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45、月华楼

　　这样势同水火的两个人，当初是凭什么决定成亲的呢？
　　我正纳闷，眼前场景变幻了几番，无非是南叶摸黑在深山老林里寻找东西。她手里挑一盏灯笼，头顶有三两颗星子点缀，茫茫林海间有萤火虫在飞，闪着微光星星点点萦绕在南叶周围。她每行一步，它们亦相随着飞，前路美丽漫长仿佛没有尽头。而后画面再次切换，又定格回沐王府。
　　水雾氤氲的药炉边，南叶挽起袖口，漏出左手一截手腕，上面爬满了参差错乱的划痕，有的已结了痂，有的却还来不及。光洁细瘦的手腕印着丑陋狰狞的疤痕，看来甚是骇人。可南叶眼睛也没眨一下，右手抬起，指尖如刀锋般划拉开又一条血痕，绛紫的血映着莹白的肤色，煞是戳目。她略略皱眉，将手腕移至药炉上方，血液顺着划痕渗出，一滴一滴落入沸腾翻滚的药炉里。白雾袅袅间，奇异药草香晕开在整个屋室里，这个味道，我确信在哪里闻过。
　　“长亭姑娘。”
　　恍惚间，眼前风景渐渐幻灭。我从混沌里醒过来，猛地睁眼，捉紧了南叶的手。“我知道了，南叶，你是西南巫族人。”
　　“巫族人？”南叶不胜娇弱道。
　　看惯了往日的南叶，此刻见她这副光景，难免有些不适。我强压下那股子不适，补充道：“嗯。你自称巫神后裔，又会炼药，大概承的巫医一脉。你可以回家了。”
　　她甚迷惘，“你看到了多少，为什么我都不记得？”
　　我倒奇了，莫不是我能看到，她却不记得。于是小心翼翼问她，“你记得你的夫君要休你，那你记不记得，沐王沐老夫人也要，呃，我是说也希望你们好聚好散？”
　　她手指攥紧了被褥，垂首沉默半晌，语气有些沮丧，“真的？连他们也……不喜欢我么？”
　　我坐在一旁看她满面戚然，仿佛被全世界伤害了，心里默默骚动，此南叶当真就是彼南叶么，差距怎生如此之大？
　　“长亭，你可知月华楼在哪里？”南叶依旧是满面戚然。
　　“自然知道。怎么，你想听曲儿？”
　　她怔了一会儿，咬着下嘴唇恨恨道：“我要去看看，我究竟哪里不如她们？竟惹得夫君这般日夜念想。”
　　她这模样，我若不是晓得她失了忆，当真以为她会血洗月华楼。然而这事谁也说不准，为了防范未然，我自然是义正言辞拒绝了。她却偏不听教，坚持要去，还说什么不然恍恍惚惚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听得骨子里发毛，合着这姑娘是以自虐为最高人生追求。
　　看我态度坚决，南叶态度更加坚决与我道：“罢了，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大不了我自己去，被抓了又何妨，横竖，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是受不起的。”
　　说罢，方才稳住的热泪顷刻决堤而下。我忽然深深怀疑她失忆了这回事，不然何以如此这般，一如既往地，讨人嫌。
　　我无可奈何，摆摆手认输。“真是怕了你，去吧去吧。我若不带你，怕你连月华楼招牌都没看见，就被沐王府的人逮回去了。”
　　她面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略娇羞握着我的手，含情脉脉道：“谢谢你，亭亭。”
　　这声亭亭叫得我抓心挠肺，不禁怀疑君流苏给我取名的用意。长长，亭亭，怎么喊怎么膈应人，这名字绝壁是开外挂了。
　　无奈，我翻出两套姬容的衣服来，分一件给南叶，扮上男装这才妥妥出门。趁着沐府群魔回家吃午饭的当头，领着南叶偷偷摸摸，鬼鬼碎碎晃荡进了月华楼，一座堪称河洛之光的歌楼。
　　我紧紧拉着南叶，反反复复叮咛，“千万忍住不要闹事，不要哭哭啼啼，不要胡乱与人搭讪，最重要的是，不要乱花钱。若让姬容知道我在这里败家，他非气死不可。切记，切记。”
　　“嗯嗯……我知道了。”南叶一味应着，显然有了不耐烦地迹象。
　　进楼之后，我俩这还没站踏实，前方扑面而来一位老鸨气质的老板娘。她芙蓉团扇掩面，不动声色将我俩瞧了个通透，忽然眼睛一眯，放出幽幽冷光。“两位公子面生啊。”
　　我险些被她这番举止唬住了，故作风流客态度与她调笑。
　　她却嗤笑一声，并不与我诌那些门面东西，只焉焉地领我二人去挑房间。基于勤俭持家的态度，我先是选了个略小略偏僻的隔间，南叶却连门槛都没进便皱眉道：“这也太寒颤了，我如今虽落魄了，好歹还是个沐……”
　　我吓得及时捂住她的口，对老板娘笑笑，强憋了口气颤着声儿道：“那就，换一个吧。”
　　老板娘白眼看了我们一眼，扭着水蛇腰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又懒懒道：“跟我过来。”
　　这是看不起我们呢？
　　随后，便将我俩领进一个略上档次的房间，指了指桌上的名牌儿，欣赏着她大红的指甲与我道：“要听哪位姑娘的曲，点吧。”
　　我无视她，拎起一个牌牌，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睛疼。这是金的吧。我疼并快乐着摸了一把，又摸一把，“这小金牌儿……”
