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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归去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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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长慕,寒鸦声渡。
车轮停下来,时隔半年,我终究回到了南阳王都。
我这两天头疼得厉害,自从上次见了姬容,就再没好过。月摇情见我这般弱柳扶风的光景,眉头皱得紧巴巴的,生怕我坏了他那点破事。
用过晚膳,正是月上柳梢头,我装娇弱,歪在竹塌上吹风,他便主动过来请缨,“景俞那边就让我去吧,你今夜好好休息。”
那感情好。我翻了个身,额心的九华玉魂便又开始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真是好活泼的九华玉啊!
我倒在竹塌上,软绵绵地望着月摇情,软绵绵地赞叹,“月城主真是申明大义。”
月摇情嘴角微微抽搐,白眼对我道:“你装虚弱也很不容易。”
我继续胡诌,“那也亏得月城主高风亮节体贴人。”
月摇情正儿八经跟我扯淡,“还是容华心思深沉懂算计。”
“我……”我差点抄东西扔出去,月摇情似乎心情颇好,微抿的唇边难得漏出一点笑意。
平日里看惯了他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这一笑竟笑得我有些恍惚,脑子里隐约冒出一团白雾,障住了某张面容。
“月摇情,我们以前见过是不是?”
他那一点笑容应声又结成了冰,点点头,“见过。”
我爬起来盯着他看,“在哪里?”
“定陶。”
“不对,这之前呢?”
月摇情仍是八风不动的语气,“也见过。”
果然见过,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问,“又是在哪里?”
他一下就沉默下来,眼睛虽望着我,却有些涣散,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我怕他飘得太远,往他身上戳了一下,“哎,月摇情?”
月摇情大概是被我戳中了笑穴,破天荒地,居然又弯了一下嘴角。“说起来,我认识你比姬容还早一点。”
我就被他唬住了,“还要早?”
他老神在在点头,“若不是我,你当初怕也没命见到姬容。”
这么玄乎。
月摇情忽然就弯腰凑过来,睫毛极轻地一颤,淡眉淡眼望着我道:“你可记得被沐晟围堵坠崖时,救你的是谁?”
“是……”
然后我的灵光就那么一闪,什么白雾都散干净了,我忽然就瞄清楚了那张云雾遮掩的脸。
约摸记得很久以前,我被沐晟追到断崖边,不慎跌下了崖。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闭眼等待死亡的一瞬,却被人拦腰救下。就像一个梦,我迷迷糊糊睁眼,却没有一丝害怕,只静静地望着他,眼风描过咫尺之外的轮廓,看他眼缚白绫,下颔线柔和美好,阳光下温柔而静谧……
于是他弯了弯嘴角,漏出一点笑意安抚我。“不怕。”
后来,我便睡了过去。
月摇情,他就这样出现,又这样退去。玲珑剔透的面庞在我脑海里碎成残片,我便这样把他忘了,又记起。
“月摇情。”模模糊糊喊了一句,却没有人应我。
易辛走出来,跪在我的身前告诉我,“城主去了相府。”
我朝他挥了挥手,重新靠回竹榻上吹风。如石入波心,此番很不能平静,月摇情走了,我又是一个人。
没有姬容,我的心情就一直很糟糕,很需要有个人站在眼前身后陪着。
到底是耐不住寂寞,不过半盏茶功夫,我便带着易辛去了相府。
累石叠山的庭院里略显狼藉,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人,看样子月摇情此番实在费了些功夫。
又往里边走了一段,这才见着景俞与月摇情。
景俞捂着胸口靠在树下凌乱地吐息,往日纤尘不染的神仙玉貌此时难得显出几分狼狈,到底是跟君流苏一样的皮囊,到死了也是风流的。旁边的月摇情一旦看见我就习惯性皱眉,平息了一会儿,渐渐收起骇人的獠牙,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越过他站在景俞面前,仔细注视着这张面容,平静得一塌糊涂。“放心,我早便过了手软的年纪了。”
景俞微微躬身,斜眼觑着我,有些好笑。“你以为杀了我君流苏便回来了?”
对于垂死的人,我一直很少计较,于是顺着他点头。
他狞笑着,索性背靠在树干上与我对视,垂着眼帘道:“混沌莽原是什么地方,凭你也想毁了盘古石?长亭,许久不见,你还那么蠢。”
我只当是他的遗言,任他继续说。“还有么?”
