人见我不大能站稳,立即化出一个护盾,将凶兽尽数隔在外面。
      我累极了,跌在地上,头一歪倚进他臂弯里休息,没来由的安心,闭着眼平复了一会儿,道:“你还是来了。”
      姬容微凉的手指覆上我脸上的伤痕,如羽毛般轻柔细腻地摩挲着,“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我那天做得还不够决绝吗!”
      我做那么多,就是要让他彻底死心。我不能再拖累姬容了。蓦地睁开眼,却在看清他时,心里透凉如沉海底。
      姬容唇角微翘笑望着我,皑皑白雪落在他同色的头发上,墨如点玉的瞳眸里涌动着如水的温柔。我执起他肩上一缕雪白的发,胸口又苦又涩,闷得人几近窒息。
      “我知道。”他勾唇微笑,捧着我受伤的脸道,“你想保护我,我又何尝不想保护你?长亭,你很累了,下面的就由我来承受。”
      话毕,他往我眉心注入一点灵力,不待我说话,便于虚空中提出一柄剑,折身将我连同护盾一齐推远。
      “姬容,你回来!”我挣扎着起身,一拳一拳赤手砸在护盾上,奈何九华玉本就来自姬容,此番根本提不起灵力与之对抗。我便这样困在里边,眼望着姬容手握三尺青锋与那群凶兽厮杀。沉枭又如何,上古战神又如何,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
      他会疲惫,会受伤,还会死掉……
      我忽然就害怕了,拼命地捶打着气盾,声嘶力竭地喊他,“姬容,姬容……你给我过来!”
      茫茫雪海间,上古凶兽源源不断朝他涌去。
      姬容没有听到我的呼喊,猩红的血液染上他水碧的衣袍,雪白中开出锥心刺目的花,妖冶,隽永。
      那便是我看到的全部了。
      终于,护盾停下来,我正欲捏诀折回去,便见一道金色的气泽萦绕在一方高台之上。
      “盘古石。”
      我抬步跨上台阶,望着盘古石上缭绕着的氤氲光芒,只这么看着,便能感觉到丝丝悲悯温和的气息。这样的感觉我再清楚不过,是君流苏,是终离山上相伴十六载的,谪仙一样的君流苏,是容华用尽全部心力与生命去爱的君流苏。
      恍惚之间,前世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我伸手去摸那片光芒,触手间,眼前的景致便回到了多年前……
      那年我十四岁,乘着西奈最好看的画舫顺江南下,时过宋城,父王忽然捏着我的脸道,“父王待会儿有客人要来,届时,小容华千万不可使坏。”
      我心想普天之下谁人敢做君主的客人,很是不屑,却在游船靠岸时,见杨柳渡口立着一个颀长的素影。他背对着我,单手擎伞,很有风仪,如瀑的长发垂至腰间,三月的江风一过,带乱他些许发梢。
      正是春寒微雨,我夺过母妃手里的伞,听着簌簌细雨跌碎的声音,穿过试图捉住我的重重人海,站在船头隔着雕花的栏杆喊他。
      “喂。”就这么无礼又莽撞地一声。
      他果真就应声偏转过头来,神情恬淡,姿态从容,素衣墨发的样子恍如谪仙。
      我又对他喊,“喂,你长得真好看。唔……比我的父王和母妃还要好看,比我们的大船还好看。”
      君流苏水墨一样的眉眼弯了一下,和煦温暖融化了初春的薄寒。
      他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君流苏。”我回过神来,掏出木偶试图将君流苏的魂魄气泽通通纳入,几番尝试终是无果。月摇情说得对,若不毁了盘古石,这些魂魄便会一直吸附在上面。
      那便毁了罢。我手指捏诀,腾挪起身,以九华玉做了个光盾迎面冲击上去,咣的一声巨响从耳尖蔓延至脊背引起一阵冰锥刺骨的阵痛。
      我一个没稳住,便被弹开。
      总归也不是什么惜命的人,我翻身而起,再一次不遗余力冲撞过去,砰的一下并未撞动,却见盘古石上那道金光忽地升腾起来凝结成一个漂浮不定的白影。
      我心头一沉,不可置信望着那道白影,有什么东西悬在心尖尖上,摇摇欲坠。
      “君流苏,是你么?”