　　“诶。”那老货突然刹一脚进来，“那位姑娘公子怕是受不起，后边有几个竹牌的，那个便宜。”
　　这我就不乐意了，都说人争一口气，我再不争一争，那也忒包子了点。暗暗掂量了一下袖袋里的血汗钱，我底气十足将小金牌往桌上一扔，“就她。”
　　老板娘微愣，吃了苍蝇般。“就她？”
　　我点头，顺手又翻了一排小金牌儿，手指往桌面一敲，“还有这些，都给本大爷叫来。”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要多酷炫有多酷炫。
　　老板娘眼色登时五颜六色起来，媚笑个不停，“大，大爷真是阔绰。我现在就去叫姑娘们，包大爷满意啊！”
　　我冷哼一声，十足轻蔑又不屑并且狂妄。这口恶气算是出了。
　　旁边的南叶静静靠过来，静静望着我，静静道：“你方才告诫我说……”
　　我眼睛往那老货身上一瞟，正儿八经地胡说八道，“本大爷有的是钱，随便花。老板娘，还站着干嘛？耽误了本大爷兴致，当心你这层皮！”
　　不得不说，放起狠话来，本大爷资质天成，很有地头蛇的熏天气焰。再配合上我磨牙吮血的凶光，老板娘吓得不行不行的，连连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南叶呆愣望着我，“你让我切记什么来着？”
　　我怅惘扶桌坐下来，两条腿儿发软，冲动是魔鬼啊。
　　都说有多虚荣就有多愚蠢，愚蠢的我如今却衍生出一个精妙的计策，这个计策，关乎虚荣。
　　我抬头望天未果，便望着房梁宽慰南叶，“你放心，我自有一番计较。”
　　姑娘们上来后，我便安然留下南叶听曲，自己则兜了姬容的血汗钱去干大事……
　　二楼回廊上，我蹲守在一角踩点儿，观察了许久，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个胖子上。这个胖子不是一般的胖子，前脚还没踏进门槛，老板娘登时眼睛都直了，立即将他迎进来。风情万种摇着团扇问：“今日还是笙姑娘吗？”
　　那胖子直接一袋银钱扔她怀里，傻气横秋一眨眼，道：“就喜欢老板娘上道。”
　　江湖经验告诉我，这个胖子阔绰，常客，土大款，再看他那言行举止，不用说，憨且没智商。
　　于是，老板娘走开后，便大摇大摆去了他的隔间。推开房门，那胖子正抄着手听曲儿，我面带羁傲不逊的轻笑，步履生风行至他面前，双手往桌上一撑，深不可测微微一笑。
　　他身子半仰退开，警戒着拱手问我，“敢问兄台何方高人，有，有何赐教？”
　　我瞥了眼所谓笙姑娘，面无表情从袖袋里掏出一袋钱“哐”一声砸桌上，整个人简直狂拽，“鄙人正好也看上了笙姑娘，不知兄台肯割爱与否？”
　　那胖子眼睛登时眯了眯，瞧一眼桌上的钱袋儿，又瞧一眼我，大概深觉人格受了侮辱。果然，眨眼间，他便更狂更拽扔出更大一袋银钱。“抱歉，笙姑娘今日有约，不能作陪。”
　　我手指捏得嘎嘣儿响，深吸一口气，似受了奇耻大辱般与他对视，“好，很好。”
　　说完便一口气将两个钱袋都纳入怀里，默默接受他对我人格的侮辱。临别时还极不甘心撂下一句，“算你狠。”
　　那胖子却极轻蔑摇着扇子冷笑，一心觉得赢了全世界。
　　看见了吧，只要你肯动脑子，只要你放得下身段儿，人间处处有傻缺，处处有商机。我见此机会难得，免不了唏嘘着又效法了几回，眼看天色渐晚，南叶大概也玩儿的差不多了，于是欢天喜地去寻南叶。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我站在门口，望着一连串梨花带雨往外涌的姑娘，心想大事不妙。
　　“滚，都滚。还有你，你们这帮狐狸精！”
　　南叶姑娘在里边又骂又闹，噼里啪啦便是一连串摔东西的声响，有钱人家的坏习惯啊。我无限悲怆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剩不了什么钱了。
　　我幽怨得很，正要抬步进去，正巧迎面出来个人，与我撞了满怀。我定眼望去，竟是老板娘。
　　老板娘见了我，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揪着我领口你你你了半天，总算你出一句话来，“你那个朋友，她竟……”话未出口，却又忽然缄口。
　　“竟什么？”老板娘这是气得话都说不圆满了。
　　老板娘登时翻了会儿白眼，刷的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金算盘，手指头往上拨得噼啪作响。
　　“共二十二个金币，你是给钱还是怎么地吧？”
　　“二十二……我……”我气得牙齿打颤儿，见老板娘一脸你敢挑事我就咬死你的表情，终究心灰意冷将怀里的几个钱袋全给了她。
　　老板娘数了数，差点零头，也不计较了。
　　我这才脱身进去，原本是打算教育南叶一番，可一旦进去，便再说不了什么重话了。
　　满室的杯盘狼藉，最最狼藉的是黯然坐在地上的南叶，衣衫凌乱，头发将散未散，鼻尖红红的。见我来了，她努力笑了一下，却牵动着泪珠子断线般往外淌。“抱歉。”
　　我合上门，踮着脚进去跪坐在她面前，“怎么……”
　　话还没说完，她立刻扑过来，搂着我脖子哭得撕心裂肺，“长亭，怎么办？我想起来了，是玉筝，他喜欢的人叫玉筝……”