景俞嘴角抽动几番,懊恼骂了句该死,倚在树上缓缓下滑,看样子月摇情应该下了重手。
“哼。”他极力支撑着与我平视,眼睛里凝聚出两点火星,很快又化作一波死水。“君流苏……咳咳……即便能召回他的三魂七魄,你觉得你能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我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
此番倒是月摇情耐不住了。
眨眼之间,一道暗影闪过,他便横亘在我与景俞之间。
听到一声闷哼,我从他身后绕出来,望着树干上渐渐跌下的白衣青年,错愕与冷笑尚在眼角,我便看着他嘴唇几番翕动,终于无声地落下了眼帘。
我看懂了他那句无声的话,他说,我终于还是死了。
“月城主下手这么快,是怕自己心虚还是怕我后悔?”
“怕你心虚。”月摇情半敛着眉目擦了擦手,又转过身去,不带感情地沉吟道:“可能也怕自己后悔。”
我走上去,从怀里掏出那只木偶,将君流苏的一魂一魄纳进来。
临走前,又看了眼景俞。这个死掉的人,是权倾一时的当朝右相,曾于天子庙堂上谈笑风生,少年英锐羡煞多少人。我还有幸见过他王侯朱衣时最辉煌的样子,九重台阶下,人影阑珊中,他眼带笑意逆着熙攘人潮走出来,步履生风过来与我谈笑。
昔日的权贵不过如今泥尘,早知如此,他当初做何又要来招惹我?
我不明白。
但我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君流苏,我就要见到你了,你要等我。
我将木偶捧在手心,指腹摩挲着,从微挑的眉梢到似笑非笑的嘴唇,心里一下一下的抽痛。
“江南。”两个字毫无防备挣脱出来。
若说这一世还有一个人真正无欲无求地对我好,便只有苏江南了,可他现在……
“容华?”月摇情眼风稍动。
我捧着木偶往外走,真是半点不想跟月摇情扯上瓜葛。“月摇情,你走吧,回望月城。很快,望月城的血咒封印就能解开了。”
夜如稠墨,我跨步踏出门槛,立刻便有冰凉绵软的东西落在鼻子上,我擦了擦鼻尖,继续走,遥远的天边传来两声苍老悠远的打更声。巡夜的更夫声如鸿钟,敲碎沉甸甸的寒夜。
两个人,边走边敲,“笃笃———咣咣”。
“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雪越下越多,我戴上兜帽妄图隔开深夜的风霜,手指依旧很凉。捏紧了手心的木偶,我在雪中穿行着,从街头的阑珊灯火到漆黑无人的巷尾,很难想象自己居然还活着。
“长亭,我不是妖,也不喜欢吃人。”
“是琴心,是在纸醉金迷的南阳王都里游离盘旋了千余年的琴心。”
“六界之中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江南说这话时认真又清冷的声音。手指越收越紧,我攥着木偶,心口沉甸甸地钝痛。
身后的人踩响积雪,我借着昏暗光线回头看那人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摇情又走了两步,雪落在他肩上,我睨着他的星寒的脸,就像眺望着层层积雪的枯树枝桠外,一轮斑驳的下弦月。
他声音低哑,“你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
从月摇情将木偶给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它是江南,有着似醉非醉风采,倾国倾城容颜的江南。甚至无需看,只这么握着,我都能感觉到他一袭灼灼如火的广袍,眼含风流朝我走来。
“我没有杀苏江南。”月摇情眸光稍黯。
我拂落肩上的雪,继续往前走。“我不在乎。”
他不远不近跟在后边,亦步亦趋道:“恶灵之渊戾气太盛,苏江南为了确保你魂魄不受恶灵侵噬,灵躯化成结界守了你六个月,在你醒来之前便被恶灵分……”
“你够了。”我回头喝止月摇情,有些不可遏制的躁动。“我说了我不在乎。”
月摇情却冷冷笑着,像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着我的心虚与暴怒,“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无声地对峙。夜风忽起,铺天盖地地卷来一片碎琼乱玉。
风雪打在我俩身上,可我并未察觉到一丝冷意,打眼而过的全是江南与我调笑时的一勾唇,一抬眼。那么风流狡黠,那么没心没肺,又那么招人的苏江南就这样没了。还没好好道个别,他就这样,以我最爱也最恨,以他最好也最坏的方式成全了我。
“苏江南,你可恶。”一句话刚出口便被风雪吹散。
我凭着极暗的一点光亮一路往前走。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正如一年前离开终离山时那般光景。
来时一个人,去时一个人,我依旧什么也没留下,仿佛这一年只是一场梦。
梦醒过来,快乐抑或悲伤,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