      他神色发散望着我,视线却越过我,只这么茫然地盼望着,似在等待什么紧要东西。
      我心里更急,焦躁不耐地直接祭出了九华玉魂,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以破釜沉舟之势蓄力。一次又一次的碰撞,几番对峙之后,终于听带一点碎裂的声音。
      君流苏巨大的的浮影忽然就更清楚了几分,他略微垂眸,实现聚焦在我面上,过了好久……
      “长亭?”
      如梦如幻亦如月,时隔两年,我终于听到他再喊了我一声长亭。
      “君流苏,你不守信用。”
      他嘴角勾出微微苦涩,“嗯,我言而无信。”
      我骂他,“你这个骗子。”
      他仍笑着迎合,“嗯,我这个骗子。”
      我这才发现语言的软弱无力,想抓住他揍一顿,可我一伸手,连他的影子都抓不住。
      “君流苏。”最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我很想你。”
      他眼睫翕动,声音是无尽的柔软,有很虚浮无力,“长亭,我也很想你。”
      我更用力敲击着盘古石的裂缝,“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长亭,我的魂魄早就散了,你眼下看到的不过是我在世上最后的执念。”
      骗人。怎么会?我脑际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撞击着盘古石,苦涩的很,“你是不是有了一次经历就觉得我很好骗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一定要跟我回终离山。”
      “长亭,我这一生太过漫长,千百年匆匆过眼,喝过最好的酒,看过最美的云霞,可我过得并不好。”
      “你在乱说些什么?”我奋力一击,盘古石终于裂开一条口。
      他视若无睹,依旧平静缓慢道:“直到最后那一段日子,我遇到一个小姑娘,很可爱,总是围着我身前跟后的转。世人皆憎她谤她,我却喜欢到了骨子里。荒凉的岁月里,她陪了我最后一段,我很欢喜,但很抱歉,往后的日子要她一个人走了。”
      “你要真的抱歉,就给我回来。”
      他却不说话了,虚浮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我登时就乱了,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砰”的一下撞碎了盘古石。金光迸裂,君流苏的影子渐渐浮到晦暗的空中,云烟消散的一刻,我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喊他。“君流苏你回来,君流苏你回来……”
      虚空中留下他叹息般的最后一句,“抱歉,往后的日子要你一个人走了。”
      这个声音响在耳际,如空谷回声在我心头穿梭回荡,久久不愿平复。
      缕缕被禁锢的闲散魂魄四下游离开去,我一个个地抓住又放开,最后也只寻到他一缕魂魄。
      他真的回不来了?
      我瘫倒在雪地上,衣裳被濡湿,真切地感受着深入骨皮的寒凉,也真切地感受着,君流苏他原来真的回不来了。
      两年来的执着一夕落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空洞,疲惫,所有势不可挡的勇气与挣扎一瞬间抽离,是一种大梦之后的无措,酒醒之后的空。
      耳畔嘶鸣,天地战栗,一声狂暴的长啸从地缝中迸发出来,大概是盘古石封印在地下的苍龙逃窜出来了吧,我闭上眼,半点不想反抗。
      龙吟声猝然逼近,却又停在前方,我心跳猛地一滞,连忙翻身起来,果然就见姬容提着剑与那玄色的苍龙厮杀在一起。
      我想帮他,翻手捏诀,却怎么也使不出诀术。“难道……”我望着双手发呆,头皮阵阵发麻,从头到脚如坠冰窟般冰凉。
      姬容暂时摆脱了苍龙,伸手揽过我转身飞遁出去,我缩在他怀里,周身盈满了姬容春雨之后特有的木叶沁香,耳侧的风雪呼啸着疾驰而过。
      “找到君流苏的魂魄了么?”他的唇角就在我的耳畔。
      耳根子上喷洒着姬容温软的气息,我此刻却没功夫作小儿女的态度,大大方方靠在他胸前摇了摇头,“姬容,我失败了,好彻底。”
      姬容呼吸微滞片刻,旋即彻底将我纳入他的荫庇,仿佛是想给我更多的安全感。“不要怕,我还在就不算彻底。”
      我环抱着他的腰腹,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只想抓住片刻的温存。我一直都知道,只要姬容还在,我就永远有失败的权利。
      双脚踏实,姬容一松手将我交给阿寂。
      “等我回来。”他道。
      不等我反应便重新进入了混沌莽原。我被他吓住了,立刻要挣脱阿寂想去追他,奈何腿脚虚软委顿于地。
      “姬容你给我站住!”
      可他头也不回地就回了混沌莽原。
      “姬容,姬容……没有你我不行的。”
      阿寂收好扇子将我扶起来,“长亭——”
      我见着阿寂,溺水般拽紧他的衣袖问,“姬容他为什么不回来?他只是一个凡人,阿寂你去帮帮他吧。我求你。”
      他却低垂着眉眼,声音冷静得出奇,“苍龙逃出来了,姬容与整个九州,你选哪一个?”
      九州关我什么事?可是九州,九州……
      “那是姬容的责任,你也是姬容的责任。”阿寂扶住我的手微微发颤,“姬容很累了,你若真的怜惜他,就该保护好自己。”
      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遥远的混沌莽原黑云压城般压下一片厚重的赤红霞光,一时电闪雷鸣,狂风翻涌卷起千层热浪。阿寂低声一句不好,拦腰强行将我带离,转身的一瞬,天边忽地降下一片红莲业火,火种落下混沌莽原迅速以势不可挡的气焰绕烧起来。一时之间,龙吟虎啸、雷电奔鸣,千万声音一齐发作,唯独没有姬容一点讯息。
      我怕极了,咬了阿寂一口,他还是不松手,于是手脚并用捶打,嘶吼……
      都没有用,那片业火越烧越盛,终以吞天噬地之势吞没了那片日月齐辉之地。
      好久,好久。阿寂放开我,我望着火后的灰烬,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眼疼,腿疼,全身都在疼。枯树在冷风里摇,散火在暮云中烧。姬容没有回来……

      一轮一轮的月光从我头顶升起又落下。
      我不知道这样跪了多久,也不知道阿寂在旁边撑着伞说些什么,但我一直这样跪着,仿若天地浩大始终只我一人,像被遗弃的孤婴一样,三千繁华世界都没了看头。只是隐约会听到有人对我说,要带我回临安,给我讲故事,他还说,你回来,我什么都给你。
      我还记得他的碧袍银衣带,他的桃李春风面,他轻佻戏谑的笑,他的唇,他的眼,他的手掌心。
      “长亭。”
      我又听到了那声温软的轻唤。
      阿寂撑伞的手抖了抖,纸伞倾斜间,啪嗒啪嗒抖落一地水花。
      我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身后还是那个声音,那声喊,“长亭。”
      阿寂搀着我站起来,细碎繁密的雨滴打在伞面上,低沉而有力,奏响一曲稀疏的清欢。
      我拥着斗篷小心翼翼转身,便见着那张想念已久的桃李春风面,他擎着一纸天青竹伞,视端容寂,徐徐走来,狭长的眉眼微挑带笑。“长亭。”
      “你是沉枭还是姬容?”我隔着一帘绵雨与他相望。啪嗒,啪嗒,头顶的纸伞上又摔碎几串雨花。
      他唇角微翘,漾起一弯春水,眸间一抹银碗盛雪。“长亭,我不在的几天,有没有听阿寂的话?”
      找茬意图昭然若揭。
      我勉力一笑,恨不能立即朝他狂奔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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